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蛋

　　午饭懒得出门，也不太好意思总叫外卖——外卖餐馆的伙计在我订完餐后已经不再问我住址，毫不掩饰我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可我总还是要去那间餐馆堂食的，彼此都是要面子的人，不能让他们误会我是老宅男，所以每次外卖我都订会两份。
　　然后晚上吃那份凉的。
　　还有前天剩的米饭，炒了一碗蛋炒饭。我爱蛋炒饭，你会爱上那些始终陪伴在你身边的事物，比如外卖，比如蛋炒饭。没有菜，摸出一枚超市买来的盒装咸蛋，佐饭。
　　之前的比如，再加一句，比如咸蛋。
　　咸蛋与腊肉这种腌制食品，本意就是为了对付无菜佐餐的困境。不同是的，腊肉是为了过冬，而咸蛋则是为了度夏。过去家中没有冰箱，夏天的菜不能剩，剩了搁不住，即做即食。可是一般家庭只是剩饭剩菜对付过去的早餐晚餐，总需要有些佐餐的菜，于是只有切两碟咸菜，或者来一枚咸蛋。
　　小时候家里吃的咸蛋还是自己家里腌渍自制的。春天，胡同里会有进城来提着竹篮走街串巷兜售自家鸭蛋的左近村民。买上几十枚上百枚的，自家洗澡用的大木盆里倒满水，鸭蛋泡进去，挨个儿洗干净。洗鸭蛋的同时，也挑拣出鸭蛋的好坏。满满一木盆水，就是为着让那些不太饱满或者内里坏了的鸭蛋可以飘在水面上。
　　腌咸蛋用的是海盐，粗大颗粒的海盐。有些人会说只有海盐才能腌出食物的风味，其实远没有这么玄之又玄，用海盐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价格低廉。再者需要红土，而皖北又不产红土，所以那会儿红土也是需要专门买来。
　　若是百枚鸭蛋，大约需要一斤海盐一斤红土。海盐溶解在冷开水——生水是不可以的——中，然后再用盐水澥开红土，且澥且加水，直至盐泥成略浓稠的糊状。
　　找开陶土烧制的腌缸，鸭蛋裹上盐泥，均匀码在腌缸中，层层叠叠。其实买多少鸭蛋，大家都是根据自家腌缸的大小决定的，数量以恰好码满腌缸为度。最后再把多余的盐泥浇在腌缸中，盖上缸盖，在缸盖盖底与缸口的凹槽间浇上水以彻底密封。
　　然后，放置在院角葡萄架下，静静候过暮春初夏。当暑气蒸腾，夏日酷热的时候，便可以打开腌缸，一枚两枚三五枚地取出腌好的咸蛋来，洗净盐泥，蒸馒头的锅底水里煮熟。
　　晚饭的时候，一碗粥旁，敲开咸蛋，轻轻一筷子挑起蛋白，蛋黄中的红油就滋地流了出来。
　　吃咸蛋，奶奶还有一个本地流传的玄学。夏天吃坏了肚子，奶奶就会找一枚绿皮咸蛋，说绿皮的咸蛋是可以止泻的。无论真伪，这都已经做为我的一条人生哲学，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对绿皮的咸蛋，总是会有莫名的好感，现在买咸蛋的时候也总会特意挑选那些看起来更绿的，仿佛是在挑选一片片易蒙停。
　　古人恨事里，关于吃食，有恨鲥鱼多刺者。如我们这些陆地上长大的孩子，直至现在也不知道鲥鱼何味，所以吃食的恨事，可拣列的无非如恨咸蛋少黄罢了。
　　蛋是种很神奇的食物，蛋白蛋黄，脾性迥异。白煮蛋、茶叶蛋之类，或者还有人爱蛋白而有人爱蛋黄，可是对于咸蛋，怕是没有人不爱蛋黄的吧？鸭蛋一经腌渍，地位居中的蛋黄大发贪婪本性，仿佛聚敛去了一枚蛋中的所有精华，沙棱棱、油滋滋，而且即便咸蛋腌渍的过了头，蛋黄也不会一味的死咸。而那凄苦的蛋白，不存本身任何滋味，只存着的一味还是海盐中借来的咸。略淡些还堪下咽，若是死咸，与空佐盐粒下饭无异。
　　一平碗炒米饭，就不完一枚咸鸭蛋。咸蛋黄挑着吃了，剩下多半蛋白，扔了。
　　小时候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晚饭的时候，时常会在菜橱里看见他们早饭吃剩下的两枚咸蛋，打开的一头向下扣在菜碟里。拿起来看看里面，蛋白已经被掏着吃完了，只剩下一颗完整的咸蛋黄。所以每次看见有剩下咸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开心了起来。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也离开了家。偶尔回去，这样的夏天，晚饭的时候打开上了年纪的老菜橱，里面时常会是会有一枚吃剩下的咸蛋，打开的一头向下，扣在菜碟里。
　　我也舍不得吃了。
　　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