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史学发微》-中国教育思想史大纲

书薄人淡

来自: 书薄人淡
2011-04-19 22: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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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薄人淡

    书薄人淡 楼主 2011-04-25 22:49:51

    五 春秋以后有战国,世益乱,而道亦益盛。其道则在下不在上。战国为中国史上学术昌隆一时代,其学术昌隆即是道。 中国古代道在上,在政府,在君相大臣,后人称之为“王官学”。孔子以下其道在野,在民间,所谓“百家言”。 门人受学称弟子,则师即如父兄,为一家之长。故先秦之诸子学又称“百家言”。父、子、孙、曾,其传悠久而广大,亦如一家之相传。师则尊称曰子,亦如诸侯之称伯。战国始有诸子百家,而孔子则为中国历史上关键转捩之第一人。 孔门儒家,此下两千五百年来,为诸子百家中独尊独盛之一家。亦可谓中国民族文化,乃一部儒学史,中国文化即孔门相传之儒学化。此暂不详论。姑先论继孔子儒家而起之其他诸子百家。 孔子后,最先起者为墨翟。墨家反对儒家,实则墨家之学亦承儒家来。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其实墨翟亦然。惟于儒家称述古人中,独推夏禹,曰:“非大禹之道,不足以为墨。”夏禹治水勤劳在外,足无胫,腓无毛。墨子则曰:“摩顶放肿,利天下为之。”故墨道乃可谓承效夏禹之尚忠。 墨子之最异于孔子处,孔子言孝,而墨子则主兼爱,曰:“视人之父若其父。”兼爱不可谓非德,但于人性则有所违离。儒家言德本于性,墨家则本之天。曰“天志”,曰“尚同”。但天之生人亦有异。父母各异,孝道若有私,实则其性同。墨子兼爱,必主视人之父若其父,岂不转违于性。 故墨道虽若视孔子为大,其人则可尊不可亲。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孝与让,岂不人人能之。但不曰人皆可以为禹。非洪水为灾,即何来有禹。禹亦非不孝不慈,但迹近不孝不慈,非寻常人处普通环境所当学。故墨家虽盛于一时,而终不传于后世。 继墨翟起者有杨朱。杨朱一反墨道。墨主兼爱。杨朱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言若近于义,而实违于仁。故一时虽杨墨并称,而杨朱乃终不能与墨翟媲美。亦可谓为我亦人之性,但终非人之德。此有近于荀子所谓之性恶。故孟子虽曰:“杨墨之言盈天下”,然杨朱有性无德,则终不成为一家言,其道终不传。由性以成德,此乃孔门之大教。 继起者又有庄周,为道家,兼反儒、墨。其言若有似于杨朱,而实亦与杨朱异。杨朱专就人言,庄子则推之于天。 庄周之学实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有近于孔子。惟孔子仅言及尧舜,庄周则更推而上之言黄帝。 人文演进愈趋复杂,相异日增。人事愈古,则愈简单,愈见其同。庄周则忧其异而求其同。 人文历史之上,更有大自然之天,则更见其同。庄老道家,由近世以返之古,由人文以返之天,即自然。于是无为乃更贵于有为。 庄老道家实亦言天志尚同,其言似偏近于墨,实则其反有为反人文则更远于墨。 继起有许行为神农之言,其言:“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尚劳作,似近墨。实则益推而上,其言治国平天下之道,益简单,益自然,则又近于道。 若求为神农,则惟如老子之言小国寡民,始能之。若求小国寡民,则黄帝时中国已成大一统,则道家言亦自有矛盾,难经详究。 