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
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
偶适族叔家。缪为人滑稽善谑，
客与语，悦之，遂共酣饮。
缪永定，是江西的拔贡生。平素爱酗酒，亲戚朋友都吓得躲避他。缪生偶而有事到族叔家里，因他为人滑稽爱开玩笑，族叔家的客人便和他谈起来，很喜欢他，于是大家一起畅饮。
缪醉，使酒骂座，忤客。
客怒，一座大哗。
叔以身左右排解。
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
缪生喝醉了，使酒性辱骂同席的人，得罪了客人。客人生气，整个酒席大乱。族叔出面左右劝解，缪生说偏袒了客人，又更对族叔发起怒来。
叔无计，奔告其家。
家人来，扶挟以归。
才置床上，四肢尽厥。
族叔没有办法，只好跑去告诉他家。家里来人，把缪生扶回家中。才放到床上，他的四肢全都凉了，摸了摸，竟然气绝了。
抚之，奄然气尽。
缪死，有皂帽人絷去。
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
世间无其壮丽。
缪生死后，有个戴黑帽子的人把他拘捕了去。一会儿，来到一处官府，房顶都是浅青色的琉璃瓦，人世间没见有这样壮丽的。
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
自思我罪伊何，
当是客讼斗殴。回顾皂帽人，
怒目如牛，又不敢问。
到了高台下，好像是要等候见官。缪生自想没犯什么罪，一定是因为客人告发了酒后斗殴的事。回头看黑帽人，他怒瞪着两眼像牛一样，又不敢问。
然自度贡生与人角口，或无大罪。
忽堂上一吏宣言，
使讼狱者翼日早候。
于是堂下人纷纷藉藉，如鸟兽散。
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着，
缩首立肆檐下。
然而自己认为贡生和人发生争吵，或许犯不了大罪。忽然大堂上一个官吏宣布说，让打官司的人明日早来等候。于是堂下的人纷纷扬扬像鸟兽那样散去。缪生也随着黑帽人走了出来，又没有地方去，只好缩着头站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
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
日将暮，各去寻眠食，而何往？”
黑帽人生气地说：“你这酒狂无赖子！天快黑了，各人都去找地方吃饭睡觉，你到哪里去？”
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
并未告家人，故毫无资斧，
庸将焉归？”
缪生战战兢兢地说：“我至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没告诉家里的人，所以没有一文钱，难道还有地方去吗？”
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啖，
便有用度！再支吾，
老拳碎颠骨子！”
缪垂首不敢声。
黑帽人说：“你这酒狂无赖！若是买酒自己吃，就有钱了！要再胡说，我用老拳砸碎你这狂骨头！”缪生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忽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
缪视之，则其母舅。
舅贾氏，死已数载。
缪见之，始恍然悟其已死，心益悲惧。
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
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屈临寒舍。”
二人乃入。
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
忽然有一个人从门内出来，看见缪生，惊奇地说：“你怎么来了？”缪生一看，原来是他的母舅。母舅贾某，早已死了好几年了。缪生见了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死了，心里更加悲痛害怕，向贾某哭着说：“阿舅救我！”贾某回头对黑帽人说：“东灵不是外人，请来寒舍说话。”二人于是进门。贾某又给黑帽人作揖，并且叮嘱他要多加关照。
俄顷，出酒食，团坐相饮。
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
皂帽人曰：“大王驾诣浮罗君，
遇令甥颠詈，使我捽得来。”
贾问：“见王未？”
