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老年婚恋市场考，以及我给我妈扫墓时讲的笑话

　　去年冬天我爸因为支气管炎住了一次院，大约10天，虽不是大病，但是总算趁着住院做了件大事：他终于好好做了次体检，CT，24小时心电图什么的，以60多岁老年人的体质，他的报告看来无大碍。不过住院期间，他打电话给我说：一个人住院很难受啊，没人照顾。我说：姨妈他们不是去照顾你了么？他说：还是不一样。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是不是想结婚了嘛？他羞答答地说：等你回来说吧。
　　于是这次过年回家，我一到家就问他这事。他说很多人给他介绍，因为他自认条件还不错，“有两套房子（在小县城，就是两套加起来也就几十万），有退休工资，女儿还每月给我钱（这两项加起来也不到5K）”，于是“你爸我现在算是很抢手咧！”他说的倒也不算假话，小县城和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一样，都在逐渐进入老龄化社会，60岁以上的丧偶，单身老人还是颇有一些的。再加上我们这里一直有非常鸡婆的民风，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自己身边居然有一个单身的成年人，任何人都觉得可以给别人介绍对象。“人总要找个伴的”，这是我们小县城所有人生活的第一圭臬，帮别人找伴，很多人觉得自己干的是一件善事。于是自我妈死后，给他介绍的就没断过。我妈是12年7月间去世的，13年春节我回家，已经都有人给他介绍了一轮了。
　　介绍归介绍，最后能否在一起还得看双方是否愿意。老年婚恋市场和年轻人的不一样，这里面没有多少爱情，性和生育的要求，基本就是找个合伙人搭伙过日子，所以很多时候比年轻人的婚恋市场更直白赤裸。无非就是看三样：健康指数，经济水平，大家族状况。看健康指数这个很容易理解，大家都怕没完没了地伺候病人。经济水平就不用解释了，有房子车子的最受欢迎，我姐夫的爸爸就是这样的有房有车，收入不错的老人家，算得上是老年香饽饽一枚，他妈妈也是前几年肝癌去世，人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就有人给香饽饽介绍未来的老婆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段子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至于大家庭里各亲属的情况，在大城市可能不是个太大的事，因为反正你几年都见不到这些亲戚一眼，但在小县城就太重要了，这里亲族关系紧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整个家族的经济常常是绑为一体的。已经成年工作的儿女可以大喇喇地找父母要钱换辆车，兄弟姐妹也可以几万几万地互相补贴，乡下的表哥表姐修房子你也得象征性地出点血。谁都不想搭上一大票穷亲戚，给自己的钱包戳个洞，所以在老年的第二次选择时，都把这些盯得很紧。
　　以我爸现在的情况，他的健康还算过得去，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有房没车，女儿离得远远的，不要他养，基本可以在本地老年婚恋市场里拍到二级梯队，炙手可热是别想，但也还算抢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几十年前，作为一个年轻屌丝的他只能战战兢兢地接受姑娘们的检阅和挑选，指望伊们一时昏头，青眼相加。现在换他检阅和挑选一票战战兢兢的大妈了，我们都怕他一时昏头，青眼相加了个太差的。
　　大部分介绍给他的女人条件都比他略差一点，即使到了老年，婚恋市场仍然逃不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大局，女人们都一定要找个比自己好一点的，略好一点也行，总是把自己的生活水平带上去一点点。我爸跟我说“有个女的，喜欢我的很，巴心巴肝的（四川话，全心全意之意）！但是条件不好，没钱，孩子又不工作，闲耍，亲戚又多。”我听了大笑道：“那不然咧？什么都没有总要摆个巴心巴肝的姿势嘛，难道你觉得没钱，孩子没工作，亲戚多的，还要讨厌你的要死的才是合适对象？”他咕哝半天，说：“反正基本都是冲着条件来的，尤其是房子。”他倒挺明白。这要归功与我们家的一个反面教材，随时提醒着大家老年婚恋市场的险恶：我大舅在50多岁结第三次婚时，被第三任老婆骗光了全部财产，貌似现在还在打官司。于是我爸在这个问题上非常紧张，生怕被人算计。人老了，手里的都是棺材本，别人算得精，自己也盯得紧。我就说：“既然这么担心，你又觉得对方条件太差，那就不理就是了。”我爸哼一声说：“不理？你不知道媒人说客多厉害！”
