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干校小记】枪神

作者: 曾金 最后更新：2012-07-13 13:24:12 来源:南方周末 枪神是绰号，名字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姓崔，山东人，却没有山东大汉的块头。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曾是山东省的射击冠军。小口径步枪，慢射。因为大学时的对象是贵州的，所以也就跟着过来“支援山区”，落户贵州了。当然，枪神那会没想到的是自己还会“落户”到干校。 其实枪神刚到贵州的时候还是挺风光的，省体委对这样的“宝贝”礼遇有加。可后来枪神的命运就有点不济了。 大概是会打枪就算了，竟然还有文化；有文化就算了，爹哋还被考证出是青帮的。所以枪神就自然而然落户干校了。 其实枪神以前是干什么的干校里本来几乎没人知道。枪神也从来不说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看枪神那细皮嫩肉的形状，谁也不会把他跟枪拉上关系。大伙管这个踏实标致的小伙子叫“小崔”。 其实小崔不怎么跟大人说话，却很是喜欢跟孩子们玩。小崔是干校里的孩子王。孩子们爱跟着小崔玩，因为小崔那一手弹弓足以让孩子们崇拜。一般来说，别人打弹弓都是打鸟。而小崔是用弹弓打水里的鱼。百发百中。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很难相信这世上有打弹弓这么厉害的人！ 那时候离干校不远，有好几条小河。平日那河里是没什么大鱼的，只有一种张着硬刺的“黄纳钉”，或者一些螃蟹。可到了涨端午水的时节，情形就不一样了。随着上游鱼塘的“翻塘”（术语，指暴雨导致鱼塘漫出，当然鱼也会随着大水漫出），河里就会有大鱼出现。显然，鱼如果在公家的鱼塘里，谁去捞就是犯事。可公家鱼塘里的鱼流落到河里，那去捞甚至就还带点“红太阳”号召的“人定胜天”的意思了。因此端午节那几天就是干校节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干校的鱼塘“翻塘”。 连尊贵如书记的角色，这几天都会不时地往河坎上、鱼塘边有意无意地走走。可见不管他是谁、平日他演的是红脸白脸，美味总是让人很难抗拒。而鱼塘每年也都不会让干校的人失望，那几天总会知情识趣地翻掉。于是一大早，大家都会奔往河边。鱼不少，所以无论老幼，都会或大或小地有所收获。 只有小崔是傍晚去。 那时候河边已经没人了，可鱼还有，而且还是大鱼。被人撵了一天，都憋坏了，好多都张着嘴浅浅地浮在河面上换气呢。这时候小崔就拿着弹弓对着那青灰色的鱼头，精准地给上一下。“子弹”就是一截弯成U形的8号铁丝。弹无虚发，中弹后的鱼随着一缕血丝，立马就会在水里翻起“白肚”。 这时候我就拿起用渔叉对着“白肚”狠劲地一插，然后收入脸盆里。其实“渔叉”也就是长竹竿上绑一颗大铁钉。终于还是有人看见小崔这叹为观止的绝活。“枪神”的外号就不胫而走了。 那时候干校里有一个民兵连。连长我认得，绰号“癞子”。连长以前是村里放牛的，穷得要死又好吃懒做，整日偷鸡摸狗。村里土话，管这形状的就叫“癞子”。但连长“根正苗红”，造化弄人，“癞子”一眨眼成了让人景仰的民兵连长。 连长最崇拜的人是李向阳。连长整日戴着军帽。里面塞了张摺过的报纸，军帽就耸得高高的，手里拿着一杆“56式”在田间地头晃荡。有时喝了二两小酒，兴头来了，还会对着田地里的瓜果来上一枪。臭老九和妇孺看着那应声而作齑粉的瓜果都面若土色，而连长便越发得意洋洋。谁都挨过连长的欺负，除了书记。 