不多时，摆上酒菜，围坐着喝起来。贾某问：“我的外甥发生了什么事，竟麻烦您去勾他的魂来？”黑帽人说：“冥王要去和太上老君会面，遇到您的外甥在狂骂，叫我把他抓来了。”贾某问他：“见到冥王没有？”
曰：“浮罗君会花子案，驾未归。”
又问：“阿甥将得何罪？”
答言：“未可知也。然大王颇怒此等辈。”
缪在侧，闻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举。
他回答说：“因为太上老君正好遇上花子案，冥王还没回来。”贾某又问：“我的外甥将会判什么罪？”黑帽人回答说：“还很难知道。不过冥王很生这类人的气。”缪生在旁，听见两人说的话，吓得汗水流了下来，连酒杯筷子都举不起来了。
无何，皂帽人起，
谢曰：“叨盛酌，已经醉矣。
即以令甥相付托。
驾归，再容登访。”乃去。
过了一会儿，黑帽人站起来，感谢贾某说：“吃这么丰盛的酒宴，已经醉了。就把令甥先交付给您。等冥王回来了，再容我来拜访。”说完就走了。
贾谓缪曰：“甥别无兄弟，
父母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
十六七岁时，每三杯后，喃喃寻人疵；
小不合，辄挝门裸骂。犹谓穉齿。
不意别十余年，
甥了不长进。今且奈何！”
缪伏地哭，惟言悔无及。
贾某对缪生说：“外甥别无兄弟，父母对你爱如掌上明珠，责备一次都不忍心。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每喝上三杯后，就嘟嘟囔囔地找人家的毛病，小不合心意，就砸门谩骂。那时还可以说你年纪小，不想分别十几年了，你一点也不长进。如今将怎么办！”缪生伏在地上哭着，只是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
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
适饮者乃东灵使者，
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
大王日万几，亦未必便能记忆。
我委曲与言，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
即又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
非十万不能了也。”
贾某拉起他来说：“我在这里开酒店，很有点小名望，定当为你竭尽全力。刚才那个黑帽子是东灵使者，我常请他喝酒，和我很要好。冥王每天的事情多以万计，也未必就能记着你。我婉转地和东灵使者说说，央求他看在个人的交情上放你回去，也许能够答应。”立刻又转念说：“这个责任很重，没有十万不能办成。”
缪谢，锐然自任，诺之。
缪即就舅氏宿。
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
缪生感谢不已，表示由自己来承担费用，贾某答应了他，缪生也就在舅舅家里住下了。第二天，黑帽人早早来察看。
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
“谐矣。少顷即复来。
我先罄所有，用压契；
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
缪喜曰：“共得几何？”曰：“十万。”
曰：“甥何处得如许？”
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足矣。”
缪喜曰：“此易办耳。”
贾某请他密商，谈了一会儿，来对缪生说：“谈妥了，等一会他就再回来。我先拿出所有的钱，用来压契约，其余不够的钱等你回去再慢慢凑足送给他。”缪生高兴地问：“一共需多少？”贾某答：“十万。”缪生说：“我到哪里弄这些钱？”贾某说：“只需要金币钱纸一百挂，就足够了。”缪生高兴地说：“这太容易办了。”
待将亭午，皂帽人不至。
缪欲出市上，少游瞩。
贾嘱勿远荡，诺而出。
见街里贸贩，一如人间。
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
对门一酒肆，纷纷者往来颇伙。
等到将近中午的时候，黑帽人还没来到。缪生想去街市上稍微走走看看。贾某叮嘱他不要走远了，缪生答应着出了门。看到街市上的商贩贸易，如同人世间一样。到了一处地方，见高高的围墙上安装着棘刺，像是一座监狱。对门有个酒馆，很多人纷纷往来进出。
肆外一带长溪，
黑潦涌动，深不见底。
方伫足窥探，闻肆内一人呼曰：
“缪君何来？”缪急视之，
则邻村翁生，故十年前文字交。
趋出握手，欢若平生。
酒馆外是一条长溪，黑水涌动，深不见底。正要站住窥探，就听到酒馆里有人招呼道：“缪君怎么来了？”缪生急忙看去，原来是邻村的翁生，是他十年前的旧文友。翁生走出来与缪生握手，高兴得像生前那样，就约到里面喝起酒来，谈起了两人分手后的情况。
