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两篇

老文存个档
糖份
银时从松阳那里学到的第一课，是糖的味道。
那个时候，他们正走在稻田里，夕阳照在摇曳的芦苇上，微风朝他们面上吹着。松阳在前面，银时在后面；他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一截路了。
“还走得动吗？”松阳停下来回过头问银时。
银时紧紧抱着松阳给他的刀，他点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
松阳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来，递给银时。
“吃颗糖吧。”他说。他有一个陈腐的观念，觉得天下的小孩子都是爱吃糖和该吃糖的，哪怕这个小孩子不久前才坐在尸首上啃带血的馒头。
银时犹豫了一阵，接过了糖。他觉得眼前这男人既然给了他刀，也就不会给他比刀更坏的东西。他抬头看看松阳，然后把那色彩鲜艳的球体放进了嘴巴里。
水果糖在他舌尖融化了，而银时的脸刷地白了。嘴里的食物正在消解，而且吱吱作响，就好像他含着的是一块温热的冰块。所有的糖分一瞬间欢快地奔涌而出，冲向他所有的味蕾，那感觉坚硬也柔顺，像春天时解冻的河流一样夸张和奇异。这对他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吓得几乎把糖吐出来，可他却又舍不得。
松阳笑着看着他，问：“味道怎么样？”
银时答不出来，他慌乱地摇手。在那之前，他所尝过、咬过、添过和咀嚼过的所有东西都是生的、冷的、涩的、咸的，最坏的时候还带着铁锈味，没有哪一种接近和类似这种名为糖的食物。
他不晓得要怎么形容这奇妙的滋味才好，他的字典里没有“甜”这个字。
在人类所有的触感中，味觉是最奇妙的，它没法用除了定义之外的其他文字来描述和重现。如果你不晓得“温暖”这个词，又要向其他人人形容那感觉，你可以说它是“像在母亲怀抱里”；如果你要形容“动听”，你可以说那就“像心跳和大海的潮音一样”；可你不能告诉别人甜是什么，如果你原本就不知道甜味是什么的话。
红色是夕阳、血和宝石的颜色。
柔软是上好的衣料、细腻的肌肤和卷卷的头发的质感。
可甜就是甜；世上所有的甜就只能用甜本身所定义和形容。
所以银时不晓得该要怎么去形容糖的滋味。
他抿紧了嘴巴，呆然地望着眼前的长发男子。
“这是什么？”最后他问。
“这是糖。”
“味道好怪。”
“那叫做甜。”松阳慢慢地对孩子说。
“甜。”银时重复道。然后他又问：“甜是什么？”
他把那个被哲学家称为“自指”的世界性难题又抛回给了松阳。
“甜就是美好的。”松阳说，他镇定自若地对未来的学生说了一句毫无用处的废话。
这方式对付他其他穷追猛打的提问学生很有用，高杉会立即带着一脸不甘的表情闭嘴，而桂会忙着用自己的理解歪曲它。
“美好是什么？”可银时油盐不进，他不屈不挠地追问。
松阳叹了口气。
“美好是许多东西。比方说，感觉平静和幸福。”他向银时解释。
“不明白。”
“感觉平静和幸福是因为被人所爱。保护别人。”松阳又说。
“还是不明白。”银时顽固地说。
松阳微笑起来，他把手轻轻放在银时的头顶上。
“将来你会明白的。”他说。“世上有许多值得珍惜的事物……”
这时候西边的太阳又向下沉了一点，云彩的形状都变得软绵绵的，就像银时嘴巴里的糖和他的心尖。
“还走得动吗？”松阳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银时摇了摇头。
“那我背你吧。”松阳说。
他们继续在田野中走着。银时乖顺地爬在松阳背上。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色彩艳丽的天际线，白鹭越过田野，飞向山间。
银时把下巴搁在松阳肩膀上，他咂了咂嘴巴，糖快被他吃完了。
“想吃的话，我还有。”松阳说。
银时闭上了眼睛，最后的半粒糖正在像天边的夕阳一样，悄悄地融化进云彩里。
好多年后，银时成了一个重度的糖份成瘾症患者，随时都活在施打胰岛素的危险悬崖边上。他所晓得的糖份和甜味的来源，也从寒酸的金平糖和水果硬糖扩展成为一支由巴菲、草莓牛奶、红豆饭、布丁和巧克力等等组成的可观的甜食大军。如果你要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甜食，或者劝他少摄入一点糖份，他一定会搬出一整套吓人的鸿篇大论来，比如多吃糖可以促进国民经济健康发展，爱吃糖的人必定英俊潇洒，吃甜食有利于世界和平，等等。
