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采绿|盛夏漫游(节选)
•无数个上午的游荡 八月的清晨是浸在水中的蓝色石头,水纹溶溶,蓝色因着光线折射的改变而更加柔和多姿;这是酷暑难耐的日子里最令人珍惜的时刻,千万不能浪费在睡懒觉上啊!——实际上也睡不了懒觉,五点半左右,叽叽喳喳的鸟儿就把天叫亮了。那是一些翠绿的,金黄的,或者青灰色的叫声,合在一起把清晨叫了个五彩缤纷。是的,鸟叫声或婉转或短促,却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韵律和节奏,用语言去还原这种不可把捉之音总是笨拙的;然而它们同花香一样,的的确确是有色彩的。 无数个清晨被鸟叫声唤醒,不忍再睡,就翻身起来,去园子里游荡。太阳昨日的肆虐已销声敛息;才六点多钟,晨雾就已经散去,此刻的空气是轻的、瘦的、收缩的,呼入鼻腔令人舒适安心。一只白头鹎停在银合欢的枝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小白毛,一副刚刚睡醒就急不可耐要唱两嗓的模样;那声音又温柔又活泼,带着嫩黄色的颤音,像是欢迎我的加入。叫了一会儿,又高高兴兴飞到构树上吃红果子去了。





去峡谷的路上有一长溜的小叶榕,绿叶如盖,丝丝缕缕垂下的树须因着鸟儿的鸣叫腾跳而微微晃动;此时正好飞来一只雌鹊鸲,无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这种喜欢翘尾巴的骄傲小鸟叫声悠长,音色的婉转多变处,是青绿、松绿、墨绿之色在微妙转换。如果是一只觅偶的雄鸟,恐怕会叫得更为斑斓——我相信在八月里一定有机会听到这求爱之音,因为夏天是鸟儿繁殖的高峰期,也就是它们恋爱的季节吧?想起昨天的一对白颊噪鹛,停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不时蹭蹭对方的脖子、给对方梳理羽毛(看上去都像是在拥抱呢);或者什么也不干,就是头挨头腻歪在一起打发这甜蜜的时光。它们恩恩爱爱的小模样给这棵将死的枯树带去了生机,甚至吸引来了另一只单身的同类停落在不远处,向它们瞥去羡慕的眼光。


峡谷的大片黄桷兰是鸟儿们的好去处;我站在一棵树下等了一会儿,果然不久就飞来一只少年乌鸫(乌鸫亚成鸟)。晨曦映照下,它双目炯炯,有灵光闪动。别看这鸟儿貌不惊人,平日里也寡言少语,一旦春心萌发,叫声是金灿灿的千啭百鸣——一种通晓了所有爱之奥妙的神秘语言。眼前这只鸟儿年纪尚小,却已经拥有了庄重笃定的沉静眼神,它对自己体内潜伏的艺术细胞和爱的能量,究竟是浑然不觉还是了然于胸呢?


鸟儿的鸣啭千娇百媚,然而千万不能光顾着听鸟叫,一定要赶在正午之前去看望一些花儿啊,比如别称“朝颜”的牵牛花。这花儿迎着朝阳旋开,过了午后就开始凋谢;青春匆忙,它们却少有感伤,总是开得快活逍遥。出门前瞥见阳台上的玫红色牵牛花开了;湖边开出一溜深紫色带白边的“喇叭”,从紫色过渡到白色之间,有一圈隐约泛着荧光的蓝。 木槿是另一种此刻观赏最相宜的“朝颜”。虽然它们傍晚才会闭合,但花瓣的纹理和质感,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最为新鲜、明晰、牵动人心。六月以来,紫红色的木槿各处开遍;八月里,终于有纯白的木槿来作伴了。小区里的白色木槿是干脆利落的单瓣花,甚至连靠近花心处的五枚红色斑纹也省去了,在盛夏急切的氛围里,它们开得安详自在。

鸭跖草也是清晨最好,两瓣支愣着的“小耳朵”蓝得宁静专注。唇形小花母草洒落野地,愉快地张着小嘴巴呼吸清晨的空气。这花儿长得很像三月里遍开的通泉草;然而通泉草的喉部是黄色的斑纹,母草却另有一抹紫,跟花冠一样紫得纯正浓郁。



