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澡堂里

我爸到了冬天就必定要到澡堂去洗澡。他说在家洗澡不舒服，泡不透。老怕热水跟不上。我说水凉了，你往里面续热水不就行了吗？反正烧气的，了不起多费点气。他说我还是愿意到澡堂去洗，我问他：“你说真心话，是不是喜欢澡堂里的氛围？”他被我说中心事，含羞点了点头。我说你要愿意到澡堂去洗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去洗澡，一定要喊上我。他说：“我自己行，能照顾好自己。你有事你忙你的”。我说：“我没事！我超喜欢在大澡堂洗澡。就这一个条件，如果你答应，咱们现在就走！”我爸说：“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变得很罗嗦，如果到了我这么大年龄看你怎么办？”。我说你先去找换的衣服，我去卫生间找毛巾。我们家附近就有一个公共的大澡堂子，离我们家有两里路。我跟我爸走在路上，遇到胡大伯。他坐在轮椅上，老远看见我爸就对他招手喊：“老高——老高——你跟儿子上那去？”。我爸说：“我让儿子领我去洗个澡”。我说：“胡大伯，出去转转啊？”胡大伯扶着轮椅的把手，把身子略微抬了抬说：”今天大琴回来，我让她推我出来看看。我到那边的小卖部买点桃酥。我说你让大琴帮你去买不就行了，还自己跑那么老远”。老胡说：”我给他们说了，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买的味道就不对。不好吃！”。大琴是老胡的女儿，以前在副食品门市部上班。买断工龄以后跟她老公在西城区开了一家饭店，据老胡吹嘘说是挣了不少钱，还把儿子送到美国念高中去了。大琴翻了翻白眼说：“那是我们买的味道不对。不就是你常去的那家店，一个桶里拿出来的？怎么就味道不对了？你就是想出来转，跟开店那个老板吹你那个过五关斩六将吗？”。老胡艰难把身子转过来看着他女儿说：”我说的是事实，不信你问你高大伯。我们俩原先一个团的，我的事他最清楚“。
这时胡大伯忽然象是想起什么，他问我：“你们爷俩是去洗澡？”。我说：“是的，趁着上午人少水干净些”。他说：“那你们去吧！不耽误你们时间了。大池子，水滚烫的。等洗完了来一碟心里美萝卜，那个舒坦！”。他说完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等老胡走远了，我问我爸：“听说老胡是洗澡的时候脑梗发作变成这样的！“。我爸说：”可不是，跟三团几个老人聚在一起喝酒。我听说可是喝了不少，他也是作死。喝那么多酒还非要去洗澡，害自己不算还害儿女。现在换班服待他。如果我是他不如一枪爆头算球了！我说：“你现在那来的枪呀？”。他很诡密的说：“我原先有两把枪，一把枪登记了。一把没有登记”。我说：”另外一把呢？“。我爸说：”交了呀！当时胆子小，其实不交也没事“。我问我爸：“老胡以前是不是很厉害？”。我爸说：“你瞧他那个块头！操！120重炮，120厘米炮管子。我爸用手一批划。掐了小盆大的一个圈，他扛起来就跑。跟玩似的，你说厉害不厉害！”。能证明老胡厉害还有一个佐证就是老胡的媳妇带着他们家毛蛋来部队探亲，老胡跟他老婆晚上敦伦。营房晃得直往下掉土，半夜里把他儿子毛蛋给惊醒了。毛蛋一看他爹骑在他妈身上，张嘴就骂：”你妈个逼！大晚上不睡觉，你晃床干吗？”。我爸感叹：“这个人呀！不经活。搁以前你做梦也想不到老胡成这样了。上回老胡非要吵着上洗澡堂洗澡，毛蛋拗不过他。带他去，人家开澡堂的一瞧他这样的不敢给他进去。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怕担待不起。我说：”是啊！象老胡这样的，再来一次就有可能挂了。澡堂里温度那么高，地又滑————“我爸说：”他主要是喝酒，我又不喝酒。我如果身体不舒服，自己能感觉得到”。
到了澡堂的男宾部，一挑帘进去。我把牌子递给看衣服的老头，他生了一张狐狸似的脸，下巴很尖。他接过牌子，喊了一声：”又来两位，里面请！38、39号空着“。我一边脱衣服一边朝下看。一个修脚大师，正戴着那种聚光的眼罩把一双泡得发白的脚捧在手里。他象看一件艺术品一样翻看着，倒在卧榻上的胖子鼻息如雷鸣。在吸嘘之际肉起了波浪。还有几个裸裎着的，坐在卧榻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巴黎春季服装秀，穿得很少的女模特一步一步走到台前。一个转身头发一甩，一掐腰。冷眼看看台下人。然后再一步一步走回去。光着身子的澡客，还有在胯部搭条毛巾的人，就伸着手在背上摸一摸，或者搓一搓前胸。搓出泥丸，就捏在手中赏玩一会。有的人坐在那里抽烟，一只手扳着脚指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又似乎什么也不想。他盯着澡堂墙壁上某个奇怪的水渍，似乎在琢磨”夏云多奇峰“或者”白云苍狗“之类的哲理。手中的烟灰长出长长的一截，就自动的落下来。