就像松阳对他说过的大部分话一样，其实那些关于糖和甜的初体验，银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趴在老师背上，他们走过夕阳下的田野，他嘴巴里有着从未经历的美妙滋味，它正在逐渐消失，但他知道在未来它一定还会接踵而至。
那是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开心。
那叫他想要笑出声来，也叫他莫名其妙地想要落泪。
糖是甜的。
甜是美好的。
美好就是觉得平静和幸福。
平静和幸福就是被人所爱，保护别人。
因此糖就是爱。
糖就是保护。
是世上所有值得珍惜的事物。
像你一样背负别人，虽然我再也不能背负你。
我心里还记挂着你给我的一切，
虽然你很早很早之前，已经不在我身边。
=糖份 fin=
少年，跳跃
天人的炮弹精准地命中了掩体附近的地面。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掩体倒塌了半个，泥沙滚滚而下，掩埋住了那个尚在挣动不休的人体。
高杉跳了起来，沿着战壕朝坍塌的掩体冲过去。他徒手扒拉着碎石和泥土，把那个被半埋在土下的人拼命拉了出来。
银时没受什么重伤，炮弹只是把浮土掀到了他身上，他脸上还带着尚未来得及消逝的半个傻笑。可是高杉看到银时手上拿着的东西时脸都气黑了。
“白痴！”他朝银时怒吼，“你连命都不要就为了抢这个？”
高杉的口气万般难听，但银时还处于炮弹落下后造成的暂时性耳鸣中，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注视着手里那本被撕破的花花绿绿的杂志，充满遗憾地说了一句：
“卷头彩页没有了啊……”
松阳每一次去江户，都会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新鲜东西。
比如红白机、地球仪和各种模型。
比如一本叫做周刊少年Jump的面向少年的新生漫画刊物。
红白机大受欢迎，地球仪和模型摆在教室里，少年Jump的接受程度却因人而异。
那是时代的产物，天人和开国与地球文化媾和而结出的果实，大宇宙万花筒里的海盗。新鲜的故事，没有文章，全是漫画，这些全都闻所未闻。高杉看了几眼被线条活泼的画面占满的页面就嗤之以鼻，觉得这种玩意儿只适合孩子。桂认真的翻了一遍杂志，然后严肃地说：“看不懂。”便继续去玩他的红白机。
只有银时对那本少年Jump爱不释手。
他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埋头苦读它，鼻子几乎埋进页缝里，他把它翻了又翻，每一页、每一格，连其中广告也不放过，直到边都卷了起来，纸张变得又棉又软，封面又破又脏，所有的速度线和对话框最终都变得一团模糊，在他手掌上留下一团团的油墨污渍。
松阳看到学生对这杂志如此着迷，心里觉得好奇。他把银时叫到面前，问他从少年Jump上读到了什么东西。
银时说：“友情努力胜利。”
“那是写在封面上的办刊宣传口号而已。”
银时挠了挠头，咧了咧嘴，还是说：“友情努力胜利。”
松阳笑了，下一次他又让人从江户带了这杂志来。
仗着松阳宠爱，银时再没放过能得手的任何一期少年Jump。
他醒着看它，做梦也看它。挖着鼻孔看，躲在被窝里看。好故事也看，烂故事也看，好像馋嘴的小孩不放过秋天树上任何一个发青或发红的柿子。
高杉不停地拿这个嘲笑他，说他一辈子都无法长大成人，而桂则尝试了几次想要阅读Jump，但最后的结论和他十几年后对银时的评语一模一样：“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Jump的厚度和读者量与银时的身高齐头并进，就连银时的回忆编年史也变成了以少年Jump为基准向前演进：这杂志从双周刊变成周刊的时候，高杉和桂为了一个布丁大打出手；Jump换总编的那年夏天，放鲤鱼旗时桂从屋顶上跌下来摔伤了腿，银时和高杉走了几十里路去看望他；Jump开始实行专属契约制的同一个月，废刀令正式立法，松阳给银时买了一把木刀；银时在一边吃金平糖一边填从Jump头一回收到的读者调查表的时候，见到来访的坂本辰马，坂本看着调查表说：“坂田银时？”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对银时的名字。
终于有一次，这杂志一期的发行量超过了百万册。那一天松阳带着学生一起去城里看烟花大会，桂和高杉和银时争抢棉花糖，银时那本宝贵的百万册突破Jump也被搞得粘粘乎乎的。
