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Eyes，Your S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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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将军睁开右眼，仿佛醒自一场大梦。
“什么？”华佗摘下口罩。他一脸茫然。
“你一共用了七十二刀。”正在慢慢充血的煞白嘴唇中，挤出了这样一句回答。
“天啊……您是一位真正的军人。”这位世界最优秀的外科医生在胸前划着十字，“按我们德意志人的观点，您堪称军神！”
夏侯惇没法不把华佗的恭维理解为一种讽刺。回忆着生啖自己眼球之时的滑腻口感，愤恨的心情不禁再次爬上心头；然而眼部的伤痛与刚刚遭遇的溃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战败的部队缓缓撤往中土的腹地——许都。在战车扬起的漫天黄沙中他没有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情况才是真正让他应接不暇的。
回到许都的头一个月，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左眼似乎并没有被自己吃掉。有时他会下意识地去揉揉它——因为他感到了那种眼部疲劳特有的酸痛——然后蓦然发现那里盖着眼罩。
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底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生发，正如干涸的塘底在慢慢湿润。
然后他试图把眼罩移到右眼，用不存在的左眼去看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清了卧榻上方的蚊帐。他大惊失色，高声叫来自己的妻子。
“没有啊。”妻子望向那幽深的眼眶，声音微微发颤。
虽然闭着右眼，但夏侯惇觉得自己的左眼眶能看见妻子的眼神，带着惊疑、恐惧和拒绝。
“好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总之我需要一次术后观察。”
“您的大脑皮层认为那只眼睛依然存在。”经过简单的观察后，华佗这样回答。
“将军，在我的云游生涯中，曾经遇到一些患者为我讲述他们那些并不存在的四肢。有些断臂残腿的士兵会感觉那些肢体仍然在长在自己的躯干上，并且能感受冷热和触感。那是大脑皮层自以为接到了一个神经信号而已。当然，眼部承担了传递视觉信号的功能，所以它产生的幻肢效应或许要比四肢严重得多……”
夏侯惇用空洞的眼眶望向华佗，示意他把话讲明。
“意思是，可能会‘看’到一些东西。”
接下来夏侯惇接受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测试，他站开三丈，被指令用“遮住左眼”“遮住右眼”“遮住两眼”“睁开两眼”等方式，来判断华佗究竟伸出了几根手指。
“事实证明，将军，那只是轻微的幻视而已。很遗憾您的左眼的确不再具备任何生理功能。我将开几个药方为您安神，您需要休息。”
他为夏侯惇开出了诸如鼠尾草、薰衣草、啤酒花之类的草药，接着回到住处连夜将测试报告撰写出来，并将这次诊治使用的方法命名为“双盲测试”。
于是，夏侯惇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以独目示人，直到旁人将他异常的相貌视为平常，他的眼罩也从未摘下。
时间长了他也会给远在山东的曹操写信，讲述许都的一切，落款处总会用八分书画出一个不怎么规整的颜文字“o(o_x)o”，这让曹操会心一笑。只是没人知道，那些信件都是他独处的时候尝试用左眼看着写出来的——
正如华佗所说的那样，夏侯惇确实变得“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在曹操返回许都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夏侯惇。他屏退了旁人，严肃地看着夏侯惇。后者摘下了那个乌黑的眼罩。
之后夏侯惇任建武将军，但他不常去兵营训练士兵。由于并无战事，加上碍于夏侯家在本地的势力，没人敢出面管他——除了杨修之类的蠢材。有一次，曹丞相举办一个重要的宴会，夏侯惇又迟到了。他解释说自己看错了时间。
“夏侯将军这是皓月孤悬，失却一日，这才不辨晨昏啊。”杨修的口吻中有几丝讥讽。
“满口胡言！”夏侯惇大叱一声，“我的天空虽然没有太阳，但并不黑暗，那是因为有了代替太阳的东西！”
一些人更加放肆地笑出声来。曹操则一言不发，示意他赶紧入座。夏侯惇的千般委屈在此时化为沉重的责任感。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个时候只有曹丞相理解他。
