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亡灵
题记：这是我唯一写完的小说，写于1999年，不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全非自传，但是的确反应了我的爱情观。今天看一位豆邮谈小说设定，心有所感，把少作拿出来重读，很多青涩的地方，当是青春纪念吧。
1
陈滔是上星期六死的，今天下午开追悼会。
我不喜欢追悼会，所以没去。我想陈滔也不会喜欢。
晚上，石漠，陈滔唯一的朋友，来告诉我追悼会上的事情。他说陈滔的妈妈哭得晕了过去，他爸爸跑进跑出不知在干什么，他哥哥本来下个月要结婚，被这件事一搅和，婚也结不成了，看上去气呼呼的，致家属答词的时候念错了几次，他们单位的领导更可笑，念悼词的时候不断用手帕擦脸，最后发现原来他不是在擦眼泪，而是在擦汗。发生意外时陈滔的脸就不成样子了，本来火葬场的人建议当即火化，可他妈不同意，一定要有遗体告别仪式，结果化妆师只好根据照片重造一张脸，像倒是像，可一看就是张假脸。
我问：“豆腐饭怎么样？”
“不怎么样，闹哄哄的，他家里人都在讨论他哥哥的婚事怎么安排，我吃了几口就来你这儿了。哦，对了，这是给你的。”石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几块云片糕和一块手帕，“他妈对你没去参加追悼会很不满意。”
“她一定说我没心没肺，说你有情有意。”
“也难怪她不开心，你毕竟是陈滔的女朋友，不去是不太合适。”
“那里又没什么东西和我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去？”
石漠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知道，石漠也对我不太满意，不说而已。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冷血？”我问他。
“你有你自己的方式。”他回答。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对于每个人自己的方式，他也许不赞成，但都能够包容。
“但也许我是真的冷血。”我盯着墙上我和陈滔的合影说，“出事的那天，你打电话通知我，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你表现得比我想象得要冷静，没哭也没叫。”
“我在想，幸好陈滔不是因为要来见我而死的，我最怕电视里面那种情节。”
对我的回答，石漠并未表示出惊讶，他的反应反倒让我惊讶，他说：
“海延，你别掩饰了，我知道你很伤心，比他们任何一个都伤心，但你为什么不表示出来呢？这并不是丢人的事，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我知道石漠这番话酝酿了很久才会说出来，他是真的关心我，但他也是真的不了解我。我并没有他想得那么伤心，我总觉得陈滔并没有离开我，他仿佛就在我身边，离我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看我的眼神，他荡漾在我的周围，无处不在，比他活着的时候离我更近。我为什么还要伤心呢？这种感受石漠是不会懂的，我也不想说给他听，会吓着他的。
他见我不语，还以为说中了我的心事，继续说了下去，历数他和陈滔的十几年交情，和我三四年的友谊，以证明我可以也应该在他面前表露我的真实感情。
我打断了他：“石漠，你说人死了会到哪里去？”
他一愣，想了想说：“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有了。”
“没有鬼魂吗？没有阴间吗？”
“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人死了就死了，哪里有什么鬼魂。”石漠是唯科学主义者，搞电脑的，对牛鬼蛇神之类一向嗤之以鼻。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把门慢慢吹开，门轴很久没加油了，发出悠扬的“吱──”声，我和石漠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朝着半开的门说：“陈滔，你来了。”
“你在说些什么！陈滔已经去了。”听我这么一说，石漠的脸色都变了，声音也不稳起来的。他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静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嗡嗡”的余韵。
我本不想吓唬他，那句话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但我有一种真切的感受，是陈滔回来了。
为了让石漠压压惊，我从抽屉里拿出包烟来，递给他。
石漠取出一支来叼在嘴里，我为他点上烟。他长长的吸了一口，又长长的吐了出来，“上个星期我还和陈滔通电话呢，他叫我下星期六，也就是今天，到这儿来聚聚，我问他有什么节目，他说节目要多少有多少，比如开了空调吃火锅，我说这倒新鲜，我一定来凑趣。今天我来了，他却走了。”他望着烟头暗红一点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
“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的，也许明天我也死了，谁也说不准。”我抱膝坐在地上，幽幽道。
“别胡说，已经走了一个了，活着的更要好好活。”石漠紧张起来，他是那种对生命充满希望的人，爱看雨果的小说，整个思想还处于启蒙运动时期。