六 孟子与庄周、许行略同时,孟子言:“乃我所愿,则学孔子。”又言:“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则孟子确然为一儒。孟子又言:“孔子圣之时。”孟子已与孔子异时,孟子亦依时立教,故孟子言亦与孔子多异。 孔子曰:“苟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亦尚言齐桓、晋文。孟子则斥霸道,申王道,又言“以齐王犹反手”。孔子甚推管仲。孟子则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孔子时梦周公。孟子则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又曰:“天下定于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人人能孝能让,自能不嗜杀人。则人皆可以为尧舜,亦即可为天子,为一世之共主。 依近人观念,时代进步,思想亦进步。孟子之于孔子,如上所言,亦其例矣。 孔子不言性与天道,孟子则亦言天道,更盛唱性善论。此为其学术思想之异于孔子处。 孔子言:“学不厌,教不倦。自行束修以上,未尝无诲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孟子则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又曰:“归而求之有余师”。 宋代理学家起,孔孟连称,言孔则必及孟,未有舍孟而专言孔者。故中国学术思想有其传统,亦有其时新。今人乃谓中国人一意尊孔,务守旧,不知开新。但中国实旧中有新,亦如变中有常。如人生有幼稚,有耄老,有生亦有死,而死后仍有生。生生不绝,而实一贯相承。中国乃一氏族社会,其学术思想亦如此。故战国诸子称家言,其义深长矣。 孟子之后有邹衍,乃会通儒道两家成阴阳家言。儒家重人道,道家重天道,阴阳家亦言人道,而终归之于天道。道家言天亦言物。阴阳家亦然,乃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学。儒家言性亦言物,而归重于德。阴阳家乃兼言物与德,而有五德终始之说。论物性,依近代人观念言,可谓之自然科学。论人之德,依近代人观念言,乃归极于人文科学。 五行相生相克,五德因之有终有始。《大戴礼记》有<五帝德>一篇。中国历史上朝代兴亡,圣帝明王,随时而起,人道即本天道,帝德皆由天命,在阴阳家言中,乃自有其一套历史哲学。 孟子言仁义道德,一本之孔子,纯属人文精神,乃有甚深教育意义存其间。邹衍虽亦同言仁义道德,但一归之天命,属于自然,乃无人文精神在内,亦无教育意义可言。邹衍与孟子之相异乃在此,阴阳家言与儒家言之不同亦在此。 中国后世学术流传,仍是一套儒、道相通之学。而阴阳家言,则广泛流传于社会之下层。近人或谓中国之自然科学源于道家,实不如谓其乃成长于阴阳家。 阴阳家尊天,近宗教。近人则谓之不科学,乃迷信。其实中国阴阳家言,乃汇通宗教、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历史哲学为一体,大值今人之重为阐说与发明。 邹衍之后有荀况,一反邹衍阴阳家言,乃连带反及孟子与子思。又反老聃、庄周言天道。而一尊孔子。 荀况主性恶论,有化性起伪之主张。物性人性皆本自然,皆命于天。荀况则不尊天,反自然,故主化性。伪者乃人为,即人文。人生中之所谓善,乃起于人为,由于人文化成。主其事者为圣,故荀况乃不尊天而尊圣。 荀子既尊圣,乃尊师,亦劝学。其所谓化性起伪,主要乃一种教育功能。 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孟子所重在人生内在之德行,荀子所重在人文外见之文章。 德行之学重在身体践行。