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篇•老子王弼注》读解(上)
来自: 东山西岭青
《管锥篇•老子王弼注》读解 张文江 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按以《道德经》而论,则道与德对;道客观,德主观。以本章而论,则道与名对;道为实,名为虚。全书论道文字,除本章而外,宜重视二五章与一四章。二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云云描述“道”,一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云云描述“道纪”,皆可解“道可道,非常道”,非仅解“名可名,非常名”也。二五章“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马王堆帛书无“周行”一句,似有重视圆心更胜于圆周之象。如以四章“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参之,则“独立而不该”甚是,周天法非究竟也。一四章之“执古之道”,河上公、王弼诸本作“古”,马王堆帛书甲乙本作“今”,当以“执今”为是,执今御今而能知古始,是即“道纪”。知“道纪”则古今时空皆可变化,“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首尾皆消解,通古今也。严复评首章云:“常道、常名,无对待故,无有文字言说故,不可思议故。”《管锥篇》谓道为言辞,名为文字,且悬搁象数格物之学,而以义理思辨破文字之学,此《管》书之立足点,亦成一说。又本章“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马王堆帛书本作“恒无欲也”、“恒有欲也”,如此河上公诸本读作“常无欲”、“常有欲”落实于身心为是,如司马光、王安石等读作“常有”、“常无”成空言思辨则毕竟无益也。“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可参观六章“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十章“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是即《老子》三门。三七章所谓“镇之以无名之朴”,乃镇此三门也。 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想成,长短相接,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按此皆对立两端消息之象,故知大圆满不立一切修也,而美恶、善不善等皆相通也。《管锥篇》谓神秘宗以为大道绝对待而泯区别,引《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等云:“分别亦空”,“法无取舍”,“欲贪以虚妄分别为本”,“于诸法无分别”,又《陀罗尼经•梦行分》云:“离于两边,住平边相,……悉不赞毁,……亦不选择。”此释家意,而道家以以次为性功之极,《悟真篇•禅宗歌颂诗曲杂言•西江月》结云“二边俱遣弃中心,见了名为上品”是也。引《吕氏春秋•贵公》“荆人遗弓,荆人得之”,其变型“人遗弓,人得之”,与“遗之,得之”,即儒、道两家之别,儒家重社会,道家重自然,故有此异也。《管锥篇》谓老子亦分别法,拣择见,曰无分别,自异于有分别耳,曰不拣择,无取于有拣择耳;引白居易《读<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智者,缘何自著《五千文》?”按此以逻辑破《老子》,与《老子》所言属不同层次,所破不成。且白诗亦游戏笔墨,似未可执以为真也。白氏《新昌新居书事》:“梵部经十二,玄书字五千;是非都付梦,语默不防禅”,则仍推崇《老》书。《庄子•天道》:“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管锥篇》注引德国诗人叫人修词立言以简省为贵(die kurze),愈省愈妙。此极是,《文心雕龙•熔裁》所谓“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是也。刘大櫆《论文偶记》云:“文贵简。……简为文章尽境。”近人或崇尚“简单清楚取胜”(所谓“哈佛心法”),引林氏语谓文章犹如女人之裙,愈短愈妙,且云欧阳修《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以下皆多余也。 《管锥篇》引《老子》六三章“图难于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又引《韩非子•喻老》:“大必起于小,族必起于少。……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此盖阳息、阴消之象。前者进取,后者防免,所谓扶阳抑阴是也。引《老子》六四章:“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此扶阳息。《荀子•强国》亦言:“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能积微者速成。”后世金圣叹极赞赏之“那辗法”(金批《西厢记》卷六),所谓“天下但有极平易低下之法,是为天下奇法、妙法、秘密之法”,确妙,亦可推本于此也。《老子》六四章“其脆其泮,其微易散”云云,此抑阴消,所谓防微杜渐,引《左传》隐公二年祭仲曰:“无使滋蔓,蔓难图也。