“我只不过在说一种可能性罢了。每个人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谁都逃不过啊。”
“话虽这么说，但也用不着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否则人怎么活？”
“海德格尔说，这叫‘向死而生’。”
“别掉书包，我可不知道谁是海德格尔，谁是土德格尔。”
我笑了起来。最喜欢他这点，决不故作高深，不懂装懂，真实得象个小孩子。
“你终于笑了。”石漠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刚才你不哭又不笑，木着一张脸，实在让人担心。”
我微笑不语，他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吞云吐雾。他抽烟的样子和陈滔非常象，有一次我问陈滔为什么，他说以前在高中的时候一直在一起偷偷抽烟，学万宝路广告里牛仔的样子，所以两个人抽烟的样子极象。后来石漠家里管得严就戒掉了，偶尔还抽几根，陈滔的烟瘾却越来越大，一天一包。
忽然，他象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你又不抽烟，家里怎么会有烟？”
“陈滔的，他出事前一天晚上留在我这儿的，放在我这也没用，你拿去抽吧，也算留个纪念。”
听了我的话，他手里那支烟差一点掉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他朝我吼，把烟狠狠的掐灭在烟缸里。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反应过激，难道是因为他觉得与一个死人分享一包烟不吉利？我禁不住一阵心痛，死亡隔开了一切，再好的朋友死了以后也便成了一具陌生的尸体，如果是活生生的陈滔把这支烟递给他，他也会这样吗？
“他的东西你应该留作纪念，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的一样东西，你就把它随随便便给我，让我当烟抽掉，这是陈滔的东西啊！”我从未看见过石漠这样生气。
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生气了，他并不害怕死去的陈滔，他是舍不得陈滔留下的东西，他希望那些东西永远都在那里，散发着陈滔的气息，暗示着陈滔的存在，代替陈滔已经化为灰烬的实体。他太傻了，如果陈滔已经不在了，要他的烟又有何用？
“我想，”我舔了舔嘴唇，考虑一下措辞，“如果陈滔在，他一定会请你抽支烟的，你就当是他请你。朋友，永远是朋友，就算是死了也一样，也许他留下这包烟就是为了给你的。”
“海延，”他想了一会，平静了下来，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对于陈滔，也是一样，这么多年的朋友，有时就象陌生人。就算陈滔死了，你们也能交流，我这活人却象是死人一样难沟通。”
我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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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滔是上星期六死的，今天下午开追悼会。
我不喜欢追悼会，所以没去。我想陈滔也不会喜欢。
晚上，石漠，陈滔唯一的朋友，来告诉我追悼会上的事情。他说陈滔的妈妈哭得晕了过去，他爸爸跑进跑出不知在干什么，他哥哥本来下个月要结婚，被这件事一搅和，婚也结不成了，看上去气呼呼的，致家属答词的时候念错了几次，他们单位的领导更可笑，念悼词的时候不断用手帕擦脸，最后发现原来他不是在擦眼泪，而是在擦汗。发生意外时陈滔的脸就不成样子了，本来火葬场的人建议当即火化，可他妈不同意，一定要有遗体告别仪式，结果化妆师只好根据照片重造一张脸，像倒是像，可一看就是张假脸。
我问：“豆腐饭怎么样？”
“不怎么样，闹哄哄的，他家里人都在讨论他哥哥的婚事怎么安排，我吃了几口就来你这儿了。哦，对了，这是给你的。”石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几块云片糕和一块手帕，“他妈对你没去参加追悼会很不满意。”
“她一定说我没心没肺，说你有情有意。”
“也难怪她不开心，你毕竟是陈滔的女朋友，不去是不太合适。”
“那里又没什么东西和我有关系，我为什么要去？”
石漠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知道，石漠也对我不太满意，不说而已。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冷血？”我问他。
“你有你自己的方式。”他回答。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对于每个人自己的方式，他也许不赞成，但都能够包容。
“但也许我是真的冷血。”我盯着墙上我和陈滔的合影说，“出事的那天，你打电话通知我，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你表现得比我想象得要冷静，没哭也没叫。”
“我在想，幸好陈滔不是因为要来见我而死的，我最怕电视里面那种情节。”
对我的回答，石漠并未表示出惊讶，他的反应反倒让我惊讶，他说：
“海延，你别掩饰了，我知道你很伤心，比他们任何一个都伤心，但你为什么不表示出来呢？这并不是丢人的事，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我知道石漠这番话酝酿了很久才会说出来，他是真的关心我，但他也是真的不了解我。我并没有他想得那么伤心，我总觉得陈滔并没有离开我，他仿佛就在我身边，离我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看我的眼神，他荡漾在我的周围，无处不在，比他活着的时候离我更近。我为什么还要伤心呢？这种感受石漠是不会懂的，我也不想说给他听，会吓着他的。