孟子曰:“舜之在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孔子亦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故德行重在以礼处群,反己自发之自我教育。人与人相交,学重在己不在师。文章之学则于典籍中上师古人。 孟子曰:“有亲炙之者,有私淑艾者。”闻古人之风而学之,则为私淑艾,仍在人与人相交接。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则在典籍中上师古人。故孔子之梦见周公,实亦以读书为学,非以从师为学。 中国后人言,有身教有言教。身教乃以己之德行教,言教则以文章典籍教。孔子学不厌教不倦,则两者兼之。 孟子主性善,重在能自学,故曰:“非不能,是不为”。荀子主性恶,重在学圣人,圣人在古不在今。故劝学乃劝人读古书,学古圣人。 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其教子伯鱼曰:“学诗乎!学礼乎!”其实学诗即学礼,重在学当身之实践。颜渊言:“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此亦学孔子之当前履行。然又曰:“夫子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则孔子于当身实践之外,亦重文章之教。即一“礼”字,亦同兼文章与践行,实兼古今而为一。 孟子言教与学,不重一“礼”字。古礼已不存,故孟子惟重言性。其言教育,乃重在启发,不重模仿。荀子主性恶,则重模仿。在乱世,则惟有在典籍中为学。 孔门六艺乃指礼、乐、射、御、书、数,皆习行之事。荀子以下,儒家言六艺乃转为《诗》、《书》、《礼》、《乐》、《易》、《春秋》,皆古代之典籍。乐附于礼,乃称五经。实可谓此下汉儒经学,乃从荀子来。 此下儒家一重德行,一重文章。一重习行,一重经典。故孔子以下之儒家,分为孟荀两大派。 唐代韩愈言,孟子大醇,而荀子有小疵。其高下之间只在此。要之,则不可偏废。 亦可谓墨家亦重习行,转近孟子,但墨家更重师,乃有巨子之出现。若得盛行,当近宗教组织。许行农家之学亦重习行,傥得流传,则近政党组织,有如近代之GCD。但不主阶/级/斗争,仅主思想之和平传播。此见中国之国民性。 道家一任自然。老子曰:“绝学无忧”。不尚学,乃亦不尚教。道家既不教人学,乃亦不为师。惟其不为师,无弟子,乃重自著书。如庄子有内篇七篇,乃战国诸子百家中自著书之第一人。孔子亦著《春秋》,其弟子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春秋》乃一部历史书,惟不仅记载史实,而实寓有一套甚高深的历史哲学在其内。

  • 书薄人淡

    书薄人淡 楼主 2011-04-27 23:31:47

    七 中国文化有两大特点,与西洋文化不同处。一在其重视史学,一在其重视教育学,而皆自孔子创发之。孔子《春秋》重视人事褒贬,此即历史学与教育之相通处。 中国史学,乃从人类大群体之长期经验中,指点出治国平天下之人群大道来。中国教育,则从此大道中来培植其领导人才,为其最高目标。故在中国文化体系中,道统更高于治统,而师道亦更高于君道。 在中国人之理想王国中,孔子应为其最高领导人,而孟、荀则为其左右两辅弼。孟子主张法先王,荀子主张法后王。法先王偏近理想,法后王则偏重实际。要之,立德、立功、立言,三者一以贯之,则为儒家之最高理想与主要任务。 今再综述上文,战国诸子百家中,主要者有儒、墨、道、农、阴阳五家。尚有名家,实即墨家之支流,迹近西方哲学中之逻辑辨学,兹不详。 荀子书中有<正论篇>,有<非十二子>篇,除提倡孔子外,将墨子以下各家均加驳斥。 继此乃有韩非之法家。韩非亦荀子门人,而又兼采老子之说,又为韩之诸公子,故不重史学,亦不重教育学,而特创为法家言。 韩非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侠乃墨家之流变。