真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搓背的是个壮硕的汉子，他长得有点象《角斗士》中的罗素—克劳“，如果脸上有点络腮胡就更象了。他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有要擦背的没有？屋里嗡嗡响着，象一个宁静的蜂房。阳光从很高的气窗上照进来，一片青潆潆的雾气。屋里的人睡觉的睡觉，想心事的想心事，模特还在屏幕上走着。花枝乱颤！我爸说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怎么脱这么长时间衣服还没脱完。我说我先陪你下到池子去，衣服你放在这儿，你别管了。等会我出来收拾！等我出来的时候，“罗素—克劳“已经在吃饭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吃饭。嘴里象含了一个球。搓背是个体力活，不老补充能量不行。他面前的盘子里有两样菜，一个黄豆炖咸鸭，一个豆腐烧青菜。我过去跟他说：”我这是38号，等会你吃完饭去给那个老先生擦下背。手轻一点！“。他瞪着眼睛问我：“多大岁数了？”。我说：：七十多了”。他又问：“没毛病吧？”。我说：“没毛病，你放心吧！”。他扒了一大口饭，含着饭说：“有毛病我不擦。上回一个老头来，死活要搓一个。我看他风都吹得倒的样子，手下不敢用力。就这样还差点坏在我手里，当时是气喘不上来。腿乱蹬，眼白都翻上来了。我衣服都没穿就去打120。幸亏还好给救过来，没救过来我就是跳到黄河也说不清！回来我就给自己立规矩；凡七十岁朝上的不擦，没有儿女陪的不擦。这要是遇到一个不讲理的，万一给人擦坏了，我几年白干了”。我说：“你放心吧！你手脚轻点就行了，你上回给我擦的差点把我胳膊都给拽断了！你不是以前是个练家子吧？”。他笑了笑，晃晃一身腱子肉，低头在碗里找菜。
洗完澡我爸坐在卧榻上，等身上的汗干了。他把杯子拿出来我给他续上水。我爸说家里洗澡怎么能跟这儿比，在这儿洗澡才能洒得开。你小时候我带你到长江浴池去洗澡，你从这头扎下去从那头游出来，给你搓背象杀猪似的。身上脏一搓一条，这些你还记得吗？我说不记得了。他接着说：”我弄不懂了，现在人都不喜欢到大澡堂来洗澡。嫌脏，你没听过一个老古话叫“脏水不脏人”。我说我没听说过，这是头一次听说。这时我听到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跟他爸爸的对话：“爸，你那银行密码你还记得吗？”。我回过头，在半人高的隔断后面有一对父子正在穿衣服。老头艰难地弯下腰要把脚上的袜子拽齐，儿子在旁边蹲下来给他理袜子接着说：“我不是想你的钱。我听好些人说这个老人没有了，子女密码不知道。到银行取钱别提多麻烦了！我不惦记你的钱，就你那点退休金存到死能存多少钱？我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的，白白便宜了银行不是？”。老头不说话，好象没听到。儿子接着说：“我一个朋友他爸去世以后，在银行存的钱没有密码拿不出来。最后还要打官司，请公证，几个子女都要到场。你说麻烦不麻烦？如果是钱少嘛，索性不要了！”。老头过了许久忽然说了一声：“没良心！”。儿子惊惶的左右看了一眼，眼光正好与我眼光相接。我们俩都把眼神避开了。老头过了一会接着说：“养儿女有什么用，没良心！现在人没良心啊！”。儿子低着头开柜子找东西，老头说：“过年都别回来了！我一个人过，我活够了！过去你们一大家子，跟你姐，你姐夫一家子。你妈活着的时候过年回来可有一个人伸过手。都是站在厨房门口望一眼，然后打牌的打牌，看电视的看电视，可有一个人帮帮她。把你们服待得跟大爷似的，吃完年夜饭小的都来伸手要钱。给少了心里还不能痛快，你们走了，各回各家。我跟你妈还要收拾屋子，地上孩子玩的、洒的一地。都要洗，都要刷，你们回家看联欢晚会了。我跟你妈还在忙，我要你们回来干什么？我们老夫妻两个一年到头拢共能存几个钱。你儿子择校，要三万。好，我给！你姐家的盼盼上大学，我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给这个不给那个？现在你妈不在了，年过得有什么滋味？上你们家过年？那是你们家，不是我自己的家，我过年那也不去！我跟你妈在一块过年，我弄几个菜，我把她相片放在对面。我就跟她过，我要跟她说：”养得一屋好儿女呀！“。儿子低声嗫嚅道；”爸！说着玩的，你当真了！哎，人老了就糊涂起来了“。儿子给老头把线帽找出来，然后给他戴上。老头回身在身上拍了一拍说：”别忘了我的拐棍！“。他儿子在找拐棍时，我看到他是一个地中海式秃头，从正面看不出来。他弯下腰来，我就看到了。看年龄也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了。狐狸脸老头站在门口撩开帘子，扬声唱道：”两位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