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人的故事(马克·吐温)
来自: 莽原(New Yorker)
加利福尼亚人的故事
马克·吐温
35年前,我曾怀着梦想到斯达尼劳斯河找金矿。我背着工具,翻山涉水,艰难跋步,总想找到大金矿发大财,可运气不佳。这儿最色秀丽,树木茂密,气候宜人,以前居民很多,可现在都迁往别处了,显得有些荒凉。他们把这儿的地皮翻了个遍,然后就离开了,只剩荒芜的野草地,直到塔特尔镇才会看到道路和小村舍。村舍周围长满了藤蔓,这些村舍已遭失败家庭所遗弃,荒废很久了。继续往前,可看见一些用滚木搭建的小屋,是以前来淘金的人修建的。这些小屋偶尔也有人住,就是以前的拓荒人。他们之所以住在这儿,是因为他们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致使他们宁愿放弃一切,与新友断绝往来,整日躲在虚度年华的悔恨和与世隔绝的渴望之中,而他们本来是可以回家乡过好日子的。这里到处是荒凉的景象:辽阔的草地、宁静的密林,除了嗡嗡乱叫的昆虫别无声音,也杳无人烟,没有什么能使人觉得活着是件快乐的事。因此在一天正午之后,当我终于发现有人的时候,不觉生出一种感激之情,精神极为振奋。这是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他正站在一间小巧舒适的村舍旁。村舍的前院是一个花园,繁茂的改瑰花正盛开着,美极了。主人热情地邀请我,叫我别客气。
走进这样一座房子真使人心情舒畅。几个星期以来,我日夜和矿工们的小木屋打交道,熟悉那肮脏的地板、从来不叠被子的床铺、艰苦的没有快乐的生活。而这里,却是一个温馨的地方,能让人的疲倦得到休憩。那墙纸,那些带框的画,铺在沙发扶手和靠背上色彩鲜艳的小垫布和台灯座的衬垫,以及陈列着海贝、书籍和瓷花瓶的古董架,随意搁置物品的精巧方法和风格,都有出自女人之手的痕迹,你见了不会在意,而一旦拿走,你立刻会怀念不已。我表现出了快乐心情,男主人很高兴,就像我们已经谈到过这个话题似的说道:
“都是她弄的,”他爱抚着说,“都是她亲手弄的——全部都是。”他向屋子瞥了一眼,眼里充满了深情的喜爱。画框上方悬挂着一种柔软的日本织物,这是女人们看似随意、实为精心装饰的。那男人看到它不太整齐,就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整理好,然后退几步观察整理后的效果,这样反复了好几次,直到他觉得满意为止。他轻轻地拍打了两下,说:“她总是这样弄的,你说不出它差了点什么,找不到它的规律,弄好以后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觉得,就像母亲给孩子梳完头以后再最后拍他两下一样。我经常看她摆弄这些东西。所以我也能完全照着她的样子做,尽管我不知其中的规律。我只会侍弄,但不知为什么。她知道如何侍弄,也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被他领进卧室,这样的卧室我有好多年不曾见过了:白色的床罩,白色的枕头,铺了地毯的地板,糊了墙纸的墙壁,墙上有好些画,还有一个梳妆台,墙角放着一个脸架,旁边架不上放了一打毛巾,很白很干净。他心满意足地说道:
“都是她弄的,全都是,这儿没一样东西不是她弄的。你会想到的——我不必说那么多啦。”
这时,我一边擦手,一边看屋里的物品,带着好奇的目光扫视屋里的一切。接着,我意识到男主人想要我自己在这屋里发现某种东西。我的感觉一点不错,我看出他正试着用眼光的暗示来帮我的忙,我也很想使他满意,于是就认真地寻找起来。失败了几次,因为我从眼角往外看,而他没什么反应。我终于明白应该直视前方的那个东西。他一边搓着两手,一边朗声大笑,幸福之感溢于言表。
“看见了!我就知道你会看见的,那是她的相片。”
在前面墙上的小胡桃木托架上,我看见一个像框,原先倒没注意到它,相片显得很旧。那是一个极温柔、极可爱的少女的脸庞,在我看来,似乎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少女。男主人看着我说:
“她过了19岁的生日,我们就结了婚。你只有等一等才能见到她!”
“她出去了吗?”