是韩非轻教化而尚法禁,重政统而卑道统。果不深取荀子尊崇圣学之意,而仅采其性恶论,与其法后王之说,则其为害之烈,乃有不堪言者。韩非法家言,即其例。 其同时又有吕不韦,本赵国一商人,乃得西为秦相。广招东方学人,欲融会百家,和通为一家言。其书有《吕氏春秋》,后人称之为杂家。其他尚有纵横家言与小说家言,此亦不详。 八 秦始皇帝统一六国,即荀子所谓之后王。而秦始皇帝乃自认为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有之新王。夏、商、周三代天子称王之前,尚有五帝及三皇。秦始皇帝乃兼其称曰“皇帝”,自号“始皇帝”,认为子孙世袭,可以二世、三世,以至万世而不绝。 吕不韦先已获罪,诸宾客皆见逐。而始皇帝又私喜韩非书。李斯为秦相,亦荀子门人,与韩非为同学。时博士官中,诸儒劝秦复封建,李斯乃献议罢诸儒博士官,焚民间所藏儒书。又诏书中明申“以古非今者族”。是则果有据孔子意来非时政,即当得灭族之罪。较之韩非,似更酷矣。但韩非李斯于秦皆不得其死,而秦亦传二世即亡,则荀子之言人性恶,亦信有证。而人性亦终不尽于恶,亦即于此可证矣。 惟在上之政治,既渐臻于统一,在下之学术,似亦当渐求其统一。荀卿、吕不韦皆已开其端。《中庸》与《易传》两书,皆当出于秦代焚书之后,亦皆有意于学术之会通。汉兴,淮南王著书又继之,河间献王亦有意于此,而汉武帝乃成其业。 表章五经,罢黜百家,其议始于董仲舒。仲舒之言曰:“行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确然分道义与功利而为二,可谓深得儒家传统。 但当时有孟子博士,亦罢免。既云罢黜百家,儒家亦在其内。独尊五经,乃尊其为古代之王官学。于是王官之学与百家之言,在当时乃为学术上一大分野。孔子作《春秋》,自称为天子之事,知我罪我,其在《春秋》。汉人列《春秋》为五经,亦以其为王官学见尊。 《论语》则与《孝经》《尔雅》,同列为当时三部小学书。 汉人连称周公、孔子,孔子乃以其能继周公之王官学而尊,非以其创儒家言而尊,此终是当时一偏见。此下乃尊《论语》过于尊《春秋》,尊孔子过于尊周公。至唐代,乃尊孔子为至圣先师。此始是中国文化学术史上一大进步。 其实汉尊五经,惟《诗经》乃孔子以前书。如《书经》,则<尧典><禹贡>诸篇当出孔子后,《仪礼》乃士礼,其书亦孔子后人所作。《易》在孔子时为卜筮书,明见《论语》。孟、荀亦皆不言《易》。荀子书中有言及《易》处,亦出荀子后。<十传>乃秦代焚书后之作。孔子《春秋》则有《榖梁》《公羊》两传,在博士官中生争论。《左氏传》更讲诵在后。则汉代之博士官学,实亦非周代王官学之旧。 战国诸子创为家言,门人传习,重在有师弟子之教育。而西汉博士弟子从学,则定于政府法令,与战国时代自由教育之情义亦别。 若从历史论,则西汉博士官学实非即古代之王官学,不如战国诸子家言各有独创,为一家之新义。故汉代之经学,即博士官学,实有逊于战国之诸子学,不能相与媲美争胜。惟西汉则为一治世,而战国则终不失为一乱世,如是而已。 抑且汉儒之尊孔子,乃多依邹衍阴阳家言。邹衍阴阳家创为五德终始之说,如谓秦以水德王,汉以火德王,此皆天命使然,非秦始皇帝与汉高祖其人之确有德。则其言“德”字,已显与孔孟相传儒家言德有异。 司马谈为初汉史官,其实此即是古代之王官学。有<论六家要旨>篇,独尊道家言。其子司马迁袭父位,从学于孔安国,学《尚书》。又承董仲舒意,学孔子《春秋》作为太史公书,后人称为《史记》。独尊孔子,特为<孔子世家>。又为<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尊孟子斥邹衍。其他诸子中,则为<老子韩非列传>,谓:“韩非源于老子,而老子深远矣”。其论学乃特有深见。 又为<儒林列传>,汉初经师,皆列入儒林,则汉代之博士官学,实承战国儒家来。此则更为深见之尤。司马迁实亦为西汉一大儒。 西汉晚年有扬雄,好为辞赋,实非儒学。