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史学发微》-中国教育思想史大纲
来自: 书薄人淡
上篇 一 中国学术传统最大称儒家。许慎《说文》,儒,术士之称。术又称艺。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第一级为书、数,进一级能射、御,最高一级为礼乐。古代贵族阶级主行政者,必通六艺。非贵族,能通六艺,进入政治舞台则为士,亦称儒。 春秋时代儒已极盛。如齐桓公用鲍叔牙、管仲皆为士,实即儒。晋文公出亡有从士五人,皆士。秦百里奚即士即儒,楚之孙叔敖亦即士即儒。孔子为春秋末最大一儒。 推而上之,《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章,所举传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皆孔子前古代贵族以外之士,亦即儒之较早渊源。 孔子祖先,在宋亦为贵族。但其后流亡至鲁,则降而为士。 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为教,集古代儒学之大成。孟子谓孔子之集大成,乃谓其集伊尹、伯夷、柳下惠,任、清、和三德之大成。 中国圣学,乃为人之学,即作为一理想模范人之学。故为人之学即尽性知命之学。 依孟子意,人性当可分任、清、和三大类。任进取,清退守,和在两者之间,可进可退,但必保有个性。柳下惠言:“尔为尔,我为我,尔焉能浼我哉。”此即其虽主和,仍保有其一己个性之证。若生斯世,为斯世亦善,而失其个性,此为乡愿,最为孔子所不齿。西方文化主要乃个人主义,其手段若为人,其目标乃为己。中国孔子言:“古之学者为己”,此乃中国之个人主义。惟小己必在大群中,未有能离弃大群而得成其为己者。中国古人为己之学,其与西方个人主义大不同处乃在此。故为己之学主要即在为人。 中国儒家讲为己之学可分四大步骤,一修身,二齐家,三治国,四平天下。 又分人为五伦。《孟子》<滕文公>“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尽人皆在此五伦中,每一伦必有一道。父子、兄弟为天伦,夫妇、君臣、朋友则为人伦。人伦之道从天伦来,一切皆以修身为已始。 故《论语》:“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文字书本之学,当在做人立身之学之后。此为中国儒家教育之最要精神。 故中国教育精神先重行,次重知。先为己,再及人。从学则称弟子,最高则上达为圣贤。圣君贤相,政治上最高人物亦当以身作则为人群之教育表率,此乃中国人之文化理想。 修、齐、治、平,一以贯之,则为儒学精神。 二 孔子迄今已两千五百年。中国后人群尊孔子为至圣先师。但其前,中国已积有两千五百年深厚之历史文化传统,乃得有孔子之出生,故孔子实不啻为五千年来中国文化传统中坚最高一代表。 孔子自称其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称述中国古人始尧舜。舜为中国古代之大孝。其时中国在舜以前,当早已尚孝道。惟舜生一特殊家庭中,父顽母嚚弟傲,务置舜于死地。舜之行孝难,乃终成为大孝。生非常之世,处非常之事,乃得为非常之人,舜即其例。 舜之孝,上闻于当时之天子尧。尧重其事,欲详知其人,乃不惜下嫁二女于舜。即此一端,已证尧为一无上崇德之天子。尧既重舜,乃用之朝廷,又擢升之为首相,任以天下事。 时方洪水为灾,尧命鲧治之,无效,灾益烈。舜殛鲧于羽山,改任鲧子禹。 鲧用堤防,禹改用疏导。在外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子启方生,哭声呱呱,闻于外,禹亦不进家一视。禹之为人非不慈,亦非不孝,乃与尧舜同为中国古代杰出三大圣。 尧不传天子位于其子,而传之舜。舜亦不传位其子,而传之禹。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称不肖。乃谓其不能如其父,非指其别有失德。而尧舜皆以当时洪水为患,重天下而轻其家。其禅让美德,乃常为中国此下四千年来所称道。 禹既老,亦不传位其子启,而欲传位于其臣益。但当时天下百姓怀念禹德,群不奉益而奉启,遂复天子世袭之旧。此下中国之朝代,父子相传乃成大群百姓之公共意见,而非出于帝王一人之私,亦于此可证矣。 但当时天下诸侯同尊尧、舜,同尊其禅让,其心亦以为天下。及禹之死,洪水已平,乃同奉其子为天子,求以报禹之德。此见中国民族性情之敦厚,而岂禅让与世袭之间,乃有是非高下之可争。 陆象山言:“尧舜以前曾读何书来。”当时尚无著书立说以教训人为务。故尧舜之圣德乃属于天。 尧舜禅让,汤武征诛,事若相反,但双方之心皆以为天下。孟子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盖谓汤武以尧舜之心反之已心,乃出于征诛,觉其有不得不然者。行若相反,道实相承。此乃中国文化传统之相承。 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是其时尚可忍以效法尧舜之让,至周武王乃不得不转而效法商汤之征诛。时代使然,虽圣德亦当随而变。 汤时有伊尹,生畎亩之中,而欲尧舜其君,尧舜其民。乃五就桀,五就汤,而卒佐汤以革命。孟子称之为“圣之任”。 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又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孟子称之为“圣之清”。 