一晃就到了十点多,天亮开了。清晨空气里隐约的蓝色已蒸发得无影无踪,到处都是金色的气息。鸟儿们纷纷躲入树荫深处歇凉,只有活泼好动的白腰文鸟还在成群结队地追逐打闹。它们聚在峡谷的浅水区里扑棱翅膀,小脑袋埋到水里找虫子,用胖胖的短喙互相喂食;或者十几只一齐飞到巨大的蒲葵叶上,把叶子踩得摇摇晃晃;吃饱了就站在水竹上放声歌唱,声音短促尖利,带着银色金属的质感,像阳光落地后溅起闪烁的碎光。



灼灼烈日不但没有把草木晒得昏昏沉沉,反而给了它们莫大的勇气,各色植物就这么红的红,绿的绿,忘我地花哨着。紫薇是适宜远观的花儿,玫红、紫红、蓝紫、纯白,团团簇簇云蒸霞蔚;可一旦凑近了端详,只见花瓣皱皱巴巴,如同被烈日烘烤得乱纷纷的心情。六月里韭兰遍布之地,现在让葱兰称了霸。这花儿单看貌不惊人,然而天地之神大手一挥,它们就洋洋洒洒开得四野亮光闪闪。睡莲虽然五月就开了,但最好看的紫色花拖到这个月才肯露面;阳光在它们层层展开的花瓣上细致地涂上金色,华丽的紫色越发流光溢彩。




野韭菜还在意犹未尽地开着花不愿结果。青葙开花,白中轻微地捎点紫红,小绿叶子打着可爱的卷儿。湖边野地里生出很多醴肠,别看这花儿没啥姿色,作用大着呢,全草入药,有凉血、止血、消肿的功效。不过,我更关心它的另一用途:它的茎叶经搓揉后会有墨汁一样的液体流出(再加上它的果实如同莲房,所以又有“墨旱莲”之称,据说这种叫法最早记载于《唐本草》),《本草纲目》里说用其“汁涂眉发,生速而繁”。对于我这种眉毛长得约等于没有的人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啊!每天扯上一把,回家喜不自胜地在盅钵里捣碎,一个劲儿往眉毛上敷——快一个月了,怎么眉毛还是约等于没有啊?!

最喜欢的是藿香蓟,可它实在是个慢性子,太阳如火如荼地催促着,它却只是淡悠悠抽出几簇浅蓝色的花须须,似乎并无长成一大片的意思。仔细想想,这毕竟是一片已被规训过的土地,早已不再具备让野生之物肆意生长的能力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值得过分遗憾的事情吧。实际上,就在我常来的这片湖的对岸,一直是一片丰茂的野地,肥嘟嘟的竹林(可不是我们传统文人心仪的什么瘦竹),上百年历史的黄桷树,笔直高大的水杉……共同形成了这块绿色小岛。那里一定有无数的野花在树荫下悄悄开放,也不知藏了多少圆眼睛的小动物。然而就在这个月,推土机来了——这里要开始修建别墅。推土机的轰隆声盖过了鸟叫和蝉鸣,成为我漫游的“背景音乐”。大树被推倒,竹子弯折,露出大片光秃秃的黄褐色土地;很快这里会换做灰白的水泥色。相信很多人会说,这是我们为了“进步”,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对此,我无意反驳,深知自己也别无高见,更多的时候只是无言以对。



一只早起的黄钩蛱蝶飞到花叶艳山姜巨大的叶片上,轻轻地闪动翅膀。七月里,这种“花叶”植物晶莹剔透的花苞开出了大串大串黄中带桔红斑纹的花朵;现在花朵全都凋谢了,只剩下艳丽的宽阔叶片为小昆虫提供栖息之地。过了一会儿,这只黄钩蛱蝶又飞到一蓬葱绿的葎草上,平展开翅膀晒起了太阳,骄傲地展示它橙黄作底配黑斑的美丽翅膀。一只黄脚胡蜂停在湖边灌木丛上吸食花蜜;条纹状的腹部,有深黑、金黄、枣红之色。走两步,又看到一只约马蜂,穿着一身黄黑相间的衣裳,极其纤细的腰肢,走起路来一扭一扭。








