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女和她的小市民母亲

志气唯士有之，小市民的是欲望和打算。——胡兰成
一
小市民的母亲最能造就小资的女儿，但小资女儿最不愿成为她的小市民母亲。小资女儿终其一生都想摆脱自己的母亲，企图在装扮、穿着、做派、生活品位、文化读物、恋爱选择等方面全面告别母亲的阶级烙印。但最终，时过境迁、结婚生子以后，小资女大多只能无奈地回归小市民阶层。
成长于城市的80后们，最为熟知小市民的生活。小市民大多出身工人、小职员和基层干部家庭，也有从农村奋斗出来的。小市民徘徊于贫苦与小康之间，生存压力大，生活环境逼仄而喧嚣，老城区、大杂院和厂矿宿舍（后逐渐升级为小区）是其集中地，特殊的社会人文环境是造就小市民的沃土和培养基。
小市民最爱面子，为了在街坊面前显摆，得到尽可能多的话语权，小市民们不得不世故，不得不虚荣。有钱有势但早不来往的远房亲戚经常被挂在嘴边，也许是有点来头的人送的礼物也不时要在大伙面前提起，以显示“我们祖上以前也阔绰过”，“咱家上面也是有人的”。有好吃好喝的，也不忘张扬一下，引来邻居们的垂涎；家中新添置了电器，更是大嗓门地喊叫，生怕他人不知道。对于自己家族中的体面人物，贴钱也要上门结交，以便保持这种关系能发展下去，不管别人给他什么脸色。
小市民的生活对内是节俭的，能省则省；对外呢，能占公家、他人一点小便宜，也会不择手段、不失时机。偶尔也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架子，炫耀铺张一下，吸引众人嫉妒或羡慕的眼光。家里人出门（特别是子女）一般都穿戴整齐，要保持体面。
小市民圈子永远不乏热闹，张家长李家短是大院和楼栋里的基本氛围；新鲜事、稀奇事、怪事和丑事在大妈大婶的嘴里迅速传播、变质变味，故事的不同版本不断在坊间生发，引来嘲笑、幸灾乐祸，在得意、惋惜、放松过后逐步消失。在这种环境中想独善其身、洁身自好是基本做不到的，流言蜚语会像你的影子一样跟着你，你到哪就跟到哪，只有与她们保持一致、打成一片才能自保平安。
小市民对社会风气有自己的见解，对贪官也是恨之入骨，但只要自己有机会，也不失时机地能捞就捞点，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社会上。背后对领导也有语言的不恭，面对上级时，其逢迎和阿谀也一点不比他人差。为了寻找心理平衡，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地位，他们把眼光投向下方，那些比他们更困难的人群：比如外地务工者、农民工、鳏寡孤独、独门绝户、疯子、残疾人、乃至破鞋。对这些弱势群体，小市民有时避之唯恐不及，与之划清界限，怕沾上这样的穷亲戚来拖累自己，有时则极尽奚落、嘲笑和鄙视之能事，可能还会加之以欺辱，只有在比自己更弱的人面前才能显示优越感并找到自尊。
小市民有自己的学习和娱乐方式，除了看电视，就是打麻将和玩扑克了，少数爷们也会在街角下棋。或左邻右舍，或亲朋好友，通宵达旦，最喜在牌桌上消磨时光、沟通感情、发泄精力、缓解郁闷。除了子女读书外，小市民基本上不订报、不看书，若有也都是电视报、故事会、知音、武侠小说或单位发的几本政治读本。小市民都认为看书学习乃是学生的事，把握现在才是重要的，古代、外国以及今后的事与他们的生活关系不大，在达到小康之前，精神享受和心理感受还是未被探索的领域，毕竟对他们来说，衣食住行才是最紧迫的任务。
小资女儿在成为小资之前，就生长在这个小市民的圈子里。尽管在意识和理想的层面，她们的世界有情怀、会感伤、懂浪漫、爱消费，但在潜意识和现实的层面，小市民世界里的长期浸泡才构成了她们骨子里最本质的东西，她们的痛苦和焦虑也源于这样两层世界的撕裂。
二
说到小市民，南京、武汉的远不如北京、上海的典型生动，因为后者身上爆棚的优越感与其社会地位的低下构成了一幅奇特的反差景象。张益源很认同我对小市民和小资女的判断，他交往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上海人，对此深有体会。
