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人生只不过是一场迷人的梦幻 la vita e solo un sogno lusinghiero(3)
三
下午时分,楚光照来到蒋公馆向蒋礼明汇报了乔大陆的事。蒋礼明接过乔大陆的简历看了一会儿,听到一旁楚光照说起那年海德公园的事,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楚光照,道:
“我记得他,天津人,说出去的时候还是北洋。看上去很朴实的一个人。”
“是的,您没记错!”
蒋礼明却停了下来,手盖在简历上,表情严肃地看着他,道:“这个人和程校长的女儿有什么关联吗?”
楚光照当下愣住,他不由得佩服蒋礼明的敏感度,他记得自己是从没有透露过曾经的心上人当初是和谁订婚的,但蒋礼明却猜到了。
“他……就是那个未婚夫……”楚光照目光暗淡,说话也像没了底气似的。
“后来呢?他们想必已经结婚了?”
“这个……我没有问,他似乎也不是很想说。”
蒋礼明面色沉郁,将乔大陆的简历放在一边。楚光照一时不知他会说什么,心里有些忐忑。
“我当然对你的人品没有怀疑,可是感情的事往往令人身不由己,甚至迷失自我。你确定可以与他共事么?”
“我……想,平时我是不在厂里的,所以我们不会有太多交集。况且乔大陆的确人才难得,我不想因为个人的过往让公司损失。”
蒋礼明却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似乎还有未尽言的话。
“你和我开诚布公的说,过去的事你已经放下了,留下乔大陆你没有私心。”
“请您相信我,我的确是为了公司着想。而且据他说,他是一个人在上海,只希望厂里安排一间宿舍给他。至于家眷他只字未提。我不便多问,但我保证不会给公司和厂里制造麻烦和困扰。”
蒋礼明还是很犹豫,对楚光照的保证不能全盘相信。乔大陆对楚光照有所隐瞒,似乎表明他对楚光照的过往是有所知悉的,假如他早知楚光照在,未必还会前来应聘。他太清楚感情的事会造成多大的纷乱,这两人本就有过往,又身处要职,万一失控,任何损失如何弥补?
“蒋先生,这些年跟在您身边,我想您也十分了解我。以前的事我不敢忘记,就是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我想他们多半是已经结婚生子,我听说程校长最近身体不好,已经回北平休养,也许正因此家眷就没有跟过来。原本他们也都是北方人氏。以后没有您的安排,我也不会随便去厂里,我和乔大陆一切都公事公办,我们已经不再年轻,知道自己行为的分量。”
蒋礼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感觉有些头痛。对于楚光照的人品他这些年已经有了足够的观察,是完全放心的。他的保证也挑不出任何不妥,但不知怎的,他就是隐隐的觉得不适。只是,眼下楚光照情辞恳切,倘若一意拒绝,势必会让其心生嫌隙,以为自己不再信任他。而乔大陆一方原本以为顺利入厂,突然被拒绝,也想必会心生疑惑。思来想去,他只得决定暂时录用乔大陆,静观事态发展。
乔大陆入厂后,果然生活十分简单,大多时间就在车间和实验室里,不大爱说话,只是闷头做事。蒋礼明私下找了一个眼线盯着他,想套一些他私人的事,结果也都被搪塞过去,对于他的婚姻家庭始终一无所知。这让蒋礼明内心不由得愈发忧虑,这一切实在是不同寻常。他为何如此讳莫如深?难道说他与程校长女儿的婚姻有着许多的不可告人之处吗?蒋礼明始终没有找出答案,而自入厂两年多来,乔大陆除了过年回一次天津,整年都呆在厂里,与工人们打成一片,关系十分融洽。楚光照每次去工厂,也从不与乔大陆有接触,只处理公事。于是一切倒也相安无事。日子久了,蒋礼明便不再多虑,渐渐的也就放下了。
外白渡桥上的夜风越发的凉了,从礼查饭店门口开出的汽车也渐渐多了起来,是客人们散去的讯息。楚光照已经独自抽完了几根烟,思绪还在波涛间旋转,猛地被身后一只手轻轻敲了一下,回头看恰是方才经他授意去陪客户跳舞的女郎,此刻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
“已经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她问。
“顾先生已经走了吗?”楚光照问。
“人已经醉了,给他开了房间。你也该休息了。今晚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公寓去?”