所有人都很开心，松阳也在笑，眼睛望着烟花都照不亮的黑色的天空。
下一期Jump还没出来，松阳便死了。
当他们决定踏上攘夷的道路时，银时带走的最后的行李也是一本Jump。
那时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少年，少年Jump的少年。
身体已经与成人无异，心智却还在懵懂，最适合去送死的年纪。
银时特地跑了很远很远的路去镇子上买那最后一本少年Jump，等他回去，私塾的伙伴们都走光了，只有高杉和桂还在废墟前等他，身影在黄昏里拖得长长。
高杉还是一脸不屑，桂还是一脸正直。
“又是Jump啊？你难道不该从这么幼稚的东西里毕业吗？它到底有什么好看啊！”
他们一边笑着说话，声音一边发抖。
战争时杂志不易得，但银时会用战利品死乞白赖从其他人那里换少年Jump，从平民小孩手里骗少年Jump，从手下那里勒索少年Jump，在废墟里捡少年Jump。通过这些手段到手的杂志经常过期，连载也看得七颠八倒，有时候死去的人物突然又复活，坏人突然变成了好人，银时也看得莫名其妙，但这没关系。
他把能拿到的Jump全翻到纸张变得又棉又软，封面又破又脏，所有的速度线和对话框最终都被血和汗渍搞得一团模糊，在他雪白的衣服上留下一团团可笑的油墨污渍。
偶尔高杉会警告银时把Jump藏起来，免得慕名而来的攘夷志士看到威名赫赫的白夜叉其实是个会一边挖鼻一边看傻气的少儿刊物的笨蛋而感到失望。
银时从来不理他。
战争的火焰在燃烧，江户也在燃烧，只不过是繁华得仿佛要燃烧。空港开放，成千上万的飞船降落，无数的货物，新奇的人和事，大街上人来人往，女孩子都漂亮，男孩子都健壮，和呃平的阳光照射在新落成的大厦和盛开的樱花上，此处远离战争，与火和血都无干系。幕府新闻说：“各方正通过积极沟通解决局部地区的军事冲突……”
Jump卖出了一百五十万册，二百万册，三百万册。
银时身边的战友剩下三百人，二百人，一百五十人。
高杉再无需提醒他在有投军志士时藏起书刊，因为渐渐地没什么人来了。
冬天到来时，银时他们和伤兵们蜷缩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栖身之处，围着一簇小得可怜的火焰取暖。黄昏到了尽头，柴快就烧完了，银时从怀里拿出一本少年Jump来，翻开这宝贝的破旧杂志，注视着每一页上的内容，嘴里念念有词，默记完了台词后才撕下一页来，献祭一样扔到火里。
火苗颤抖了一下，气温仿佛回升些许，但随即又降低。银时肉疼地咧着嘴，高杉看他那表情就心头火起。
“你到底喜欢这杂志什么！”
银时朝高杉望了一眼，又虔诚地念完一页上的台词，把那杂志纸张撕下来扔进火堆里。漫画男主人公那骄傲的身姿在火中消失不见。
“友情努力胜利。”他说。
坂本离开地球前送给银时的礼物就是一本Jump，虽然他就像搞错银时名字一样搞错了杂志，把一本赤丸Jump拿给了银时。
银时记不得是在哪一期Jump出刊的时候，他们失去彼此音讯。
战争火焰仍然在燃烧，江户也依然在燃烧，繁华得仿佛要燃烧。更多的飞船前来，更多的货物，更多的人和事。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女孩子更漂亮，男孩子更健壮，樱花败了还有郁金香可看，此处还是远离战争，与火和血都无干系。幕府说：“极少数地区的马蚤乱已不足为虑。”
Jump卖出了三百万册，四百万册，创纪录的五百万册。
银时身边的战友剩下一百人，八十人，五十人，二十人。
夜色昏沉，他们跋涉过泥泞和尸骸，最终找到栖身之处时，所有人都一头栽下，死了一样地睡，空气里弥漫着伤口的腐臭味。
他们的战场又小、又黑、又狭窄。不知何时变成了为战而战，国家和人民即光辉漂亮，又遥不可及，好像他们是为天上的星星在沟渠里打仗，一败涂地。
银时就着一线小小的火光，反复地看被人撕下来的一页Jump，那一页纸油腻腻的，有可能被包过烧鸡。褐色的污迹破坏了画面上少年主角帅气的脸。
和他们作战的已经不再是天人，而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
会流血、会吃烧鸡、会看Jump的人类。
桂在睡梦中不安地蹙着清秀的眉头，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啕。
鬼兵队遭遇全灭时，银时和桂拼了命才没让高杉也变成河边展览的首级。不过他们救得了高杉的脑袋，却没有救下他的那颗眼珠。
他们逃走时桂不慎滑下山崖，银时在山谷间来来回回走了四五天找桂，最后他也只能用笨蛋没那么容易死来说服自己。