晚而悔之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乃效法《论语》作《法言》,又效法《易经》作《太玄》。此亦不失为西汉一大儒。 九 王莽乃以阴阳家言起而代汉。但岂得谓王莽之确然有德。故自光武中兴,而阴阳家言逐渐衰。但自此而五经亦失去其共同内涵之要旨。东汉诸博士遂致于倚席不讲,太学仅具一形式。 班固继司马迁为《汉书》,特辟<艺文志>及<古今人表>两篇。孔子教颜渊,分“博文”“约礼”两端。班氏此两篇,于此下儒家教育思想有大贡献,亦东汉初一大儒。 亦有起而反孔子者,则如东汉初之王充。故东汉学术乃又与西汉有异。 东汉士人中最见重者如郭泰林宗,其身分仅一太学生。其实林宗非一经学家,实乃一教育家。又如黄宪叔度,其人亦非一经学家,隐居在野,而其私人德行,乃为一代之宗师。时人乃以颜渊拟之。 晚汉郑玄,人称其“囊括大典,网罗群言”,最为经学一大师。实则仅训诂家言,非能于经学大义有所发明或创新。 下至三国,经学乃不复振。 当时群称经师经生为儒林。其实两汉经学,非可即谓是战国之儒学。而如马迁、班固诸人之史学,实于儒学为更近。 汉代人言:“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经学已为仕宦之阶梯,而教育精神乃渐狭缩在家庭中,于是乃有门第之兴起。 东汉时道家言亦渐兴。如严光即其一例,即郑玄亦是一例,又如三国时诸葛亮又是一例。诸葛亮实亦门第中人,隐居隆中,自称:“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岂非亦迹近黄老道家言。经刘先主三顾,遂许之以驰驱。先主卒,其告后主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教子书则曰:“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则诸葛之杰出,实亦儒道兼修。 倘以诸葛亮为近于伊尹之任,则管宁乃近伯夷之清,徐庶乃近柳下惠之和,此三人实皆一代之大儒。而隐显异迹,又谁欤能深切视之。故两汉之提倡经学,其影响之深厚广大,岂不经三国之丧乱而乃益见其无可企及乎。读一部中国二十五史,不得不深通儒家言,其要旨乃在此。 最以治道家言知名者曰王弼。治《周易》,又治《老子》,亦儒道兼修。又何晏注《论语》,邢昺为之作疏,亦皆儒道兼修。王与马共天下,而王导之在东晋,终为臣不为君,此亦儒道兼修。可见战国道家言,其大义深旨实可通与儒,观于三国、两晋而可见。故治中国文化史,贵能儒道兼修。此则战国诸子庄老之功亦终为不可没矣。 郭象注《庄子》,其中多杂儒家义。陶潜在晋宋间,以诗名,其人亦儒道兼修。此下南北朝人,亦多儒道兼修,不俱举。或谓其时儒学失传,道家盛行,则实失之。 其时适佛学东来。或道、佛兼修,或儒、佛兼修。专信佛者则甚少,而尤以儒佛兼修为最得一时之重望。 最著如竺道生,一阐提亦得成佛,即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义。梁武帝信佛,实亦儒佛兼修。昭明太子为《文选》,甚重陶潜,其为学之统可知。刘勰为《文心雕龙》,其以释而兼修儒,更可作明证。 故儒学自孔子后,乃为中国传统之学,即在魏晋南北朝时亦然。此一层,治中国学术史最不可忽。 北周有苏绰,其政治制度上之建设,影响隋、唐甚大,而其人亦儒佛兼修。下及隋代,王通乃北方一大儒。其所造诣,当可上比董仲舒。可知儒学之在魏晋南北朝,亦确然仍有其传统。 十 唐代号为儒、释、道三教并盛。 自隋代,佛教始有中国僧人自创之宗派。如天台、华严、禅三宗,皆可旁通儒家大义。天台宗最先,空假中一心三观,显参儒家义。华严宗分理法界,事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理即其空,事即其假。事事无碍,则出世一归于入世,非由释之返儒而何? 