他见我不语，还以为说中了我的心事，继续说了下去，历数他和陈滔的十几年交情，和我三四年的友谊，以证明我可以也应该在他面前表露我的真实感情。
我打断了他：“石漠，你说人死了会到哪里去？”
他一愣，想了想说：“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有了。”
“没有鬼魂吗？没有阴间吗？”
“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人死了就死了，哪里有什么鬼魂。”石漠是唯科学主义者，搞电脑的，对牛鬼蛇神之类一向嗤之以鼻。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把门慢慢吹开，门轴很久没加油了，发出悠扬的“吱──”声，我和石漠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朝着半开的门说：“陈滔，你来了。”
“你在说些什么！陈滔已经去了。”听我这么一说，石漠的脸色都变了，声音也不稳起来的。他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静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嗡嗡”的余韵。
我本不想吓唬他，那句话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但我有一种真切的感受，是陈滔回来了。
为了让石漠压压惊，我从抽屉里拿出包烟来，递给他。
石漠取出一支来叼在嘴里，我为他点上烟。他长长的吸了一口，又长长的吐了出来，“上个星期我还和陈滔通电话呢，他叫我下星期六，也就是今天，到这儿来聚聚，我问他有什么节目，他说节目要多少有多少，比如开了空调吃火锅，我说这倒新鲜，我一定来凑趣。今天我来了，他却走了。”他望着烟头暗红一点长叹一声，“世事无常啊……”
“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的，也许明天我也死了，谁也说不准。”我抱膝坐在地上，幽幽道。
“别胡说，已经走了一个了，活着的更要好好活。”石漠紧张起来，他是那种对生命充满希望的人，爱看雨果的小说，整个思想还处于启蒙运动时期。
“我只不过在说一种可能性罢了。每个人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谁都逃不过啊。”
“话虽这么说，但也用不着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否则人怎么活？”
“海德格尔说，这叫‘向死而生’。”
“别掉书包，我可不知道谁是海德格尔，谁是土德格尔。”
我笑了起来。最喜欢他这点，决不故作高深，不懂装懂，真实得象个小孩子。
“你终于笑了。”石漠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刚才你不哭又不笑，木着一张脸，实在让人担心。”
我微笑不语，他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吞云吐雾。他抽烟的样子和陈滔非常象，有一次我问陈滔为什么，他说以前在高中的时候一直在一起偷偷抽烟，学万宝路广告里牛仔的样子，所以两个人抽烟的样子极象。后来石漠家里管得严就戒掉了，偶尔还抽几根，陈滔的烟瘾却越来越大，一天一包。
忽然，他象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你又不抽烟，家里怎么会有烟？”
“陈滔的，他出事前一天晚上留在我这儿的，放在我这也没用，你拿去抽吧，也算留个纪念。”
听了我的话，他手里那支烟差一点掉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他朝我吼，把烟狠狠的掐灭在烟缸里。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反应过激，难道是因为他觉得与一个死人分享一包烟不吉利？我禁不住一阵心痛，死亡隔开了一切，再好的朋友死了以后也便成了一具陌生的尸体，如果是活生生的陈滔把这支烟递给他，他也会这样吗？
“他的东西你应该留作纪念，这是他留给你的最后的一样东西，你就把它随随便便给我，让我当烟抽掉，这是陈滔的东西啊！”我从未看见过石漠这样生气。
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生气了，他并不害怕死去的陈滔，他是舍不得陈滔留下的东西，他希望那些东西永远都在那里，散发着陈滔的气息，暗示着陈滔的存在，代替陈滔已经化为灰烬的实体。他太傻了，如果陈滔已经不在了，要他的烟又有何用？
“我想，”我舔了舔嘴唇，考虑一下措辞，“如果陈滔在，他一定会请你抽支烟的，你就当是他请你。朋友，永远是朋友，就算是死了也一样，也许他留下这包烟就是为了给你的。”
“海延，”他想了一会，平静了下来，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对于陈滔，也是一样，这么多年的朋友，有时就象陌生人。就算陈滔死了，你们也能交流，我这活人却象是死人一样难沟通。”
我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包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