　　媒人是厉害。因为后来有一天我和我姨妈聊闲天，提到我爸这事儿，姨妈说她知道那个“巴心巴肝地喜欢我爸”的女人是谁。是他们一个老同事的老婆，丈夫也在几年前死于癌症，我妈还没死的时候，就有人来介绍了。所以其实我们家也没逃掉这种人还没死就有媒人上门的事。我妈也认识这个人，她跟我姨妈说：这个女的人其实挺不错，人好脾气也好，就是她们家的亲戚情况太复杂了，她儿子没工作（貌似是打零工，收入不固定，在我们老家看来就是没工作），家里亲戚多不说，还有几个兄弟侄儿是吸毒的。实在不是优选，我妈不放心跟这样的家族联姻，所以叮嘱我姨妈说，她死后来说的人肯定更多，叫我姨妈盯着，决不能同意这事。
　　听了这些后，我还跟我表妹感叹了下，这位人好脾气好的阿姨，自己没任何错，就因为家族成员里有胡混的，很可能一直都没法再结婚了。别说这种只讲条件的老年婚恋市场不接受她，真对她有心的男人也要点胆子才敢淌浑水啊。我妹一边擦地照顾孩子一边跟我说：你是不懂这些行情，小县城里老年人再找伴儿，基本就是拼家庭条件。这个人脾气秉性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家庭条件好，都有无数人来介绍。连我大舅，虽然被第三任老婆把钱骗的差不多了，但因为有退休金，儿女孝顺且工作都好，不用他操心，大舅姨妈这一辈的兄弟姐妹间关系也好，不会出现把外婆丢给一个人赡养的局面，所以都很能算得上是好条件呢。这不才新找了一个，脾气好人也好，钱比他还多，还不是要和他在一起。“因为这边的观念是女人老了就不值钱了”，这种市场对女性颇不友好，不再年轻漂亮，没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们被认为一钱不值，她们本身性格和人品的美好不被看重，只能用自身的财产和家庭亲族条件来证明自己，如果连这些都没有，就只有出卖劳力，以“能帮忙带孙辈”“能照顾生病老人”为卖点推销自己。介绍给我爸的女人里，最年轻的只有40来岁，也是以年轻能干活作为卖点的。
　　知道了这些事情后第二天，我和我爸去给我妈上了一次坟。其实几天前的腊月二十九，我还没到家时，大家族才给她上过一次，献上的黄菊花都没谢。看来她在生命最后一两周，除了惦记女儿没结婚，弟弟的房子没装修这些破事儿外，还惦记了丈夫未来的婚事。但是惦记也没什么用，活人以自己的判断着，一切不一定随着她的意志发展下去。公墓下面有一排卖香烛纸马的，摊主中有一中年妇女，每次一见我们，就给我们推荐三样东西：1她的香烛纸马，2她自己养在附近的鸡鸭，说是完全是走地鸡，“一家人扫完墓买只鸡下去炖了吃正好”，因为公墓叫宝山公墓，她甚至给自己的鸡起了个名字叫“宝山鸡”，我心想她的品牌意识不差，不过这鸡没法卖给广东人，养在公墓山脚下的鸡太不吉利了。3她想介绍给我爸的女人。只有一个地方最好聚集全城的鳏夫寡妇们，那就是公墓，他们总会来给前妻前夫上坟，她也很乐于在这个时候向他们介绍新人。估计成功率也不低，毕竟这个渠道抓的好嘛。我觉得她大可也可给自己起个品牌：公墓媒人，酷爆了。
　　公墓今年修剪了一次树枝，把所有的树都弄得光秃秃，挡不住风，山上风大得睁不开眼，导致我们点的蜡烛总是被吹熄。我爸有些气急败坏，坚持要点燃蜡烛了再烧纸，说是程序。我说你还信这些，都是过场。最后还是先点燃纸钱，用纸钱的大火把蜡烛点燃了。这一幕让我想起柚柚子同学跟我说的他们老家祭祖时的一个事，和此情此景颇为相似，就一边烧纸一边说妈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柚柚子老家在潮汕，该地祭祖时有一讲究，要在每进门上都要插三支香祭门神，不祭门神祖宗就会被挡在外面，进不了门。但因为当地初一十五大节小节都要烧香祭祖，实在太多了，大家都习惯了，没真心当真。结果有一年新年祭祖，买的香大概受潮了，点不燃，大家也想打哈哈弄完。但当日是新年，大家族全部到齐，有一远房舅舅还是叔叔，平时就十分讨厌，那天也就出来发难，非要把香点燃才算完事，本来家族中其他人就和他有土地和财产上的纠纷，在争执中就就借题发挥，越吵越凶，最后打成一团，闹到要去见族长和房头们评理。族长是一个白须老爷，听完诉苦后不紧不慢地说：还以为多大事！不就是怕祖先进不了门嘛，正好，我侄儿是村长，我让他开个通行证，贴你家门上可好？也不知道吵架的双方是怎么想的，居然真的同意了，那年他们就是门上贴着通行证祭完了祖。我跟我爸说，你那个非要点燃的蜡烛，和这个非要点燃的香，没什么区别。我爸听了之后大笑起来，但我给很多人讲了八百次了，所以我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