禅宗最广泛流行,即身成佛,立地成佛,亦即人皆可以为尧舜义。五祖以《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告六祖,最为禅家要旨。心无所住,则有物如无物。心常生,则即性,即德,即天,即涅磐,亦即长生。而儒家之淑世精神,亦即在是矣。 玄奘以印度佛法各宗派已尽传中国,独惟识一宗无传,乃亲赴印度求之。此亦儒家之博文精神矣。 一部中国史,乃一部中国人文化成史,亦即一部中国文化史,亦即一部中国儒学精神史。而此儒学精神,则亦随时随地无所住而生。 唐初虽定《五经正义》,然经学则实已衰。 唐代考试取士则用《文选》,故曰:“文选烂,秀才半。文选熟,秀才足。”唐代之儒学精神乃亦从诗中见。陈子昂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非十足之儒学精神而何。李杜继起,李白称诗仙,乃儒道兼修。杜甫称诗圣,则为醇儒。 韩愈继起,以古文鸣。而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其辟佛则以孟子自比。又唱师道,为<师说>一文,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为古文即其业,辟佛即以解世人之惑。其论传道,则曰:“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其弟子。”故孔子门人言:“夫子贤于尧舜远矣。”韩愈之辟佛,其功或更胜于孟子之拒杨墨。故于儒学传统中,亦终有其时代之进步。 杜佑《通典》,有功史学,实亦一种儒学精神。儒学不衰于魏晋南北朝,岂有独衰于唐代之理。

  • 书薄人淡

    书薄人淡 楼主 2011-05-02 15:14:04

    下篇 一 宋代儒学大兴。 经唐末五代十国政治长期混乱之后,学术传统不断将绝。宋儒乃于黑暗寒冷中,自发光热,与汉儒之经政府奖励提拔而起者,大不同。 如范仲淹苦学于长白山一僧寺中,胡瑗苦学于泰山一道院中。范仲淹断齑划粥,胡瑗投掷家书于院外涧水中,独学无友,平地突起,乃于中国儒学史上发新光芒,创新精神,开新风气,成新品格。此实有大堪称颂者。 范仲淹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伊尹圣之任,仲淹似之。孙复亦一人独学于泰山僧寺中,宰相李迪下嫁其侄女,而孙复终不出山寺。伯夷之清,孙复似之。胡瑗讲学苏湖,朝廷取其法于太学,又任胡瑗为太学长。柳下惠圣之和,胡瑗似之。 书院讲学之风,师道之兴,乃更为此下中国儒学史上最大一特点。 两汉经学不啻乃言教。魏晋南北朝门第教育限于家庭。唐代可谓无师道。宋儒之尊师道,则尤较战国为胜。故汉儒为经师,宋儒为人师,宋儒影响深入于全社会全人生,其于中国民族之文化传统贡献为尤大。 子夏言:“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仕与学,为儒家两要途。范仲淹出仕,孙复则不仕,但为《春秋尊王发微》一书,高揭中央政府统一大义,为政治思想上之最高领导。而胡瑗苏湖讲学,分经义治事两斋,会学术政治为一途,尤为作育人才一最大规模。 宋儒初兴,如范、如孙、如胡,皆可称通儒。其稍后起,欧阳修以文学名家,但亦精史学经学。司马光以史学名家,但亦治经学文学。尤如王安石,欧阳修以韩愈继承人勉之,而安石则自称欲为孟子。方其为相,集其徒同为《五经新义》。故宋儒皆通才多能,博于文而约于礼,此为与汉儒多以经学为学为教者有异。 范仲淹有庆历变政,王安石有熙宁变政,引起新旧党争,而此下儒学又生一大变。 二 《宋史》乃于<儒林传>外,别立<道学传>,而以周濂溪为之首。道学于周敦颐濂溪外,尚有张载横渠、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共四人,后人称周、张、二程。亦可谓道学始于濂溪,而成于横渠二程。 