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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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春天,我在苏州出了一个月的长差。说是苏州,其实在苏州工业园区,跑去金鸡湖吃个饭都要开半个钟。在与世隔绝当中,数化妆品。各种装在大塑料桶的液体,谁能想到配上高光广告他们能身价倍增到千儿八百呢。
数秒熬过八小时,下了班是一定要出去玩的。奥特莱斯都翻过来倒过去逛过很多遍之后,发现不远处有一间重元寺,据说就是宋代遗民郑所南把著作《心史》装进铁盒子沉井的承天寺。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自然是只能自己去。
寺是这几年新修的,新且气派。大概很早就关门落锁了,八九点的时候,已经杳无人烟。路灯映着树的影子落在长长的甬道上,阴森。甬道一头有个用处不明的戏台子。戏台子的一边有一排在风里摇晃的仿古灯笼,红成鬼火般妖冶,非常有蔡骏早年写《荒村》的诡异。也不知道香火繁盛的寺院里,还会不会有纪念郑所南的地方,哪怕穿凿附会也好呀——他那么别扭,有官不做,有福不享,写了一部书,也不愿意出版。那是一种跟桂花糖般绵软的苏州不一样的气味,闻之微苦,即之辛辣,骨鲠在喉,却念念不忘。
寺的一边是阳澄湖,阳澄湖的那一边是昆山,震川先生归有光的老家——那个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归有光。查地图的时候发现阳澄湖边有一条震川路,心里觉得真是有文化,这是他的江南记住他的方式。
不搞胭脂水粉,不搞昆曲评谈,不搞虎丘,不搞平江路,苏州也是有很多东西可以说的。
归有光另有名篇《沧浪亭记》,说的是重修北宋苏舜钦沧浪亭的故事,想说的,是那些曾经魁伟气派的,都会消散在时间里的感慨。
归有光心里“古今之变,朝市改易”的苏州,更像我心里的苏州——“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
吴人骨子里都轴,轴到彪悍。传说中的祖先,泰伯和虞仲就是两个坚持不要继承周的王位,结果跑到蛮荒之地躲起来的人。后来就出刺客,有一身好本事,却总是不聪明。重然诺,讲道义。当职业精神与个人义气冲突的时候,总难两全,于是便陨身相报。一根筋得很。但也许是后来我喜欢看金庸一派武侠小说的原因。 据说中国有四大刺客,吴国人占了一半。 使鱼肠剑的专诸,和杀了庆忌却因为辜负坦荡友情而自杀的要离。
归有光说,然而朝代更迭都只在时间里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被记得的多半是轴人。比如沧浪亭的主人,苏舜钦。
苏州园林的审美情趣,对于江南人并没有新奇可言。去看沧浪亭,不如就着苏舜钦《沧浪亭记》过瘾。今天的沧浪亭门票一卖限时参观,远不见“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不过我还是喜欢。因为去沧浪亭的那个暑日忽然天阴风起,草木摇落,游人渐稀。我妈教我了一句古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她说这是“沧浪亭”的来历。
多年以后,被暴雨困在汨罗江畔,我才知道这两句诗完整的故事:屈原被楚怀王流放,形容憔悴,絮絮叨叨地走在湘江边上,遇见了渔父。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我就被流放了”。渔父说,你也可以跟他们一起浊嘛,圣人就能做到这点。但是屈原不同意。他说,让我这么做,还不如让我去跳河,给鱼吃了算了。他说,“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于是渔父便笑着唱了水清濯缨,水浊濯足的两句话。
苏舜钦当年以“沧浪”来命名自己的园子,未尝不怀有屈原一样倔强的心思。因为拒绝看不上的同僚李定参加他的宴饮而得罪前来说项的梅尧臣,怀恨的李定拆了正在进行庆历革新的范仲淹的台,顺带也到处给苏舜钦穿小鞋,最后他果然遭到弹劾,罪名很搞笑——说他“监守自盗”——用拆封文件的废纸卖钱喝酒,是揩了公家的油。