楚光照将手里的烟在水泥台上捻灭烟蒂,道:“今晚不回公寓了。明天我要去蒋公馆吃饭,事先要去买礼物。”说罢转身朝着礼查饭店的方向,道:“你也赶快回去休息吧!走夜路多加小心。”
女郎却面带迟疑,进而扑哧一笑,道:“真有你这等坐怀不乱!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楚光照假装不懂她的意思,抬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兀自向礼查饭店的方向走去。这些年,他的确是洁身自好,刻意与声色场上的香艳女郎们保持距离,致使有人私下嘲讽他是洁癖。然而即便是正经的恋爱他也不曾有过,倒不是没有人属意于他,但有钱人家的小姐,他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再犯同样的错误,失去多年来积累下的一切。而一般人家的女儿他多半也没什么机会接触,何况鲜有生活交集和共同语言。他不是不孤独的,但于他而言,与其因孤独难耐而犯错,不如承受孤独,至少不会让他一无所有。
礼查饭店三楼可以看到黄浦江的一间是楚光照常年包租的住处,因经常在此处招待客户,有时太晚了,就住在这里。此处又临近南京路,买东西非常方便,明天是星期六,他照例要去蒋公馆吃晚饭,上午当然要去南京路给何聆买她喜欢的巧克力糖。
何聆今年六岁了,她出生时家中遭遇巨大的变故,曾让家人无比伤痛。蒋礼明有一年时间不能见到她,更听不得她哭。那时她正是婴儿,啼哭是免不了的,蒋礼明常常因此大发脾气,蒋太太和仆人们都紧张极了。待何聆长到一岁多时,蒋礼明已经大体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可以看见这孩子了。但他表现得并不亲近,面容常常忧伤而严肃。何聆从小就怕外公,只和外婆亲近,除了外婆就最喜欢楚叔叔。楚光照也很喜欢这个孩子,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仿佛也有点父亲般的欣慰。有时他回想起往事,想起那年在剑桥的约定和憧憬。如果当年一切如愿,他们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吧?每每想到这,就有一股辛辣的滋味直冲头顶,令他坐卧难安,心痛难挨。
第二天起床时已经九点多,楚光照觉得周身困顿,不知为什么分外疲惫。他强打精神起来梳洗一番,去一楼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出来坐上汽车开上外白渡桥,朝着黄埔滩那边驶去。今日阳光明媚,黄浦江两岸褪去了夜晚的妖娆,阳光下是忙碌的身影,空气里夹着江风的腥涩。也许这是美好的一天,楚光照想,当行驶到南京路口时,下意识地抬头朝着右手边的华懋饭店看了一眼,今天恰有工人们在布置外墙,仿佛是在挂什么大幅宣传画。华懋饭店是这里最奢华的酒店,常有外国名人入住,特别是演艺界名人来华访问或演出尤其倾慕于此,因此常会挂上一些广告或宣传。今日开工尚早,究竟挂的是什么还没有完全贴出来,楚光照便没有细看,径直朝前开去了。他去永安公司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包装五颜六色,还贴着闪片。又买了一个穿着白纱裙的洋娃娃,是商店里新到的。他是永安的老客户,店员多半认识他,知道他星期六来,就是专程为蒋先生的外孙女买礼物的,故每每有所准备,专等他来时推销。楚光照也向来非常大方,只要觉得何聆会喜欢的,从不计较价钱,他是永安公司经理眼中最优秀的客人。
礼物买好后他先去了趟公司,整理好晚上要去汇报的内容。这一天大多清闲,员工可以在下午根据个人安排自行下班,不必遵守规定时间。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又将所有要带去的东西整理好,他下楼开上车直奔霞飞路而去。
不多时,汽车娴熟地驶入蒋公馆的前庭,远远地就看到何聆站在楼前台阶上蹦蹦跳跳,身边是带她长大的女仆阿梅,据说是姑爷家跟过来的。还不等楚光照停好车,何聆就已经从台阶上跑下来,绕过前庭中央那矗立着安琪儿雕像的喷水池,边喊着“楚叔叔”边奔跑过来。楚光照赶忙停好车,开门从车中走下来,来不及拿上礼物,何聆已经跑到近前了。他赶忙俯身抱住她,一用力抬起身将她抱起来,何聆笑得开心极了,不停地喊着什么。身后阿梅也急匆匆跟上来,看见小姐无事才松了口气,道:“小姐跑太快了!每次看到楚先生都这样子!”