故就中国历史论,可以有尧舜之禅让,亦可有汤武之征诛。可以有伊尹之任,亦可有伯夷叔齐之清。天之大德,或阴或阳,相反而相成,于是乃有和。而柳下惠乃亦得为圣人,孟子尊为三圣人之一。 周公大义灭亲,而终相成王,不自居天子位。则周公之德,实兼征诛禅让,亦任亦清,早当为圣之和。而孟子乃独举柳下惠以为圣之和。此乃特称一常人,而其义乃特显。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乃至伊尹、伯夷、柳下惠,不论其位论其德,皆不失其有己。有己则必同有人,乃成其为德。其事则随时、随地、随人、随事而变,而其心则出于一。故孔子曰:“天生德于予。”而孟子则以孔子为圣之集大成。故孔子之集大成,既可谓集人性之大成,亦可谓乃集中国文化传统重性重德之大成。中国此下教育之最高要义亦在此。 三 再说尧、舜尚属五帝时代,禹以下乃为夏、商、周三代,乃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的时代,常为中国后代人称道。中国古人说夏尚忠、商尚鬼、周尚文。此说三代之风尚教化各不同。 夏尚忠,质朴无华,表里如一,不辞勤劳,损私以为公。夏禹之治水,可为其最高榜样。亦可说中国民族便是一尚忠的民族,中国文化即是一尚忠的文化。内本之性,外见之德。在大群中各尽己心,在己心中常有大群,团结成一大总体。而各部分各个人,爱家爱国爱天下,其在总体中,则各有其意义与价值。此下的中国人,则常称为诸夏,故夏代人即代表了中国人。 其次商尚鬼。人死为鬼,死生同是生命之一体。故在现实人生中,仍可有鬼神作用。忠于现实,又进而信仰既往,团体性之上又加进了时间性。商之尚鬼,犹其他民族之有宗教信仰。希望信仰虽在外,尽心尽力则在己。如商汤久旱祷雨,自登祭台献己身为牺牲,即可为一例。 近代发现殷墟龟甲文,亦可为商尚鬼之一证。遇事每问卜,但所问多属人事。亦可说继夏代之尚忠,而增之以尚鬼,此乃文化之演进,而非转变。 周尚文,则继夏尚忠商尚鬼之后,又加以演进。周公制礼作乐,亦尚忠,亦尚鬼,是周代文化演进,更在夏、商之上。而夏商之精神,则仍然保留。周尚文之文,犹近代俗语所称之花样。人生花样日多,亦即人类文化进步一现象。礼之外貌有近于尚鬼,而礼之内涵实本于忠。对人对事不忠,则一切礼尽成虚伪,要不得。 孔子最重学周公,自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商尚鬼,亦即忠信一“信”字。人性之忠信本于天,又继之以好学,于是花样日多,文化大成。 孔子之学,实继以往历史来,亦可谓乃集中国以往历史文化之大成。 四 周室自平王东迁,天子号令不行于诸侯,列国纷争,三代之后遂继之以春秋之乱世。但虽乱世,三代之道,仍多相传。春秋时代,诸侯中有挟天子以令诸侯者,此如西伯昌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不为汤武,乃为西伯。后人称之为霸道,“霸”即是“伯”字之变。 春秋有五霸,其实真为霸者,惟齐、晋两国。孔子称:“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则同是霸,孔子仍分其高下。中国历史重人,乃重其人之德与其道。孔子作《春秋》,其义即在此。 管仲初从公子纠,其后乃佐齐桓公成霸业,岂不弃亲从仇?其实亦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汤,其心乃为天下。孔子曰:“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微管仲我其被发左袵矣。”孔子尊管仲,则管仲犹如伊尹之能任。 从晋公子重耳出亡者有五臣。晋之霸业传八世,佐命之臣,能任者不少。宋以小国,襄公亦以霸业自任。宋向戌弭兵,亦以天下自任。即如郑商人弦高,亦能任。齐太史兄弟以书“崔杼弑君”相继见杀,亦能任。如此之类,春秋时代不绝其人。 泰伯虞仲让国,伯夷叔齐让国,春秋让国者亦多。尤其如吴季札更见称。 晋太子申生以孝称,楚之伍尚、伍员亦以孝称。其他称孝者亦不绝书。以其他德行称者,尤不绝其人。余曾撰<春秋时代之道德精神>一文论其事。故《左传》乃中国后世治经史之学一部人人必读书。更著者,如晋有程婴、公孙杵臼,其事详于司马迁《史记》而不载于《左传》与《国语》,更为后世不绝称道。 要之,一部中国史,乃一部中国人文精神史,亦可谓乃一部道德史教育史。 中国乃一氏族社会,一姓一家,均得历数千年迄今。鲁孙叔豹先孔子生,称氏族袭位乃世禄,非可贵。立德、立功、立言乃不朽。此语传诵数千年,亦立言一例。所谓立功,乃指大群福利,非专为私人。立言亦为群众,德尤然。 孔子在当时,非有大功大业可言,其言亦仅传于其门人弟子间。而其为人乃亦为举世所尊。其在鲁,鲁哀公、季孙氏不能用,但不得谓不尊孔子。其出游,齐、卫、陈、楚诸国君臣亦皆加爱敬,但均不能用。盖孔子所主张,乃为人类长时间大生命计。世人则为空间现实之小生命所限,多所顾虑,遂不能用。此皆在其德。叔孙豹所谓太上立德,其义诚深远。三不朽之说,叔孙豹已先孔子而发。此亦可见中国人之民族性,早自尧舜时代,迄于春秋,乃至孔子,其德其行其言,乃益彰益显。此乃中国之历史文化特质,教育特质,亦由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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