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
缪庆幸中，又逢故知，
倾怀尽釂。酣醉，顿忘其死，
旧态复作，渐絮絮瑕疵翁。
缪生庆幸将要复生，又遇到了旧友，便开怀痛饮。他喝得酩酊大醉，顿时忘记自己已死，旧态复发，渐渐地絮叨挑剔起翁生的毛病来。
翁曰：“数载不见，若复尔耶？”
缪素厌人道其酒德，
闻翁言，益愤，击桌顿骂。
翁睨之，拂袖竟出。
翁生说：“几年不见，你怎么还像以前的老样子？”缪生向来讨厌别人说他酒后的毛病，听到翁生的话，更加愤怒，便砸桌子跳骂。翁生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缪追至溪头，捋翁帽。
翁怒曰：“是真妄人！”
乃推缪颠堕溪中。
缪生追到长溪的边上，伸手去抓翁生的帽子。翁生生气地说：“这真是个不讲理的人！”便把缪生推落到溪水中。
溪水殊不甚深；
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胁胫，
坚难动摇，痛彻骨脑。
黑水半杂溲秽，
随吸入喉，更不可过。
溪水并不太深；然而水中尖锐的刀子多如麻杆，穿透了缪生的胁下和小腿，固定住不能动，一直疼到骨髓。黑水中拌杂着粪便等脏东西，随着呼吸灌入咽喉，更受不了。岸上人观笑如堵，并无一引援者。
时方危急，贾忽至。
望见大惊，提携以归，
曰：“尔不可为也！死犹弗悟，
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锧。”
岸上笑着围观的人像堵墙，并无一人伸手救他。正在危急的时候，贾某忽然来到，看见缪生，大为吃惊，便把他扯出来拖回家去，说：“你没有治了！死了还不觉悟，不配再作人！请你仍旧跟着东灵使者去受斧刑吧。”
缪大惧，泣言：“知罪矣！”
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为券，
汝乃饮荡不归。渠忙迫不能待。
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
余者，以旬尽为期。
缪生异常恐惧，哭着说：“我知罪了！”贾某这才说：“刚才东灵使者来过，等候你来立契约，可你却在外面纵饮游荡不归。而他很忙不能再等，我已经立了契约，付钱一千让他走了；其余的钱，以旬末为期限。
子归，宜急措置，
夜于村外旷莽中，
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结也。”
缪悉应之。乃促之行。
送之郊外，又嘱曰：
“必勿食言累我。”
乃示途令归。
你回去后，应当赶快想法筹办，夜里到村外旷野，叫着我的名字烧了它，许下的这个愿就可以了结了。”缪生全都答应了他。贾某于是催促缪生上路，送他到郊外，又叮嘱说：“务必不要背弃诺言连累我。”这才指示路途让他回家。
时缪已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
而鼻气隐隐如悬丝。
是日苏，大呕，呕出黑渖数斗，臭不可闻。
当时缪生已经僵卧了三天，家里人都说他醉死了，然而鼻子里的气息还隐隐约约的像悬丝一样。缪生这一天苏醒后，大吐一场，吐出黑汁好几斗，臭不可闻。
吐已，汗湿裀褥，身始凉爽。
告家人以异。旋觉刺处痛肿，
隔夜成疮，犹幸不大溃腐。
十日渐能杖行。家人共乞偿冥负。
吐完，汗水湿透了褥子，身体才觉得清爽。他把这些奇异的事情告诉了家里的人。立即觉得刺伤的地方疼痛肿胀，隔了一夜成了疮，还幸好没大溃烂，到第十天上渐渐能够拄着棍子行走了。
缪计所费，非数金不能办，
颇生吝惜，曰：“曩或醉梦之幻境耳。
纵其不然，伊以私释我，
何敢复使冥主知？”家人劝之，不听。
家里人都求他偿还阴间的欠债，缪生计算了一下所用的钱，没有几两银子不能办成，心里很吝惜，说道：“过去也许是醉梦中的幻境罢了；就算是真的，东灵使者因为是私自放我，怎么敢再让冥王知道？”家里人劝他，不听。
然心惕惕然，不敢复纵饮。
里党咸喜其进德，稍稍与共酌。
然而缪生心里很警惕，不敢再纵饮。邻里乡党都喜欢他的进步，便稍稍和他在一起同饮。
年余，冥报渐忘，志渐肆，故状亦渐萌。
一日，饮于子姓之家，又骂主人座。
过了一年多，缪生把阴间的报应渐渐忘记了，胆子慢慢大起来，旧态也渐渐萌发。一天，缪生在同姓晚辈家里饮酒，又骂同席的主人。
主人摈斥出，阖户径去。
缪噪逾时，其子方知，将扶而归。
主人把他赶出门外，关上大门径直回去。
入室，面壁长跪，自投无数，
曰：“便偿尔负！便偿尔负！”
言已，仆地。
视之，气已绝矣。
缪生吵骂多时，他的儿子才知道，来到把他扶持回家。缪生进屋，脸朝墙壁跪在地下，自己叩头无计其数，说：“这就还您的债！这就还您的债！”说完，便倒在地上。看了看他，已经气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