“楚叔叔给我买巧克力了吗?”何聆大声问。
“当然买了!”
何聆听了高兴得大叫,抱着楚光照的脖子不撒手。楚光照便请阿梅帮忙从车上将礼物盒子搬出来,何聆看到是两个盒子,其中一个是她常吃的包装,另一个不晓得,便问:“那个长的盒子是什么呀?”
“那是给你买的洋娃娃!哎呀!你今天也穿了白裙子,和洋娃娃一模一样呢!”
“我要看洋娃娃!我要看洋娃娃!”
“阿聆啊,怎么都不跟叔叔说谢谢?”
不知什么时候,蒋太太已经走了过来,何聆一听到外婆的声音便收敛了许多,对着楚光照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叔叔”。楚光照感觉自己被她那奶糖一样的甜味融化了,不由得笑道:“真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赶快结婚!将来儿女双全!”蒋太太一旁道。
楚光照方觉得刚才的话有些失态,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他抱着何聆跟着蒋太太一路向小楼走去,蒋太太不停说着不该给小孩子买这么多礼物,会惯坏她。但楚光照全不在意,就当她是在客气。蒋太太又看了一眼趴在楚光照身上的何聆,道:“阿聆啊,下来自己走路!叔叔抱着你累不累啊?”
“叔叔不累!”
何聆喊声清脆,把两人都逗笑了。蒋太太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孩子是她心尖儿上的爱,是她多年无子的寄托。小孩子最懂得他们在大人心中的位置,何聆从不害怕外婆的责难,更知道楚叔叔最喜欢她。
走入一楼客厅,楚光照对何聆道:“阿聆先自己玩,叔叔和外公谈了工作就回来看你好不好?”
“那我可以先看礼物吗?”何聆笑得甜甜的。
“当然可以啦!”
“礼明在书房,你快去吧!”蒋太太一旁道。
楚光照将何聆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和蒋太太打了招呼便上楼去了。来到二楼书房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推门走进去,书房的光线还是略显暗淡,窗帘大多遮着。他说了声“蒋先生好”,蒋礼明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朝门口走过来,两人照例坐在门口的沙发上。
“昨晚中华文艺联合会的老顾来找我,和我说他们从法国请了几个音乐家过来,想请我们赞助。”楚光照道。
“怎么?这种文艺界的事也会想到你?”蒋礼明有些惊讶。
“我也很奇怪,怎么会觉得我对文艺感兴趣。”楚光照自嘲地笑道。
“我猜是你曾经做过老师的缘故。”
楚光照不禁淡淡地叹气,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蒋礼明知道楚光照并不十分愿意提起做过老师的往事,便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音乐家来后文艺界打算举办几场招待会,问我们是否愿意出面承办一场。”
蒋礼明笑着低头想了想,道:“也好。也免得人家说我们资本家没文化,只知道赚钱。就当是做公益吧!”
“我听说,这次受邀回来的还有我们中国人,也算是国人之光。”
“是么?在巴黎么?做什么职业?”
“这个我也没细问。您知道我不懂音乐,怕问得多了被人笑话是粗人。”
蒋礼明笑了,但笑容中带着苦涩,道:“要是心云还在,带她去见识一下她一定高兴。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钢琴的声音了……”
楚光照怕他过分伤怀,道:“既然您没有异议,我就做承办了。届时主办方会邀请您出席招待会。”
蒋礼明点了点头。又道:“今天南京那边来电话,资源委员会有个新的办公室主任上任,说要负责工厂内迁的事。”
“还是希望上海的工厂迁到西南去?”
“是啊!这些年局势不断紧张,政府那边一直有这个打算。不过,说起来容易,工厂迁走哪有那么容易?为什么我们的工业都在江浙?这里占着天时地利人和,西南又有什么?大家都不去,我自己怎么去?”
“是啊!我们迁过去,运输、交通都不方便,和国外做生意更是麻烦。”
“新上任的主任据说专门抓这个事,还不知道是否好打交道。”
“叫什么名字?我派人去打听一下。”
“叫程慰远。”
楚光照当下愣住,蒋礼明见他神色异样,问:“怎么了?你知道这个人?”