连长只听书记的。每次书记在大会上也总不忘表扬连长，将连长誉为“神枪手”，并称就是要用“无产阶级的神枪手”让“地富反坏右”们发抖。书记也不是乱说，连长的枪也确实打得好，每次民兵比武，都是连长戴着红花回来。 不知道小崔打枪还是全国第一的事情是怎样让连长知道的。一个最受鄙视的臭老九是全国第一！不难想见这对连长意味着什么。连长拿着枪找到小崔，硬要比试。小崔说不会。连长说老子把你的底已经查了个干干净净了，你别装！小崔只好说他打不了这种枪，他打的那个“米米”小，跟你连长的这个简直没法比，因此甘拜下风！连长说那也是枪。你少给我装！…… 现在想来，那情形可能有点像《水浒传》里卖刀的杨志在街上碰见了牛二。 比试我没去看。我的小伙伴们说一共打了九枪。枪匣里有九发，每人四枪。 小崔打了五发，因为小崔要求多打一枪，说是没打过，试枪。连长也大方地同意了。目标是远处墙角的摆放的八块石头。 这么大的动静，不消说，看热闹的人围了好几匝。 小崔除了试枪的第一发稍偏之外，其余都弹发石碎，而且出枪非常快。一个臭老九竟然有这么一手，看客们都大吃一惊，连长面色也有点不大自在了。说实话，如果没有那么多观众，如果小崔扳机抠得不是那么快，凭连长的身手，打这几块石头也应该是探囊取物。但“练”和“赛”终究不是一回事。人前打和人后打，那差别也大了去了。 连长为了不输场面，也跟着一阵快枪。临阵变战，自乱方寸，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结果比最坏还坏，连长竟然一发都没打中。脸丢大了！用的还是自己的枪，连借口都不好找。连长一言不发，满面愠怒而去…… 看到不可一世的连长挨了扁，大家虽然心里挺解气，却又噤若寒蝉，默然散了。胆敢潲连长的皮，所有人都觉得小崔要倒霉了。大家都责怪小崔不该逞一时之快，不少好心人都暗中提醒小崔要留神。 可出人意料地是连长好像并没有把小崔怎样，反倒是处处罩着小崔，甚至极力争取，将小崔调进了“护校队”。 连长甚至都不再拿着枪四处转悠了。 看着这种情形，大家都觉得以前有点把连长想得太阴了。毕竟“护校队”的待遇不管从哪方面讲都比在田地里挑粪刨土好太多了。小崔自然对连长也是感激不尽。 那时候“民兵”和“护校队”在干校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打野猪。干校附近山上有很多野猪，这家伙糟蹋起庄稼来非常在行。一到晚上就准时下山，半支烟的功夫就能把整块地给你拱光。护校队就用枪打，还进山放夹子。 有一天连长单叫小崔跟他进山，说是去看看头天下的夹子夹住了没有。其实山上不单有夹子，还有坑底立着竹钉的陷阱。只是陷阱是谁在什么时候挖的，没有人知道。连长在前面“带路”，小崔跟在后面，结果小崔反而掉下去了。身上中了四根竹钉。致命的两根刺从背部穿胸。抬下山的时候人都硬了，没血，说是顺着竹钉流光了。人怎样都掰不直，也就只好蜷着埋了。据拔刺的猎户说，没见过钉野猪的刺有那么长的！连长也满脸惊讶地说他也是头回见。 人还是连长拉出阱的，书记据此说：“超越阶级的友爱还是有的。” 只是不久后，人们又看见连长拿着那杆56式四处溜达了。 枪神在干校待的时间不长，以至于我几乎都要忘了他的模样。好在枪神曾经送过我一张照片，那是枪神参加全运会时在北京工体门口照的。照片上的枪神风华正茂、英气勃发，站得笔挺。我女朋友曾说枪神长得有点像秦汉。 可惜的是枪神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有幸跟一个明星长得很像了。不过也好，也许这样他在我心里的模样就会永远年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