只有曹丞相，知道元让在这段时间内都干了什么。
三个月前的某一天，左眼的突然疼痛使夏侯惇不得不揭开眼罩往镜中望去。他似乎见到了吕布的伏兵正在一个山坳处等待曹操的到来。他将镜子拂到地上，左眼的幻觉却更加强烈，每个细节都在争先恐后地证明自己的不容置疑。他将这个线报发给曹操，后者得以避免了这次伏击。
从这次事件开始，他发现了那只眼睛的秘密。
越是用不存在的眼睛，越能看到难得一见的东西。
从此之后，无论是对邺城发动的攻击，还是与刘备之间的交锋，背后总有夏侯惇的左眼在提前监视，连最善于观星的诸葛亮也疲于对抗曹操的秘密武器。刘备的特务机构甚至在墙上贴出“警惕曹魏的眼睛”的字样。
当然这种通灵并不算稳定。他有预测失败的时候；左眼的“视力”也日渐劳损。由于急于活捉赵云取其胆囊以明目，他又在博望坡遭遇了惨败。
而曹操对他却是有赏无罚。他甚至取消了夏侯惇的军务，暗地里让他监视群臣——那些愚蠢的官僚只知道防备校事，却完全不知道在豫地的天空还终日悬着一只魔眼，直到一些敏感的人们——例如贾逵、何夔——指出了他们正在接受秘密监视这一事实。于是，所有人的脊背如在岭南的日光下一样不安。
“一层层的城墙、一道道的护城河、精金的高塔、黑色的眼睛，那就是洛阳，曹贼的根据地。”当时的群雄们纷纷传说。
夏侯惇猜想，这是因为曹操对自己的军事才能颇为自负，却更怕祸起于萧墙之内。总之……
“至少在你死之前，我要你看到天下的一角。”他这样计划着。
然而他和曹操都在衰老。曹操罹患头风，而夏侯惇的情况更严重一些，他每天活在自己看到的幻觉之中。赵云的那次挑衅，更使他肝气炽热，眼部愈加疼痛。那次战斗的场面常在他梦里重现——挑开赵云的银甲后，他的左眼似乎刺透了赵云的皮肤。那皮肤之下隐藏的，却并非正常人类的身体，而是布满了青绿色、类似胆囊的无定形之物，它们肆无忌惮地蠕动着；汁液在他体表下横流。他常从这噩梦中醒来，独自去往屋外，观看星空。
有一个白天，他往大殿走去，与别人从保持距离似地离开正门前行。
“元让，那里是墙！”
“三次元跟四次元之间，从来就没有墙！”他大踏步走向那堵墙，并在那里撞破了额头。
第二次路过大殿，却见那堵墙已经被拆除。“这是魏王的命令！”施工者们回答，“它打扰了将军您的步行。”
于是夏侯惇蓦然醒悟，上次的所见，乃是提前看到了这墙的未来。只是于此他已无力思考。现在他眼中的天空好似后现代画家的涂鸦，大地则终日模糊。平常所见的人类尽是奇形怪状，介于人体和残尸之间，每每令他恶心欲呕。
当他第三次昏昏沉沉地踱步到大殿门口，却恰巧遇到一些鬼魂。那是被曹操杀死的伏皇后一家，以政治波普的鲜艳形象站在惨淡的、铅笔素描风格的阴云里对着他笑。
“救……救命！”他大喊，“我左眼见到鬼！”接着就倒下了。
于是夏侯惇又明白了自己同样也能看穿生命与死亡。病情好转之后他去曹府探望，却见到少年时的俊美、壮年时的骁勇、老年时的睿智、以及帝王的尊严在曹操身上融为一体。因此他重新打起精神，照常谈起自己的左眼所见到的影像。
“在楚地向北的公路上，那名无头骑士仍然在拄着偃月刀一步步地行走。他走了有一年了，总有一天会到达洛阳。”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好吧换个场景，夏侯惇想。
“而长江的尽头正在扬起波浪，吴国的宝船开始了第三次大航海，以打开东方的自由贸易。但我猜他们会一去无回，因为我似乎看到一条巨大的、不可言说的触手正从海中升起。”
曹操烦闷地摇摇头。他也不想听这个。
“还有，要提防来自河内郡的……”
曹操摆了摆手，“今天算了吧。”
夏侯惇张开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曹操的——
“如果看到了我的死期，也请不要告诉我！”曹操这样叮嘱道。
夏侯惇闭上了嘴。
“我并不怕死，”他又专门补充道，“我只是想保留活着的欲望。”
等夏侯惇完全理解这句话已经是曹操死亡之后的事，或者说正是曹操的死让他理解了这句话。一切因果通彻地展现在他的左眼之前，只要他想看。他已生无所欲。
“什么都看不见了。”八十天后他欣慰地说出自己生存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当人们找到夏侯惇的遗体时，他的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于是终于有人敢于摘下他的眼罩一窥究竟，然而眼罩之后却是干枯了数十年的眼眶，看起来没有哪怕一丁点生机。人们开始懊悔听信那个无稽之谈。他们把一切误解归咎于流言的强大生命力，并有意忽略了脊背上那突如其来的轻松感。
而夏侯惇计划成书的《未来千年战争备忘录》手稿（或称《魏国讲稿》）在案头被人们发现，手稿只有前几章，那些笔画的安插毫无规律可言，甚至夹杂着有几页根本没有书写的空白，完全不似明眼人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