两只翠鸟从对岸点着水飞了过来,停在湖边栅栏上;看上去瘦瘦小小,或许是刚刚学会捕食的幼鸟吧?它们盯着湖面痴看,偶尔转头对望一眼。突然,其中一只对着水中央俯冲过去,一身蓝色羽毛开成一朵水上花,转瞬即逝;剩下的那一只,依然停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同伴远去。

湖边浅水区长了许多杂花野草,有开金黄色五瓣花的黄花水龙,还有空心莲子草、节节草、扛板归,更多的杂草无从辨认。太阳越升越高,蜻蜓飞舞忙。它们在水边觅食,累了就停在这些水生植物和水边野草上。无论它们做什么,飞翔、欢快地触碰水面、或者择地而栖,都显得那么轻轻松松,又优美又洒脱。蜻蜓是飞行类昆虫中最容易观察的一种,很多时候你靠得很近了,它们都不会匆忙躲开;有人认为这是反应迟钝的表现,我倒觉得这来自于它们对自身飞行能力的自信——实际上,它们的飞行能力在昆虫中的确是首屈一指的。 湖边数量最多的是红蜻。雌性红蜻其实是金黄色;而雄性红蜻像卡门一样,浑身红得热烈,在强烈的阳光下,却竟然给人通体透明的幻觉——红得浓烈,又红得透明,似乎并不是矛盾的。晓褐蜻也是特别好看的一种。雌虫胸腹黄色,有黑色的条纹;透明的翅膀带点淡黄,基部有深黄的斑点。没有成熟的雄虫浑身明黄,烈日下它们喜欢把腹部高高抬起垂直于地面,从而减少身体表面吸收热能的面积。虽然出于实用的目的,可这姿势本身实在太美了(其实焉知它们就不是为了追求美呢),如同芭蕾舞女演员起跳的一瞬间——然而它们就那么长时间地、安安静静地保持着这个“瞬间之美”,黄色的透明翅膀像花瓣一般四面展开。有时候我的响动惊扰了它,它会轻快地飞离原地到别处绕一圈,然后继续回到刚才那个地方恢复经典舞蹈姿势。成熟后的雄性晓褐蜻出落得更加俊俏,胸腹转成了紫红色,翅膀也变得红艳艳的。它们喜欢跟红蜻在水边互相追逐,抢着在同一株水草上停留,像是要在阳光下比美,又像在欣赏自己水中的倒影。我总是长时间地看着它们舒展开来的透明翅膀,就像在梦境中努力辨析梦的形状和颜色;阳光在湖面洒下跳动的金斑,反射到它们的翅膀上,一闪一闪,是翅膀在呼吸。







玉带蜻也见过好多次。这种蜻蜓极好辨认,通体黑色,雌性腹部中央有一圈耀眼的白(即腹部三、四节);而雄性腹部则是黄色斑纹。


同属于蜻蜓目的蟌(俗名“豆娘”)好像更喜欢在岸上的灌木丛中活动。它们个头比蜻蜓小得多,体型苗条纤细;没有蜻蜓那样强健的飞行能力,习惯于慢慢低飞。大部分蟌在栖息时,不像蜻蜓那样将两对大小不一的翅膀平展于身体两侧,而是合并在一起收拢在体背上——或许因为蟌的两对翅膀大小和形状相同,它们觉得不必分开展示了? 入夏以来,我遇见过无数漂亮的蟌,可它们总是转眼就逃走了,真正让我有机会细细端详、喊出它们名字的,实在少得可怜。另一些时候,我记住了它们的模样,回家怀着福尔摩斯探案的心情,一页一页仔细翻看蜻蜓图谱,却依然无法确定它们究竟叫什么。 现在我能一眼认出的,除了六月里邂逅的杯斑小蟌、透顶单脉色蟌,就只有叶足扇蟌、褐斑异痣蟌和红腹细蟌等有限的几种。雄性的叶足扇蟌中、后足胫膨大如白色的扇子,这让它们飞行起来不像其它豆娘那样轻捷机灵,而是一纵一纵的,带着落叶的姿态。它们停在某片绿叶上时候,特别像短跑运动员蹲在起跑线上蓄势待发的模样;每次看见,我都想对它们说一句,嘿,哥们,放松点啊,你太紧张啦!