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实在是不会做人到极点。可有时候,心里明白也未必忍得了,甚至,未必想要去忍。媳妇要“熬”才能成婆,可对于从来享受赞扬和优待的苏舜钦,委顺并不在可以习得的技能表里。撞到头破血流,就是犟。沧浪亭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满腹才华满腹牢骚的苏子美走到一无所有,忽然间看见一片废墟之中柔和的光。
有一回特地跟小伙伴从上海坐长途巴士到苏州,卖票的大婶看我们这两个放着半小时高铁不做却要颠簸半天坐巴士的女孩儿一副见了鬼的眼神。因为坐巴士,可以到青浦,到吴江,而后到苏州。经过郑所南,经过苏舜钦,这都是历史书上不怎么重要的人,有的人性格还很诡异。但是我总觉得,他们的身上有一种才子范儿,不在于泡姑娘的手段,而是一种态度:看着温柔,骨子里倔强。
其实关于郑所南,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故事,另一位主角是赵孟頫。
赵孟頫在宋亡之后不想给元朝做官,于是就在杭嘉湖一带的山里面躲来躲去的隐居。但是最终还是被揪了出来,那会儿他觉得,躲不过就得扛,所以就做了元朝的官。后来他想,还有一些人如果做官,可以更好地发挥聪明才智。所以就去请一位同样的遗民朋友也出来做官,但是隐士却把仕宦新朝作为奇耻大辱,跟他绝交了。他倒是又去找他,哪怕是对坐呢,人家就是不理他。
故事的结尾不是新朝官员赵孟頫怎么耀武扬威放火烧了他的山,也不是怎么痛哭流涕自惭形秽,而是,他就这么算了。在我看来,这是赵孟頫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有雅量,也有矜持。当然,这个倔强的隐士就是郑所南。
喜欢的故事里一定要有能够当得起对手的主角,赵孟頫的选择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郑所南,是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有这样品质的人,不管身处在怎样的立场,都让人欣赏。
可是在太平盛世,刺客不受欢迎,不合作的文人不受欢迎,“倔强”是个有点危险的烂毛病。所以现在的苏州,也不大谈论起他们了。
数秒熬过八小时,下了班是一定要出去玩的。奥特莱斯都翻过来倒过去逛过很多遍之后,发现不远处有一间重元寺,据说就是宋代遗民郑所南把著作《心史》装进铁盒子沉井的承天寺。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自然是只能自己去。
寺是这几年新修的,新且气派。大概很早就关门落锁了,八九点的时候,已经杳无人烟。路灯映着树的影子落在长长的甬道上,阴森。甬道一头有个用处不明的戏台子。戏台子的一边有一排在风里摇晃的仿古灯笼,红成鬼火般妖冶,非常有蔡骏早年写《荒村》的诡异。也不知道香火繁盛的寺院里,还会不会有纪念郑所南的地方,哪怕穿凿附会也好呀——他那么别扭,有官不做,有福不享,写了一部书,也不愿意出版。那是一种跟桂花糖般绵软的苏州不一样的气味,闻之微苦,即之辛辣,骨鲠在喉,却念念不忘。
寺的一边是阳澄湖,阳澄湖的那一边是昆山,震川先生归有光的老家——那个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归有光。查地图的时候发现阳澄湖边有一条震川路,心里觉得真是有文化,这是他的江南记住他的方式。
不搞胭脂水粉,不搞昆曲评谈,不搞虎丘,不搞平江路,苏州也是有很多东西可以说的。
归有光另有名篇《沧浪亭记》,说的是重修北宋苏舜钦沧浪亭的故事,想说的,是那些曾经魁伟气派的,都会消散在时间里的感慨。
归有光心里“古今之变,朝市改易”的苏州,更像我心里的苏州——“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
吴人骨子里都轴,轴到彪悍。传说中的祖先,泰伯和虞仲就是两个坚持不要继承周的王位,结果跑到蛮荒之地躲起来的人。后来就出刺客,有一身好本事,却总是不聪明。重然诺,讲道义。当职业精神与个人义气冲突的时候,总难两全,于是便陨身相报。一根筋得很。但也许是后来我喜欢看金庸一派武侠小说的原因。 据说中国有四大刺客,吴国人占了一半。 使鱼肠剑的专诸,和杀了庆忌却因为辜负坦荡友情而自杀的要离。