北京的女朋友叫晓婷，曾住崇文门附近的胡同里，几年前拆迁后举家搬进了大兴高米店的小区。张益源在参加工作第二年时，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她。两人一开始交往很顺利，研究生毕业于某985大学中文系的益源，是个聪明懂事、阳光帅气的河南小伙子，还没约会几次，就赢得了姑娘的芳心。他爱读书，弹吉他，跳交谊舞，还会模仿卡尔维诺写出纤悉温婉的情话；她写博客、拍写真、喂流浪猫、也会拾取凤凰岭的银杏叶和香山的枫叶做书签。他们躺在床上没日没夜的嬉戏、聊天，人间自是有情痴，一时间都觉对方乃不二人选。
晓婷一直喜欢精致的生活，在他之前曾交往过几个土著大款，但跟着他，路边摊、大排档、城隍庙似乎也不介意；晓婷钟情时尚，跟着他，大部分时候去动物园、逛淘宝好像也能开心。然而，电光石火，好景不长。大半年后，晓婷将恋情告诉了母亲。她妈妈当然不同意啦：“什么，外地人？还是个穷编辑？有钱买房吗？首付有吗？总不至于买到良乡吧？”张益源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当然知道要努力，当然希望凭自己的力量搞定首付。可彼时清源路的房价都涨到两万多了，以他在图书公司数千元的月薪，可谓“伤心最是近高楼”。
晓婷当然会安慰他咯，说跟他暂时租房住也没问题。可同时呢，她也明确询问过他家能拿出多少钱付首付？尽管她极力掩饰，但失望的神情还是让益源终生难忘。本来，他以为他们是可以长久的，他相信他能为她尽快改变尴尬的局面。但晓婷经常拿同事男友的“富足”告与他知；每次和闺蜜聚会后，晓婷的表情都会显得凝重；晓婷总是试图改变益源的本性，希望他能务实接地气，把花在文艺上的业余时间都拿来琢磨怎样赚钱。尽管在认识晓婷后不久，张益源就找了一份兼职，但他造钱的速度，还是追不上晓婷着急和“青春消逝”的速度。终于在一次吵架时，晓婷急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后，生活质量下降了多少！？”晓婷委屈，益源觉得更委屈。最终，在交往两年半之后，他们选择了和平分手。晓婷抱怨他不够爱她，不肯为她拼尽全力，还说自己的父母始终不能答应他嫁给一个没钱买房的男人。
张益源跟我讲述他的恋爱故事时，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女友对他的感情。只是，我告诉他，当这份感情在触及她的核心利益或自我的时候，她还是会本能地选择维护自我，她做不到爱别人胜过爱自我。她看到了张益源的赚钱潜力，并以为她只要在这个理想主义男文青的性格中再添加一点务实的成分，就能给到她想要的物质生活。两年半后，当她的改造计划还不成功的时候，她有点等不及了，她身上的小市民母亲还是占了上风。也就是说，待她要做关键选择的时候，身体里的母亲总会劝导她要实际一点，总是教她待价而沽。这让她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像个商品，但当这段感情并没有产出她所期待的结果时，却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被白睡了几年。
张益源听到我的解读后若有所悟，他告诉我，晓婷暴怒的那一次，正是因为他说她：“你跟你妈一个德行”。
晓婷的母亲去公园晨练的时候，会把公厕的厕纸洗劫一空；买水果的时候，会在晚上挑蔫了的捡；买鸡蛋的时候，会在超市里选蛋壳轻微裂开的。母亲勤俭持家，父亲平庸懦弱，直到拆迁后日子才变了模样。晓婷始终看不起这样的母亲，但是，当她数落忘关热水器的男友足足五分钟时，去颐和园毫不心虚地使用假学生证时，回到家中小心翼翼地脱下三千块的大衣换上八年前的睡衣时，晓婷的形象几乎和她妈妈重合。她从小读世界名著，读三毛，长大后，她继续看村上春树和毛姆；她听爵士，唱陈绮贞和张悬的歌，去资料馆看文艺电影，努力学习英式口语，她坚信自己与众不同。晓婷告诉张益源，她和她的闺蜜不是一路人，她是大学生，绝不会和中专毕业的闺蜜那样，找个只是条件好，但是没文化没情趣的老公。
三
伤了心的张益源后来去了上海，在一家杂志社继续从事编辑工作。同事中有个衣着独特（甚至有点古怪）的土著女孩菲菲，她姣好的模样、婉约的气质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张益源在工作的间隙仔细观察着她：她的衣着从不重样，不是市面上流行的品牌，而是裁缝店量身定做的款式；她的言谈，刻意模仿着民国时代的老上海，半文半白；她读张爱玲、王安忆，并模仿她们的语气写小说；她对同事的衣着打扮观察入微：“新来的小亚还蛮会穿的，尤其喜欢她那双意大利头层牛皮的布洛克鞋”；她永远只穿高跟鞋，没有任何运动的行头。