濂溪不务仕进,不尚著述,仅为一县令,隐居求志,可谓近于性之清。仅有《易通书》一部,内附<太极图说>,极为后世称重。《通书》言:“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伊尹之志,乃中国儒家大传统。颜子之学,则为有宋道学家之特所重视。 横渠则近性之任。故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任重道远有如此。又勤于著述,其书最著者为《正蒙》。 二程近于性之和。初闻学于濂溪,后又交横渠。若谓濂溪学近孔门约礼一面,则横渠乃近博文一面,二程则执两用中。其最有影响于当时及后世者,乃为其重视教育,实当为此下道学家最大开山。 今当特别提出者,范仲淹出师关中防西夏,横渠以少年上书言兵事。仲淹戒之,勉以向学,并授与《中庸》一书。横渠<西铭>最得二程重视,其思想渊源,可谓乃从仲淹来。 程伊川入太学,从学于胡瑗。胡瑗出题“颜子所好何学论”,伊川一文得奖,遂升为助教。则伊川之学,宜亦显受胡瑗之影响。 又横渠、明道,其先亦曾在王安石推行新政下受职。 又伊川为侍讲,亦遵安石前轨,主天子立而听,为师者坐而讲。则道学家与宋初儒林,亦显有其一贯相承之辙迹。 道学与宋初儒林之精神最相殊异处,当为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一语为之主。孔子之十五志学,至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当为道学家一最大向往之规模。 明道言“修养主于敬”,伊川补充言“进学则在致知”。一偏约礼,一偏博文。二程此一层,乃开此下道学之歧途。 三 南宋朱子继起,后人称“濂、洛、关、闽”。朱子乃更为道学中一大宗师。 后人又连称程朱。其实朱子学近博文,上接伊川,乃为此下陆、王一派所反对。至于濂溪、明道,则不在陆王一派反对之列。 朱子在中国儒学史中之最大贡献,在其定《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为四书,并为之作集注章句。此下四书地位,乃在五经之上。周孔并称,改为孔孟并称。此实中国儒学史上一最大转变,而朱子实为其主动。 陆九渊象山与朱子同时,反对朱子。其言曰:“先立乎其大者。”又曰:“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先立其大,即指己之一心。学之主要在己心,不在读书。明主约礼而反博文,实与颜子言“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之言有违。故朱子谓“颜子细,孟子粗”。实则象山之学乃专主于孟子。 后人以朱子主“性即理”,象山主“心即理”,所争乃在此“理”字上。道学遂又改称理学,陆王则或称为心学。 四 蒙古入主,元代兴起,而儒学又大变。主要者在为儒则不务仕进。许衡与刘因之高下,即由此判。即许衡亦自悔之,故临终嘱立其墓碑但书许某之墓,使子孙识其处足矣。 元代亦定科举考试制度,亦先四书后五经,永为明清两代遵守,则乃许衡之功。 但元代真儒则决不应科举考试,而务于书院讲学。元代又定制,全国设书院。地方官上任,其首先第一事,即为赴书院听讲。故元代中国,政亡于上,学存于下,为中国历史上一奇迹,亦为中国文化传统精神一特色。而道学之贡献,此亦其一端。 五 明太祖乃继汉高祖,以平民为天子之第二人。亦知崇儒,但终不免求以儒学为政治之用,此与道学宗旨仍相背。故明之代元,虽为民族革命,而儒者乃多隐而不出。亦有出而终于求退,与西汉初年之不见有儒又大异。 尤以明成祖诛方孝孺,明儒乃多承元代遗风,以隐居不出仕为尚。吴康斋陈白沙诸人,可为其代表。 王阳明谪居贵州龙场驿,发明良知学说,为中国学术史上绝大一佳话,而道学乃流而为心学。 此下王门如王龙溪、王心斋诸人,皆极富传奇性。流而为罗近溪、李卓吾,其人其事其学,更见为不寻常。 