归有光说,然而朝代更迭都只在时间里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被记得的多半是轴人。比如沧浪亭的主人,苏舜钦。
苏州园林的审美情趣,对于江南人并没有新奇可言。去看沧浪亭,不如就着苏舜钦《沧浪亭记》过瘾。今天的沧浪亭门票一卖限时参观,远不见“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不过我还是喜欢。因为去沧浪亭的那个暑日忽然天阴风起,草木摇落,游人渐稀。我妈教我了一句古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她说这是“沧浪亭”的来历。
多年以后,被暴雨困在汨罗江畔,我才知道这两句诗完整的故事:屈原被楚怀王流放,形容憔悴,絮絮叨叨地走在湘江边上,遇见了渔父。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我就被流放了”。渔父说,你也可以跟他们一起浊嘛,圣人就能做到这点。但是屈原不同意。他说,让我这么做,还不如让我去跳河,给鱼吃了算了。他说,“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于是渔父便笑着唱了水清濯缨,水浊濯足的两句话。
苏舜钦当年以“沧浪”来命名自己的园子,未尝不怀有屈原一样倔强的心思。因为拒绝看不上的同僚李定参加他的宴饮而得罪前来说项的梅尧臣,怀恨的李定拆了正在进行庆历革新的范仲淹的台,顺带也到处给苏舜钦穿小鞋,最后他果然遭到弹劾,罪名很搞笑——说他“监守自盗”——用拆封文件的废纸卖钱喝酒,是揩了公家的油。
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实在是不会做人到极点。可有时候,心里明白也未必忍得了,甚至,未必想要去忍。媳妇要“熬”才能成婆,可对于从来享受赞扬和优待的苏舜钦,委顺并不在可以习得的技能表里。撞到头破血流,就是犟。沧浪亭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满腹才华满腹牢骚的苏子美走到一无所有,忽然间看见一片废墟之中柔和的光。
有一回特地跟小伙伴从上海坐长途巴士到苏州,卖票的大婶看我们这两个放着半小时高铁不做却要颠簸半天坐巴士的女孩儿一副见了鬼的眼神。因为坐巴士,可以到青浦,到吴江,而后到苏州。经过郑所南,经过苏舜钦,这都是历史书上不怎么重要的人,有的人性格还很诡异。但是我总觉得,他们的身上有一种才子范儿,不在于泡姑娘的手段,而是一种态度:看着温柔,骨子里倔强。
其实关于郑所南,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故事,另一位主角是赵孟頫。
赵孟頫在宋亡之后不想给元朝做官,于是就在杭嘉湖一带的山里面躲来躲去的隐居。但是最终还是被揪了出来,那会儿他觉得,躲不过就得扛,所以就做了元朝的官。后来他想,还有一些人如果做官,可以更好地发挥聪明才智。所以就去请一位同样的遗民朋友也出来做官,但是隐士却把仕宦新朝作为奇耻大辱,跟他绝交了。他倒是又去找他,哪怕是对坐呢,人家就是不理他。
故事的结尾不是新朝官员赵孟頫怎么耀武扬威放火烧了他的山,也不是怎么痛哭流涕自惭形秽,而是,他就这么算了。在我看来,这是赵孟頫能做的最好的决定,有雅量,也有矜持。当然,这个倔强的隐士就是郑所南。
喜欢的故事里一定要有能够当得起对手的主角,赵孟頫的选择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郑所南,是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有这样品质的人,不管身处在怎样的立场,都让人欣赏。
可是在太平盛世,刺客不受欢迎,不合作的文人不受欢迎,“倔强”是个有点危险的烂毛病。所以现在的苏州,也不大谈论起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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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不可见」