和菲菲好了半年之后，张益源陪她一起去参加同学会。趁菲菲上洗手间的档口，张益源从她闺蜜那里得知，菲菲家曾住在闸北火车站附近的棚户区，那里都是居民自己搭建的简陋住房：“一楼有一个小黑屋子，住着她奶奶；边上搭着陡峭的木制楼梯，菲菲穿着高跟鞋上下楼也能嗖嗖的。楼梯上方的拐角处搭着一张单人铁床，旁边搁着一个电脑桌，这就是菲菲的活动空间。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单间，屋里摆着双人床、电视柜、衣柜、沙发以及其他生活用品，这是菲菲父母住的房间。房间外头有一个露天的小阳台，后来被封了起来，一半做了厕所，一半装了洗脸池，洗澡只能去公共浴室。听说她父母俩人加起来，一月还赚不到五千块，但她爸爸很宠她，衣服、手机都给她买最好的……”
拆迁后的菲菲家搬到了虹口体育场附近，两室一厅，全家都很满意，唯独为菲菲的个人问题担忧。逢年过节时，菲菲那已出嫁的表姐都要给她做思想工作，企图指导她的恋爱大业。但菲菲讨厌表姐、大姑以及自己的妈妈。她们实在太俗气，菲菲无法认同他们那种轻感情、重物质的婚恋观。
菲菲带着初来乍到的张益源去多伦路上享受主题餐厅的雅致，她们看老电影，喝猫屎咖啡，在民国文人的故居前用相机留下青春的美丽光影。
张益源起初很喜欢菲菲，但内心深处又对菲菲的做作和虚荣感到别扭，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他知道他名牌大学的出身、帅气阳光的长相、独特优雅的才情既是吸引她的条件，也是她得以向姐妹们炫耀的资本。菲菲的享受绝不是纯享受，她一定需要观众，所以要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全程直播。典雅的餐厅装饰、摇曳的礼堂灯光、醉心的红酒、酌餐的水果、煽情的话剧、摄人的风景绝不会只存在于此刻的三维空间中，它们还一定要投影在另一个二次元的社交世界，否则它们就全无意义。
菲菲的朋友圈里同时活跃着一个白富美女朋友。人家10月在南极喂企鹅，11月在马术场与教练学骑马，12月底又会出现在东京街头过圣诞和元旦，2月份又举家飞到关岛欢度春节。白富美的男友是个年轻的浙商富二代，他们的生活简单至极：工作只是远离父母的借口，吃喝玩乐才是人生的永恒主题。在菲菲心里，白富美只是人傻钱多命贼好，她才不会和那个毫无气质的暴发户谈哪怕一天的恋爱呢，她告诉自己：在罗马游玩的白富美从未读过但丁，在布达佩斯度假的土豪女也不知道韦斯•安德森和《昨日的世界》。
9个月后，张益源还是与菲菲说了再见。这次可不是因为房价，他们的感情输给了一层膜，你懂的。在妈妈、大姑和表姐的洗脑下，菲菲知道处女身份的经济价值，边缘行为尽管轮番上演，她也能守好最后一道铁门。我们的益源兄，最终只能主动退出：“没啥意思，为了不耽搁人家交换，俺还是闪人吧”。
四
                
                
很多人说伍迪•艾伦用《蓝色茉莉》讽刺了一个物质虚荣自私势利的悲剧女人。这简直太小看小老头了，也太不了解这种类型的女人心了。Jasmine（凯特•布兰切特饰）的悲剧，绝不是因为她物质虚荣、自私势利，而是因为她不够纯粹，或者说不够彻底。
当Jasmine得知老公出轨，而且要离开她的时候，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甚至向FBI举报她丈夫，最终落得一个家破人散，一文不名的下场。如果她是一个纯粹的物质女，完全可以平心静气地离婚分家产，找个新老公，继续她贵妇的生活。物质女只要丈夫给她钱花就好，如果外边有女人，最多闹一闹，绝不会轻易离婚，更不会以鱼死网破的决心让丈夫的非法商务败露于世。
到了洛杉矶之后的Jasmine决定成为室内设计师，为了自食其力她去当牙医诊所的前台。如果她是一个依赖的女人，诊所老板对她的迷恋不会是那么大的负担，她非但没有借此让自己的生活轻松点儿，反而坚决不从，丢掉了工作。
Jasmine看不上妹妹的前夫和男友，一口一个废柴，看上去非常势利，但她嫌弃的不仅仅是没钱，在文化、修养、气质、品位、社会地位、工作等方方面面，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眼里的losers。