“哦,她探望亲人去了。离这儿四、五十英里远的地方。到今天,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了。”
“你估计她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是星期三,她星期六晚上回来,可能在9点钟左右。”
“很遗憾,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走了。”我惋惜地说。
“已经走了?不,为什么要走呢?请别走吧,她会感到非常失望的。”
如果她能亲口对我说,我走了会令她失望,那我可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我感觉到一种强烈想见到她的渴望,这渴望带着祈求,是那样的执着,使我害怕起来。我对自己说:“我要马上离开这里,为了我的灵魂得到安宁。”
“你知道,我妻子喜欢有人来我家做客。请不要走吧,不会耽搁你很久的,你知道,她会非常失望的。”
他把那张相片拿给我,希望我当着她的面说再见。
我本来决定要走了,可当我第二次看见她时,我坚定不移的决心动摇了,我打算留下来,再试试。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聊到深夜,聊了很多相关她的事。我已很久没那么愉快了。星期四来了,又走了。黄昏,一个大个子矿工来到这儿。用沉着庄重的口气同我们打招呼,然后说:
“我是顺便来问问夫人的情况,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信来吗?”
“哦,是的,有一封信,你愿意听吗?汤姆?”
“呃,是的,我想听,亨利!”
亨利从皮夹子里把信拿出来,他读了来信的大部分——信中充满着爱恋、安详的感情。信的结尾,还满怀深情地祝福和问候各位好友和邻居。
当他读完时,瞥了一眼汤姆,叫道:
“啊哈,你又这样!别这样,快擦干你的眼睛。”
“啊不,我没事儿。我以为她回来了呢,结果只是收到一封信。”
“咦,你怎么啦?大家都知道她星期六才回来呀。”
“星期六!哈,想起来啦,好了,我现在得走了,不过她回来时我会来的,老伙计!”
星期六傍晚,又来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淘金人,他住的小木屋离这儿有1英里。他说小伙子们想在星期六晚上来热闹热闹,如果亨利有足够的精神的话。
亨利同意了。
乔听说一封信,就央求读给他听听。信里对他亲切的问候使老伙计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说,他老得不中用啦。尽管她只是提到他的名字,那也使他激动不已。“上帝,我们多么想念她呀!”
星期六下午,我不时地看表。亨利见了,就说道:
“你怕她不回来,是吗?”
我感到有些窘迫,仿佛内心的秘密被人揭穿了似的。不过我笑着说,我等人的时候老这样。但他似乎不太满意,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有点心神不安。我们站到椅子上向远处望了她一会儿,他说:
“我有些担心了,我真担心,不会出什么事儿的,是吧?”
这几句话他反复唠叨了几遍。我为他的幼稚感到可笑。终于,在他又一次乞求地问我时,我失去了耐心,跟他讲话时态度很粗鲁。这使他完全退缩了。这以后,他看起来是受了伤害,态度很谦卑,以致我憎恨自己干了这件残酷的事。时间过得很快,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另一个老淘金人查利来了,我非常高兴。他紧挨着亨利听他读信,然后就跟我们商量怎样欢迎她回来。
“噢,亨利,不要这样,打起精神,上帝会保佑她的,她马上就要回来了,咱们赶快布置房子吧。”
汤姆和乔也来了。于是大家动手用鲜花把屋子布置起来,快到9点时,这三个矿工说,他们还带了乐器,可以奏起来了,因为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很快就要到齐了,他们都非常想跳“布雷克道思”舞,一把小提琴,一把班卓琴, 还有一支单簧管。他们一面用脚踩着节拍,一面奏起了轻快的舞曲。
时间快到9点了。亨利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大路,我看得出来,他快急死了,汤姆把酒杯递给他,喊道:
“来!再喝一杯,她就到家啦!”
亨利接过酒杯,喝完这杯酒,正好9点。他听着钟敲完,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说:
“伙伴们,我很害怕,帮帮我——我要躺下!
他们把他扶到沙发上,他躺下打起瞌睡来。一会儿,他好像梦到了什么,他说:
“我听见马蹄声了。”
到一个老淘金人靠近他的耳边说:“是吉米·帕里什,说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不过他们已经上路了,正来着呢,她的马瘸了,但半小时后她就到家了。”
“啊,真是谢天谢地,她没事儿!”
还没说完他就几乎睡着了。这些人灵巧地帮他脱了衣服,把他抱到卧室的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他们关上门,就准备离开了。我说:“别走呀,先生们,别留下我一个人。他妻子回来的话,我怎么办。”
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乔说:
“他妻子早就死了,可怜的人儿,她死了19年啦!”
“死了?”
“是的。她结婚半年后回家探望亲人,在回来的路上,就在星期六的晚上,被印第安人抢走啦,从此以后就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从那以后亨利就神经不正常了吗?”
“从那以后,他就没清醒过。每年到这时候他都犯病。我们就在头两天来听他读那封信,并在星期六帮他装扮房子,欢迎他妻子。19年来一直是这样的。刚开始我们有27个人,现在只剩我们三个了。最后给他喝杯安眠药,他就睡下等明年的这一天。上帝,她是多么可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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