儒学自孔孟以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道主上流,不主下流。其学皆有出有处,有进有退。王学乃一主下流不主上流,在野不在朝,有处不出,有退不进,乃有儒、释、道三教合一之说。 学术与政治划成两截,不仅在儒学中为一大变,即就战国诸子百家言,亦成为一大变。教育之风遂亦因而大变。 顾宪成、高攀龙力矫其弊,力主为学必通于从政。而东林书院之讲学,必上议朝政。其教育亦与当时王学有大别。 晚明儒士议政,同称东林。而明社亦偕东林党派以俱终。 六 满洲入主,清代亦如元代,同为异族政权。而清初儒风,乃与元初有大异。 清初,明遗民皆不仕而议政。黄黎洲为《明夷待访录》,力斥明太祖废宰相。又主学校当为在野议政中心。顾亭林则谓“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为《日知录》,主要中心亦为议政。惟黎洲偏重中央,亭林则偏重地方,斯其异。黄、顾皆不仕。王船山更隐居湖南深山中不出,但其论学亦一归于论政。晚年有《读通鉴论》与《宋论》两书。 上述三人,后称清初明遗民中三大儒。但皆重著述,不重教育。惟黎洲一人有弟子,顾、王皆无。但此三人,其实皆当归入儒林传,不入道学传。其风则远自东林启之。 亭林论学,志在为大群谋治平,不在为个人作圣贤,故其论学最反对阳明。船山不讲学,勤著述,故其晚年乃特喜横渠,于程朱转加轻。 清初诸儒中,其人确可入道学传者,当为李二曲。身居土室中,不与人接。伯夷、叔齐之清,二曲可上追其遗踪。 其他如南方有陆桴亭,北方有颜习斋,皆授徒讲学,其人宜亦可入道学传。惟在清代异族政权统治下,自由讲学之风终不振。故桴亭之学乃无传。习斋乃谓:“大圣大贤,必致天下于治平。”不知孔孟亦非能致天下于治平。习斋乃以道学反道学,其学亦传至李恕谷而即止。 吕留良于朱子四书义中,散入民族思想,影响一般有志仕进参加科举考试之人。其人乃遭戮尸之刑。而清廷乃以陆稼书入孔庙。此下清儒乃以反朝廷而转趋于反朱子反道学,乃有汉学与宋学之分别。 戴震东原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反朱子反理学。其用意实乃反朝廷之功令,而得成为一代大宗师。于是训诂考据之经学,代义理之经学而崛兴,此为乾嘉之学。不仅异于宋儒,实亦异于汉儒,而适成其为在异族统治下之清儒。但论戴震之学,必当牵涉及于纪昀。纪昀之《阅微草堂笔记》,常反宋学。东原在其门下,终不免受其影响。惜余为《近三百年学术史》时,曾未对此义详发之。 道光以下,清政权衰于上,经学亦变于下,乃有《公羊春秋》变法维新之今文经学起。龚自珍启之,康有为大呼大唱,而其学乃掩盖一世。 康有为又著《孔子托古改制考》及《新学伪经考》两书。乃谓传统经典,皆出伪造。则果得变法维新,其变其新,又当何道之从?康有为又著有《大同书》,中多羼杂佛义,是不啻谓中国需随时出新孔子乃得救,而康氏乃若自视即为其人。即此以为中国传统治平大道之所在,是康氏虽以尊孔反欧化,而康氏之自我信仰,实则为欧化之至甚矣。 章太炎以在报章昌言排满得罪下狱,读佛书自遣,后乃撰为《国故论衡》一书。中国传统,尽成国故。《论衡》乃东汉王充所著书,批驳孔子。太炎之书取名《论衡》,其于孔子之意态,亦可不烦言而自知矣。故书中孔子地位乃远逊于释迦。又为《菿汉微义》,昌言其义。 康、章乃清末两大儒,此岂得谓有当于中国之文化传统,堪与从来之儒相比? 七 故清代之亡,中国实无儒,亦无学,乃以派赴英美留学生代其缺。而胡适则为之魁首,乃有新文化运动之兴起。 新文化运动之对中国旧传统,则有疑古运动。其对西化,则曰:“赛先生德先生”,曰“科学”,曰“民主”,乃为新潮流之两大目标。 以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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