她想要的是someone substantial，就像她在派对上邂逅的外交官，说着她熟悉的上流社会的语言，还懂得欣赏她的好品位。她的隐瞒与谎言也情有可原，对于生活正处于一团糟的自己，一开始就坦白自己破产的真相会吓坏对方的，不如等时机成熟再说。最终，她的不幸遭遇被妹妹的前夫当面戳破，未婚夫反目，她为她的犹豫不决和懦弱胆小付出了代价，更为她的不彻底、不纯粹付出了代价。
如果她是一个彻底的拜金女、物质女、虚荣女，她的生活根本不会陷入如此的绝境。有钱的男人最爱拜金女，因为她们简单，她们不“作”，她们不会既要金钱，又要情感上无微不至的呵护，还要心灵上的陪伴和智识上的理解。如果她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纯粹的文艺女青年，或者某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她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因为这类女子，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她们喜欢帅哥就喜欢帅哥，即使位高权重或富甲一方，只要你长得丑，她们也不会多看一眼；她们欣赏才子就欣赏才子，即使他不名一文、穷困潦倒，她们也会用自己的圣母情结陪他疗伤、助他成功。
Jasmine的悲剧就在于她的不彻底。她虚荣的不彻底，因为她还有理想；她物质的不彻底，因为她很重视感情的忠贞；她自私的不彻底，因为她爱着丈夫和继子；她软弱的不彻底，因为她不想完全靠男人；她算计的不彻底，欺瞒的不彻底，因为她还会良心不安。
五
不知有多少中国的小资女和Jasmine一样不够彻底，被自己人格的两面折磨。
小资女生命中极端冲突的两种人格——小市民和文艺女青年——一直在打架，甚至在很多时候，她们连承认自己小市民那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她们不明白，人总有主人格和副人格之分，不能什么都想要。她们既受不了暴发户们的粗鄙无知，也受不了经济适用男的庸庸碌碌，更受不了风流才子的不接地气。除非她们足够幸运，碰到一个在物质、情感和精神上同时满足她们的男人，否则她们永远都不会安宁，永远纠结，并永远被灵魂的两极来回撕扯。
可是弗洛姆告诉我们，爱不是一个对象问题，而是能力问题。即使遇到了这样完美的男子，以她们的硬实力和软实力（包括驭男术），也很难把握这样的机会。
小市民之小，在于气度和格局，小鼻子小眼，小家子气，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里斗转乾坤；小资之小，在于境界和追求，小情小爱、小打小闹，瞻前顾后，永远没有豁出去的时刻。
小市民的母亲生活在“生存以上五公分”的世界，只能把最炫目的物质理想和最灿烂的浪漫梦想同时寄托于女儿。但她们不知道，她们通过简单粗暴的教育和功利市侩的洗脑所灌输的价值观，与女儿从书本、网络、美剧和社交中吸收到价值观冲突得一塌糊涂。可惜，小资女儿也不知道，如果不靠自己坦诚的接受、勇敢的面对和大无畏的追求，这些冲突的价值观最终只能制造不断升级的精神痛苦和自我迷失。
与其说小资女虚荣，不如说小资女混乱。她们重感情，但她们的感情一定以男人的能力（潜力）和上进心为动心条件。因为她们的爱情被小市民母亲的基因绑死，自我认知的混乱令其顾此失彼。她们虚荣，但不承认自己虚荣，混乱地骗自己说只是重视生活质量。她们鄙视母亲抠抠索索的生活模式，却也只能在经济压力的夹缝中营造浪漫。由于不肯接受自己的本来面目，她们也难以获得生命的成长，永远在虚幻的精致和粗糙的现实间疲于奔命。
ps:该文最容易被误解之处在于对“纯粹”的阐述。纯粹不是指，一个人只重视物质或精神某一方面，而是说（用毛主义的话语）在自我认同上要分清哪个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哪个是次要方面。另外，本人不想借一个男主人公就故意抹黑一类男同胞（比如男文青），也不想借两个女主人公就故意挖苦一类女同胞（女文青或女小资）。贴标签的方式，本来就有刻板印象的问题，一直以来备受诟病，本人无意自我辩护，只是“淘气”或“刻薄”的性格所致，该骂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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