在车站,聊聊杜诗
杜诗的话题是由一条裤子引起的。 我和孔同学在车站等车,他穿了一条边缝绣着“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裤子。闲极无聊的我俩试图想起这首《下江陵》的第一句,竟然失败了。孔同学那张精明的小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我知道在他心里,我作为21世纪文学女硕士的身价越发看跌。 为了挽回一丝丝颜面,我没话找话道:“欸,你知道‘两岸猿声啼不住’是个倒装句吧?”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我说:“其实倒装句在古诗词里挺常见,一部分是为了押韵,比如李白这首诗。也有的是为了对仗整齐,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种。还有一些倒装句,纯是为了制造某种审美效果。” 他已经在裤兜里摸手机了。我忙接着说:“举个例子。杜甫在《秋兴八首》有这么一个名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句话按正常语序应该怎么说?” 不顾他脸上“关老子什么事谁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我自己回答:“其实正常来写应该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不考虑押韵的话也可以这么说:‘香稻粒鹦鹉啄余,碧梧枝凤凰栖老’,意思就是香稻粒之多连鹦鹉都啄不完,碧梧枝之古连凤凰也比不过。可为什么杜甫没这么写?” 孔同学大概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很配合地问:“为什么呢?” “两个理由,”我大受鼓舞,“首先,这首诗的主题是回忆旧时长安盛景,自然要用比较夸张的手法来渲染风物的美好。从情理讲上不可能的‘啄余鹦鹉粒’‘栖老凤凰枝’,是对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主体‘香稻’‘碧梧’的夸张修饰。因此‘香稻’‘碧梧’当然要提到句首重点强调。” “另一个理由,我觉得更说得通,”我故意顿一顿,想引起孔同学涣散的注意力,然而失败了,“杜甫非常喜欢通过改变诗句内部的语序关系和打破常规的诗句节奏来制造奇崛的审美效果。这句诗,乍看十分不通,‘鹦鹉粒’也好,‘凤凰枝’也罢,错觉造就了非常古怪而新奇的意向。任何人,读到这句话总得用几秒钟甚至几分钟过过脑子,就凭在大脑皮层上这么一过,这句话就在全诗里脱颖而出了。” “换句话说”,我觉得得给自己这一番言论找点儿理论支持,“就是杜甫在有意制造‘陌生化’效果。你知道陌生化吧?俄国人提出来的,就是艺术要借内容、形式去冒犯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打破事物之间被我们看做必然的联系。这样,就可以使我们平时熟悉到视若无睹的事物重新变得陌生,重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太阳底下无新事’嘛,怎么让日常的一切化腐朽为神奇,有时候就得靠陌生化来制造一些疏离感。在杜诗中,咱们刚才谈到的特别的语序、奇异的意象,都可以看做一种在形式上特意为之的陌生化。这你同意吧?” 孔同学点起头,表示大体上是赞同的。我接着说:“在我心里,杜甫是非常自觉的诗人。众所周知,后人给读诗的评价是‘沉郁顿挫’,清人吴瞻泰解释说:‘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我不能同意更多。‘沉郁’说得是杜诗现实层面的品格,而‘顿挫’指向的则是他语言及诗歌形式的特质。一般诗人遣词造句的推敲当然也算一种语言的追求,但杜甫通过拿捏文本形式来构建美感,是一种更为现代的诗人自觉。他会有意在诗中制造阅读‘障碍’(前面所说的‘陌生化’)——我有时候读李白的诗会很生气,我觉得他的诗在形式美上没有足够的追求,以至于他全部的纵横恣肆都会在阅读疲劳产生的那个节点上骤然溃退。李白诗句中的宏伟奇崛,更多是靠情绪和意义构建的,但杜甫却可以通过对文字本身的排布,制造纯粹形式感的宏伟奇崛。” 孔同学开始在我身边挤眉弄眼,深为我对先贤的不敬之言感到震惊:“你研究过吗?你读过李白几首诗?你就这么胡说。” “也是,”我想了想,决定更严谨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们还是来谈杜诗吧。除了用陌生化的意象和奇特的句式,杜诗还有另一种制造间离效果的方式。那就是通过不同于常规的断句,打乱你读诗的节奏。举个例子,《北征》中写小橡果的这一句,‘或红如朱砂,或黑如点漆。’这句话多年来一直令我印象无比深刻,除了强烈的色彩对比之外,最让我不能释怀的就是它的断句。一般的五言诗的断句方式往往是两字一断+三字一断,比如,最通俗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比如‘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比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它们特别适合在语文课上有感情地朗读。可是这句呢?怎么断句才能读着流利?想象一个学诗的孩子,摇头晃脑含含糊糊地背着‘……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然后咔吧一下就卡住了,只能顿一顿再重整旗鼓:‘或,红如朱砂;或,黑如点漆’。要说这不是杜甫有意设置的障碍,我是真不信啊——他完全可以写成‘或如红朱砂,或如黑点漆’,但也就直接沦为平庸了。” “话是不错,还有别的例子吗?”孔同学问。 “有。比如《白帝城最高楼》,这是我最喜欢的杜诗之一,它的头一句时不常在我头脑里轰然作响:‘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再加上后一句‘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我觉得我背过的诗句里没有比它们更壮观的了。原因之一,我以前想过,是因为古诗里面喜欢描写疏朗而壮阔的景色(‘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却很少描写这种逼仄而充满不稳定感的景象。另一点,是我刚刚和你聊天时才想到的。这句诗近十年来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和它独特的节奏有关系。请看这半句‘独立缥缈之飞楼’,你又如何断句?一般七言诗的断句是两字一断+两字一断+三字一断(‘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急’),或者四字一断+三字一断(‘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但在这句的断句里,‘之’字的去向却很难决定,它把本来相对独立的两个部分(飘渺、飞楼)勾连起来,使得诗句失去了一个本该存在的停顿,节奏因此变得更加急促,而它却并不能被自己连接的这个偏正短语所容纳,就这么显眼地横亘在那里,从诗句间突兀出来。于是,这个壁立千仞的‘之’字,和‘城尖径昃’‘独立飞楼’勾勒的险而危的画面,制造了一种形式上的对仗和呼应。这还不算完!杜甫在这首诗里有意使用了不少佶屈聱牙的生僻词,在加上他流泻在诗句里的激烈情绪(教科书上叫‘抑郁不平’),一种逼仄、险峻、不近人情的哥特氛围被潜移默化地制造出来,更不时在字里行间操纵着我们的阅读感受!所以说,《白帝城最高楼》这首诗的好,在于它内容和形式真正的统一。它的结构、节奏和遣词造句共同构建了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险和奇。它就是一件圆融的艺术品!” 说到这里我心潮澎湃了,自告奋勇背诵全诗,完全不顾孔同学试图躲开我八丈远: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还没等我背完,我们等的公交车来了。孔同学念叨一句“可算来了”,立即撇下我向车厢里钻去。我嘴边还含断了线的悲壮诗句,跟在他身后,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唉,诗人总在颠沛流离中。 后记: 这篇文章是一篇心血来潮之作,真的就源自我和先生某天在等车时的谈话。当时的感慨都是即兴而发,回来也是一时兴起就誊写下来,并没有做严谨的考证。其中多有虚妄之言,一定会引来大家的笑话。在此先向大家道歉,也请诸位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