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红楼梦后想到的

以前随便写的，现在贴过来。 这几天，新红楼梦开播，不为欣赏，只为见证——想看看它是多么地令人啼笑惊骇。然后顺便把原著和87版《红楼梦》零零碎碎地看了一些，有些想法自然而然地出来了，在这里随便说说，然后再说点其他的。 1. 红楼梦中的男女孩子是青春勃发的，这一点李少红理解对了，这一点他也跟白先勇一样，都理解对了。但是他差白先勇太多的是，古人的青春和今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这一点，白先勇对了，她对不了。看新红楼梦，就感觉是现在的中学生下课后疯疯闹闹、打打球、准备期末考，然后或大胆或隐晦地搞搞恋爱，这跟传统社会的青春气息是不对应的。 2. 红楼梦有曹公的生活印迹在里面，这是肯定的，但按图索骥式的“索隐”是既无聊，又无意义。 3. 虚实两线，实写荣府，虚写宁府；实写宗族，虚写庙堂；实写黛玉宝玉之情，虚写宝钗宝玉之情——宝钗对宝玉的用情其实是很深的。 4. 有人说，宝钗并不爱宝玉，而我认为，宝钗对宝玉也是爱的，她爱的深切程度，甚至不逊于黛玉，她对宝玉的爱更压抑、更深厚、更沉重，更幽微，更无可名状。黛玉的无结果还可以归结为制度、社会所造成的悲剧，宝钗的悲剧则是个人的悲剧，性格的悲剧。 5. 曹公诗才不错，但终究是清诗的底子和格局。 6. 王熙凤身上是有历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贼子”的影子，对凤姐这个人的着力描摹与深刻思考，背后可见作者对于集权体制的批判。荣宁二府自上而下的权力体制（影射的是整个帝国，以及二千多年来延续的专制统治），为她提供了发挥才干的空间。但是这种仅仅只需要对上负责，缺乏MINZHU监督的权力机制，最终也断送了她，断送了整个贾府。这是整个帝国的缩影，从这点上来说，红楼梦里有MINZHU ZHENGZHI的自觉。 7. 秦可卿确实是身份特殊。另外，我觉得，“扒灰之事”纵然苟且，但她与贾珍之间也许有不得已的情由（原谅我不惮于以最容忍的的心态来看待贾珍），秦氏死时，贾珍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如果是假意，一没必要，二也装不出（其实贾珍是不喜欢演戏的人，他知道自己行为多有不端，但他是不会去刻意掩饰的）。这其中的许多委婉曲折，曹公删减不言，我等也无法推测出作者的本意。书中没来由地插入这件与伦理不合的事情，或许是另有隐情的。这种不合伦理的事情，我觉得可以用另一个例子来类比一下，就是甄宓和曹氏兄弟之间的关系。 8. 赵姨娘是家生子出身。上至王熙凤，下至戏子，都敢当面说她是“奴几”，王夫人中意袭人，把他的月钱提得和赵姨娘、周姨娘一样高。可以想见，赵姨娘也曾有过袭人一样的人生经历。想当年，也许是贾政早年间的情窦初开（类似于宝玉袭人那次？），也许是结婚后的偶然出轨（王夫人是索然寡味的人，另外她还念佛）。但我相信，贾政在她那里，是可以得到慰藉的。 9. 很多人看到了贾政与宝玉的对写，焉知宝玉走下去，不是贾政的路子？ 10. 反过来看，贾赦也没那么讨厌的。他比贾政幸运、也比贾政真实。他有真实而人性化的追求。林黛玉进贾府的时候，看到大舅父的住处净是古董珍玩，他是真正的纨绔子弟作风。另外，他找石呆子买古扇、逼娶鸳鸯，生活情趣比贾政多多了。一句话说，他的“生活性”很浓。他也是贾政的另一个反面，一个压抑隐忍，一个彻底放纵。两人对在一起写，好看。 11. 早年间受红楼梦判词的影响，整个人都很悲观。前两年，看到一个新奇的论调，是田晓菲说金瓶梅的。她说，金瓶梅看到的是慈悲，对世人的慈悲。所以我才觉得，金瓶梅实写色，其实是空，红楼梦写空，其实是色。金瓶梅看完，会觉得无一人、无一物可取；而红楼梦看完，尽管是“悲凉之雾，遍布华林”，但作者是既有留恋，又有哀叹，甚至会有寄托和希望在里面。这是红楼梦比金瓶梅伟大的地方。 12. 金瓶梅是明的底子，放浪而沉沦，红楼梦是清的底子，纵是末世，却有开万世的气象。 13. 从四大奇书到四大名著，都是一部书讲一个类型，三国是儒家式的政治理想，是“士”的范畴；水浒传是底层民众的觉醒与自觉，是讲“农工商”，市民的范畴；西游记是民间信仰、明代的开埠通商风气以及由此形成的世界意识：西游记开篇的时候，讲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州、和北俱芦洲，西天取景，一路上的车迟国、宝象国、朱紫国，满是佻达智慧的世界想象。 14. 先秦是讲大世界、大社会和大人，魏晋讲人与自然、人与山水，明清小说讲人的内在的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关系。我们看金瓶梅，讲家族、讲个人，视角越来越小，关注的点也越来越小，红楼梦是由金瓶梅一转而来。 15. 金瓶梅是男性视角的，单从金、瓶、梅这三个字就可以看出，终究是以男人的眼光在看。是在先看别人，看完了别人看自己。 16. 外国的小说和中国的小说，两种体裁是不能对等的。外国的小说，文体比较单纯，核心目的就是叙事。中国的“小说”，是综合性的，是几种文体的杂糅，所以其中有诗、词、曲、文、赋、对联、谜语等，可见中国人对待文学的态度更活泼、更散漫。想起来个例子，镜花缘更有意思，甚至有很多章节全部就是作者炫耀才情的诗作，用西方的小说概念来看，简直是太奇怪，太不可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