感觉第一段提到的那家化妆品公司应该是在我第一个东家的隔壁,记不得名字了,建筑物上挂着巨幅平面广告,跟金鸡湖有段距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给很多家化妆品公司做代工。
我歪了下主题。
赞
很棒的文章
「内容不可见」
一直以为 归有光 是嘉定古镇那里 和昆山还有段距离
「内容不可见」
沧浪亭那边的河水感觉很脏,而且味道很大,觉得大煞风景。。。而且还挨着个医院好像。。
文章超赞,我们今天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保护得不够好。
文人的牢骚后来变成了艺术,如郑的墨兰和赵的书法。
前面很喜欢··结尾感觉突然就没了·····不知道我是不是没啥情怀,感觉最后一个故事普通,我觉得那是挺普通的做法···也许是我对人物不够了解,所以感觉不丰满把
「内容不可见」
中街路养育巷学士街那一带的小弄堂里有很多美好的老房子 可能从小在那边长大 觉得这才是苏州的本来面目
小时候在大街小巷穿梭,吴侬软语、弦琶琮铮绕耳,那才是苏州。
文章越来越老辣啦!
每次读你的文章都能知道好多历史故事啊,膜拜!
第一次去沧浪亭,登上清风明月本无价的高处,远眺已不见平田烟水,于是知道这已经不是想象中的苏州了。 鱼老师的结尾一句,我读着特别有知堂的味道。
终于有小伙伴写苏州而不搞胭脂水粉,不搞昆曲评谈,不搞虎丘,不搞平江路了~ 真开心~
其实金鸡湖也属于园区的,工业园区太大了。
坐长途去苏州不是很正常的,虹桥机场边上的长途去苏州,比普通去苏州大巴票价贵。座的人要排队,因为时间方便,停站方便。作者自我感觉太好了,现在女人自己以为玛丽苏很多的。
LS显然走错地儿了,出门左拐去菜场比较合适,这年头即使会上网也有可能是文盲的。
泰伯和虞仲,跟蘇州沒多大關係啊。泰伯是在無錫,虞仲在常熟。
可是在太平盛世,刺客不受欢迎,不合作的文人不受欢迎,“倔强”是个有点危险的烂毛病。所以现在的苏州,也不大谈论起他们了。 这话说得好~看得人心中发痒,下下周去趟苏州吧~
真正的苏州,只有在不断的穿街走巷中才能找得到。
挺喜欢楼主这篇,虽然评论区里貌似颇有微词。 虽然只去过一次苏州,却特别迷恋这座城市
苏州工业园基本就是新加坡工业园的模子,干净整洁有序。 苏州的魅力还是来自文化沉积,每次到江南都觉得自己见识少
不懂园林的缘故,总感觉格局太小太封闭
“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开玩笑,我们都是要修仙的人,对这个俗世是很不屑的。所以苏州的地方官员、政府高层一向都是外地人担任的,苏州人有些风骨的不齿这些手段的。苏州人有一种看似没本事,很容易征服,但是哪怕被你操了100遍还是看不起你的气质,微妙的很。受是受,但是受出风格。
audit?
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说的,我却写不出。看来是该读书了~
看读者原创版时就一直以为鱼大大是条风雅汉子。。。。(:3/ L_.
就这篇我记得在读者.原创版登过。。。许是我记差了 (:зゝ∠) ?https://www.douban.com/note/307328723/
不记得了。。。(:зゝ∠)
只说一点,心史是后人伪托郑所南之名所著
最后一段画重点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是不是有很多桥
喜欢喜欢
写的真不错,特别那句“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自然是只能自己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写的真好,不只写了苏州的风情,更是讲了苏州的故事。
我们昆山不光有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归有光(震川)的震川路,还有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亭林)的亭林路,和写“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朱用纯(柏庐)的柏庐路
在阳澄湖另一边的昆山
现在好多人都不打被谈起了。
可以灌吾缨
很好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