有一天，银时醒了过来，栖身的山洞外正在大雨如注。他昏沉地朝四周望，突然看到高杉坐在他前面不远处，手里拿着银时从敌方的生活垃圾里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的半本少年Jump。
银时以为自己在发梦，因为从小到大一贯对少年Jump不屑一顾的高杉，此刻却在神情专注地看那半本杂志。血从他遮住半个脸的绷带往外渗，真是惨不忍睹。
如果是平日里，银时多半已经跳起来，一把从高杉手上抢走他得来不易的宝贝，但现在，他什么都没说。他看着高杉认真而安静地看那本卷杂志。
高杉抬起头来看着银时。
“谁都不会相信，也再没人会相信了，”他说，指着少年Jump，脸上带着一个痛苦的、几乎能被形容为悲惨的笑脸。“为什么你还在看它呢？”
他拼命地用他那剩下的眼睛注视着银时，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挖出些什么来。
银时还是什么也没说。
高杉站起来，那半本Jump掉进地上的泥泞里。两个人都静默着。
最终，高杉一声不吭，掉头走进外面的大雨之中。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没有拔刀相向。
战争有开始也有结束，就像连载有开始也有结束。
而生活还会继续向前，就像连载结束后，Jump依旧存在。
万事屋老板坂田银时，20年少年Jump读者龄，见证这杂志从崛起到巅峰一路历程，熟捻友情努力胜利三大法则，足以给牢骚满腹的编辑授课。永远在说要从Jump毕业，永远无法从Jump毕业。为了买Jump撞到外星女孩，为了买Jump一度车祸失忆，为了抢Jump在除夕夜和忍者大打出手。糖分是他躯干，Jump是他灵魂。
他已经早不是一个少年，可他还在看Jump，停不下的Jump。
而桂在街道上，坂本在星辰间。
高杉在宇宙不知道哪个角落。
新八拉着吸尘器走过房间，把过期的Jump拎了出来。
“我说，银桑，买杂志的是你，看杂志的是你，负责打扫的人可是我。”
银时躺在沙发上，把Jump高举在头顶，认真地研究着揭载顺。
他举着杂志的手臂上有一道道环绕血脉和骨骼的淡去疤痕，捏着书页的指腹上有坚硬似铁的剑茧。
“银桑，我应该早就说过了，看完的杂志就打包捆好，即便你废柴到搞不清楚可燃垃圾回收日，这点小事总是该做好的吧？”
银时挖了挖鼻子，开始仔细地看编辑的话和赠品得奖者名单。
“……总之你这种年纪还在看Jump的真是没救了。”
银时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把看完的Jump盖到了脸上。
新八正要把过期杂志扔出门，此时却又停了下来，看着躺在沙发上把头枕在胳膊上的银时。
“它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友情努力胜利。”杂志下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新八撇了撇嘴。他十四岁开始就不相信那个了。这不能怪他，他十四岁时上不起私塾而被迫开始打工，遇上了很烂的雇主，当然后来又遇上了一个更烂的。
“骗子。”他说。
Jump花花绿绿的封面随着呼吸起伏，下面仿佛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新八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门。
在Jump下，银时睁着眼睛，透过厚重的层层书页，看着只有他知晓的方向。
桂在街道上，坂本在星辰间。
高杉在宇宙不知道哪个角落。
少年Jump的主人公们经历冒险。
少年Jump的主人公们经历战斗。
拯救宇宙也好，保卫国家也罢，他们虽然经历过失败，但在连载终结之前，他们终将得胜。
绝不会走过横尸遍野的战场，扛着的旗帜残破不堪，还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他们永远都是少年。
眼睛漂亮，灵魂纯洁。
他们成为朋友，然后终身都是朋友。
他们不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各自以背向。
友情、努力、胜利。
少年Jump中的少年们还相信着彼此，
而来日方长。
=少年，跳跃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