“此确可警之,《易•坤•文言》“弑父”、“弑君”,《姤》初“见凶”、四“起凶”,即其象焉。然亦可观其自然,引《老子》二O章:“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几何?”《庄子•大宗师》:“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若两忘而化其道。”按《老子》二五章:“……可以为天下母”,二O章:“……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食母者,食其道也,如此大抹杀以为无町畦,仍有其本。 《管锥篇》引严复评点,按即《老子评点》一书(1905年东京刊行)。历代理解《老子》,有河上公与王弼两大系统。如欲尽其委曲,于河上公系统当究《道藏》六十种注本之义,且王弼系统亦自然合入。如仅注意王弼系统,则王弼注严复评点正处于首尾:王弼于印度佛教传入初期吸收若干般若思想而成其注,严复则于欧洲西学传入初期吸收若干哲学思想而成其评点。严复评二五章:“老谓之道,《周易》谓之太极,佛谓之自在,西哲谓之第一因,佛又谓之不二法门,万化所由起讫,而学问之归墟也”(此批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一句上),以及《管锥篇》引“天演开宗语”、“此四句括尽达尔文新理,至哉王辅嗣”又“鸵鸟政策”云云,皆可见时代变迁之解老新意。严复除《老子评点》外,又有《庄子评点》,其纲领亦属玄学。严氏晚年于《媿室先生小象赞》云:“薪尽而火与天壤相弥”,1921年逝世前后(按:“逝世前后”或有误)于《致熊纯如》一O六云:“心志怡然 ,委心任化”,其思想归宿皆有于老庄。如此严氏一生以介绍西学始,而以体认老庄终也。 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句,王弼注:“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甚是。“圣人”句,《管锥篇》引《庄子•天运》篇“已陈刍狗”,喻无所爱惜,亦是。引“培根、斯宾诺莎古训”以辟“目的论”之第一因或最终因(Flinal cause),极是,绝无此因,宜化解也。《刘大媿集》卷一《天道》:“谓‘天之爱人甚矣’,生百谷以养之也,而又生螟 以害之?生之鸡豚焉,而又生之豺虎焉?”“已陈刍狗”谓时过,时过故不留,钟、谭《古诗归》卷一引《帝载歌》所谓“菁华已竭,蹇裳去之”是也。 《管锥篇》解“不仁”有二义,一为凉薄或凶残,一为麻木或痴顽。按或是或非,因天地与人之关系,有相关、不相关两面,不在世俗所谓仁义道德也。《管锥篇》引《周易》(王用以注《老》)、《庄子》由相关立论,引王弼注“圣人与天地合起德”(出《乾•文言》),谓人从天地之时;引《庄子•大宗师》“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谓天人之时有其变化。引韩愈《孟东野失子》“天曰‘天地人,由来不相关’”,由不相关立论,谓天地人各有其时。按《列子•天瑞》“国氏为盗”节有云:“天地万物不相离,仞而有之,皆惑也。”如此三者各有所当,要在明其机也。《管锥篇》谓黄老道德人入世而为韩非之刑名苛察,此为流弊,乃不善学之过。 七章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按此章总冒以“天长地久”合以“不自生”,以《易》观之,乃对应“生生”之理。引七章“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此老氏“三宝”之一,以《易》观之,乃对应“首出”之象。或谓《老》出《归藏》,故与《周易》相应也。《管锥篇》谓:“老子操术甚巧,立说则不能自圆。”按任何学说,如究其所谓“意义死角”,皆难以自圆。且学说之自圆与否,不仅在于理论,而在于理解此一学说之人,故不宜仅由字面究其解。何况老子立说,有所谓“如珠走盘”之象,确较难以方圆绳之,宜体味其间之曲折变化。且所谓闪失,亦未必闪失也。 一一章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管锥篇》辨有无相生之理。按五章“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犹“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而“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即“三十辐,共一毂”之象。《管锥篇》引《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章次:“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乃由般若而来,或亦有取于老。庞蕴居士所参究之问题极深,即“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或掩其口勿令道者甚是,盖谁又能一口吸尽西江水乎。引《宋元学案》卷九载邵雍临殁诫程颐曰:“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雍所诫为处世,然亦深中理学狭窄之失,邵学阔大,似胜程子之坚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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