“我……不晓得是否同名。”
“你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是啊……您也见过的,在海德公园。”
蒋礼明皱眉思索了会儿,忽然道:“是那个年轻人!我们伦敦大学的学弟?”
“也许只是同名而已……”
“他……是程怀清的公子吧?”
楚光照低下头,蒋礼明明白他为什么面色暗淡,道:“你也不必介怀,或许只是同名而已。再说,就算是他,如今大家都已各有前程,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人。”
“这个人不太好打交道……也许是我多虑了,说不定只是同名而已。”
正说到这,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胡管家,说晚饭已备好,请先生和楚先生上楼用餐。两人便终止了谈话,蒋礼明率先起身,楚光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上到三楼,餐厅在三楼向上的半层。一走进餐厅,看到蒋太太站在餐桌边整理餐具,何聆已经乖乖坐在位置上,怀里抱着洋娃娃。蒋礼明看到,问:“哪里来的洋娃娃?”
“是我今天在永安买的。”楚光照道。
“怎么又给她买这么贵的东西!她的玩具还嫌不够多!以后别老浪费钱。”
“不算贵重,阿聆喜欢就好。”
“跟楚叔叔说谢谢了吗?”蒋礼明问何聆。
“已经说过了。”蒋太太一旁说道。
“你们啊!个个都惯着她!将来可怎么行?”蒋礼明严肃地道。
“心云小的时候你不也一样!”蒋太太坐下来道。
蒋礼明便不再说话,楚光照生怕他心情不好,笑道:“阿聆这么可爱,让人忍不住对她好。”
“光照啊!不是大姐唠叨,三十多岁了,也该成个家了!”蒋太太道。
“你又想做媒了?”蒋礼明问。
“我做媒有什么不好?光照自己又不上心,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蒋礼明不屑地一笑,问:“那你这次又有什么好的人选?”
“不瞒你说,这次真有好人选!”
“哦?说来听听!”蒋礼明似乎颇感兴趣。
“方太太的女儿你记得吧?”
“方太太?不记得。”蒋礼明摇头。
“常来的呀!”
“常来找你,我又怎么记得!”
“哎呀算了!”蒋太太摆摆手。“家里是书商。”
“书商?这倒是有些意思!”蒋礼明说着看了一眼楚光照。又向妻子道:“你仔细说说这位方小姐。”
见丈夫如此感兴趣,蒋太太也得意起来,道:“方小姐在圣玛丽亚读书。”
“啊?还没毕业吗?”蒋礼明吓了一跳。
“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
一句话说得两位男士都笑了。楚光照道:“静媛姐,你这不是开我的玩笑嘛!我都快三十五了!”
“哎哟!你也知道自己快三十五了呀!”蒋太太白了他一眼,又道:“方小姐今年十八岁,生得白白净净,气质文文雅雅的,我见过几次,不愧是名校出来的!”
“不行不行!”楚光照尴尬地笑道:“听着像犯罪!”
“你又来!”蒋太太瞪了他一眼。“女孩子年轻一些,好生养,将来操持家里体力也够。”
楚光照只觉得分外荒谬,却不好直说,脸都红了。
“中学的女学生毕了业就该结婚了,继续读书的不是没有,少数而已。方太太的意思不太希望女儿去外地读书,想守在身边。如果有合适的人就先认识起来,结婚的事倒也不急。人家也不是急着嫁女儿。”
“既然如此,那就把人请来,我们都见见。”蒋礼明笑道。
“蒋先生……”
“你别喊他!”蒋太太打断楚光照。“这件事我们替你做主!好歹你们先见见面!人都还没见到,就这么退缩!你到底还想不想结婚了?”
楚光照又看了眼蒋礼明,见他这次完全站在自己太太一边,心里虽不愿,但嘴上也不便多说了,也只好低头不说话。不料一旁的何聆突然道:“你们别逼楚叔叔了!将来等我长大了,我跟他结婚!”
蒋太太当即喷了出来,楚光照的脸更红了。蒋礼明不禁笑道:“你懂什么结婚?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何聆便不敢再说话。蒋太太道:“回头我就安排起来,要不就下周六?我把方太太方先生都请来。”
“可以!我赞成!”蒋礼明道。又转头对何聆道:“到时你可不许乱说话!”
何聆偷偷笑着,继续吃盘子里的菜。楚光照的心里却埋了铅一般,程慰远、方小姐,前面就像立起几座大山,难以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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