它们雌虫的足部没有“小扇子”,体色微微泛出枯叶红。这种蟌类很容易跟跟白扇蟌混淆,不过前者的雌雄虫腹部背面黑色,且各腹节端部有白色的细环纹;成熟后的雄性白扇蟌全身遍覆灰蓝色的粉末,这是叶足扇蟌所没有的。


第一次遇见褐斑异痣蟌,是我正蹲在地上研究一丛叶下珠的时候。这株草从湖边栅栏根下冒出来,对生的小绿叶子一长串,下面缀着的小黄果子毛茸茸的,脸上还飞着点红晕。这时候一只雄性褐斑异痣蟌刚好在一片小圆叶子上停了下来,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它吸引了过去。这家伙长得可真漂亮,翠绿色的身体,腹部上黄下黑,末端(腹部第八节)那一圈淡色蓝斑特别清亮夺目。我一路追随着那抹蓝斑跑了好远,心里始终纳闷的是,它长那么好看,怎么有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回来查资料,得知它的雌虫居然有三种不同的色型:“异色型”身体黄绿色,合胸前方黑色,腹部黄绿、背面黑色;“橙色型”合胸部侧面全都是橙色的;“同色型”则身体色泽和斑纹跟雄虫相差无几。后来在湖边散步,就特别留意了一下,果然三种色型的雌虫都能找到!


这一天刚好看见一只异色型的雌虫停一株葎草的雄花上有滋有味地嚼着点啥东西,突然一只雄虫飞过来,用腹部末端(也就是它的肛附器)一把抓住雌虫的头顶,拽着它飞离原地;飞行中雌虫也自觉自愿地把腹部弯到雄虫胸腹交界处,将生殖孔紧贴到雄虫的交合器上。阳光下它们紧紧扣成一个环,合力扑动翅膀越飞越远。


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要骄傲地炫耀一下,作为一个昆虫迷,我见过的“亲热”场面那可多了去啦。比如这褐斑异痣蟌的交配,我除了见过异色型,也见过同色型。还有一次从湖边大丛葎草边经过,刚好看见一对漂亮的红腹细蟌情投意合的瞬间:雄虫胸部橙黄,腹部是热烈的橘红,而雌虫胸部黄绿,腹部红褐色;这样的配色衬着葎草的翠嫩清纯,十分娇艳好看。


还有一对黄钩蛱蝶,雄蝶飞到雌蝶身边,一对触角不时挠挠对方的后翅,中足还去踩着人家姑娘的后足;而雌蝶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其实那是蛱蝶特有的一种喙部形态——仿佛高高地撅着嘴,颇不乐意的模样。

实际上雌蝶要表示自己的不乐意另有方法。我就曾见过一只雌性东方菜粉蝶面对一只飞来求偶的雄蝶,高高翘起腹部,表示自己拒绝再次交配;如果它愿意接受对方,会竖起翅膀静静等待对方过来。

最欢乐有趣是十星瓢萤叶甲(又叫“葡萄十星叶甲”)。这家伙长得跟它的名字一样顽皮可爱,圆头圆脑的,桔黄色底上有十个黑点点。它们老喜欢在绿叶上爬来爬去,把人家漂漂亮亮的叶子啃得这里缺一块、那里破个洞,还边吃边拉屎!有一回,我看到一只雌虫在一片牡荆叶子上转来转去,一只雄虫万里迢迢从另一片叶子上爬过来,吭哧吭哧,累得呼呼喘;边喘边爬到雌虫背上开始交配——然而,好景不长,远方惊现第三者!另一只雄虫爬山涉水到达叶片背面,然后从另一个方向爬了过去,也吭哧吭哧,累得呼呼喘;终于抵达目的地,它直接从前面一只雄虫背上翻了过去,抱着雌虫的头企图给它掉个个儿。掉头失败之后,它又退回来,想要把前一只雄虫挤下去;前一只当然也不甘示弱,小爪子拼命推着横刀夺爱的后来者。两人就这样在雌虫背上你推我搡、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半天,把大家的事儿都给耽误了!那只雌虫呢,好像还很淡定的样子,除了把它的小触须动来动去,啥激烈的反应都没有;我真想知道那一刻它的心里,究竟是厌烦得要死,还是得意坏了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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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如练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09-28 11:2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