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拉美莫尔的露琪亚” Lucia di Lammermoor(2)
三十三
第二天吃过午饭,程慰远和徐采瑛打了招呼,再三叮嘱了一番便出门去了。徐采瑛确认他确实朝着学校方向走去,便在燕燕房间的窗口守着。她昨天对燕燕说了些善意的谎话,此刻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也就不十分确定楚光照一定会来,倘若他执意不来,原本有了些生气的燕燕会不会再次消沉下去呢?时间从一点滑到两点、三点,徐采瑛心里越发焦急,她真怕程慰远会突然回来。过了四点钟,他回来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大。看向躺在床上的燕燕,起初不停询问的她也渐渐变得沉默了。徐采瑛很怕刺激到她,只不停劝她先睡会儿,一见到人影就立即叫她。但程燕燕根本睡不着,一双眼睛紧盯着窗口,一动不动。这双眼睛让徐采瑛愈发紧张,她怕失望的燕燕会责怨她的谎言。
徐采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将近四点钟了。她再次焦急地向窗外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立即趴在窗玻璃上仔细看,没错!是他!是楚光照。她高兴极了,慌忙向楼下的人摆了摆手,来不及确认他是否注意到,跳起来喊道:“燕燕!他来了!”
程燕燕一瞬间睁大双眼,脸上的笑却令徐采瑛有一点心酸。她跑过去扶着燕燕起身,走到窗前,程燕燕贴紧玻璃向下望去,是他!真的是他!他是不是也消瘦了很多?他正抬头向上望,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程燕燕的手指在玻璃上摩挲几下,仿佛在打招呼,却又十分的胆怯。眼泪流满面颊,模糊了玻璃。徐采瑛怕她过分激动,道:“不要哭了!我这就下去叫他上来说几句话,你快躺好别着凉!”
程燕燕这才惊醒一般,赶忙转身要向门口去,可突然间又转身回来,慌张地道:“我要梳下头发!梳子!梳子在哪?”
徐采瑛不好说什么,便急忙帮她找梳子,慌乱之下却找不到。两人忙乱了好一阵才找到。徐采瑛快速地帮燕燕梳了几下,安慰她楚光照一定不会介意她的病容,这才慌忙跑出房间。方才耽误了些时刻,生怕有变,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冲到门口。待她气喘吁吁打开一楼大门,眼前却空无一人,仿佛谁都不曾来过。
徐采瑛瞬间慌了,她跑出门外左看看右看看,视线之内全无熟悉的身影。她不禁喊了几声“楚老师”,又怕喊得太响被恰巧赶回来的程慰远听到。但无论如何,楚光照终不见身影,就仿佛隐身于空气之中。难道说是自己看错了吗?可是明明燕燕也看到了!就这么回去,如何对燕燕说?她不敢回身,却终于不得不又返回小楼,却见程燕燕从楼梯上下来,身体不稳仿佛要跌落下来。徐采瑛赶忙冲上去抱住她,道:“你怎么下来了?”
“你们很久不上来,我害怕!楚光照在哪?”
“他……我下来后他……不见了……”
程燕燕当即傻了一般,挣扎着走出门,急切地四下张望,可除了过路的行人什么也没有。徐采瑛惶惑而焦灼,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就只用力扶着她。就只这么一会功夫,他去哪里了呢?就在她思索的当儿,忽听程燕燕哭喊道:“他去哪了?去哪了?”
徐采瑛赶忙拉着她安慰道:“我也没看见,就这么一会功夫……”
“楚光照!楚光照!”程燕燕也不想再问了,向远处高声喊着。
“燕燕你别大声喊!这是大街上!他们都看你呢!”
“他去哪了呀!楚光照!你出来啊!”
“燕燕你不要再喊了!万一你二哥正在路上呢!”
“楚光照!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你听我说呀!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的!”
过往行人的侧目令徐采瑛面红耳赤,她抱住燕燕想拉她回去却是徒劳。此时的燕燕已耗尽了力气,只剩嚎啕大哭。徐采瑛紧紧抱住她,拍着她的背想令她安静下来。
“都是因为我梳了头发!他不想等我了!都是因为我梳了头发!都是因为我梳了头发!都是因为我梳了头发!”
“好好好!不哭了!我们赶快回去吧!你会受凉的。”
程燕燕还在为梳头的事自责,徐采瑛终于费力将她推进了门。她的心口还在剧烈地跳,真怕方才一幕被程慰远发现。好说歹说扶着燕燕回到卧室,让她重新躺下。她重又去窗口望了望,依旧空无人影,难道说,真的是错觉吗?
八月初的一天上午,楚光照走入上海永济大学的校园。走在绿意葱茏的小路上,竟有一种隔世之感,真是奇怪!他离开这里也只不过大半年的光景。昨天刚到上海,以前租住的房子去国前退掉了,于是便随便找了一家小旅馆。临行前,他嘱托公寓门房帮他代收剑桥大学的通知,如果方便的话就转寄上海永济大学。海上行程差不多一个月功夫,他想如果学校给了录取书,想必是到了。所以这次来学校,不只是见校长,还要问问有没有他的任何信件。此时正值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偶有来往的学生认出了他,都上前打招呼,问他在英国的情况,他都一一回应。告别年轻的学子们,他径直朝校长办公室走去,可刚进办公楼门就被一个教务处的办公人员告知,吕思一在总务处等他。楚光照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应声走向总务处,果然在那里见到了吕思一。
总务处此时只有吕思一一人,正抽着雪茄,手中一张报纸。楚光照敲了敲门,吕思一头也不抬,喊了声“进”,楚光照便大步走进去,说了声“教务长”。吕思一立即听出了楚光照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笑道:“光照回来了!几时到的上海?”
“昨天中午时分。”
“一路上还顺利?”
“谢教务长关心,一切都顺利。”
吕思一方点头笑了笑,道:“来,先坐。”
楚光照便坐了,问:“校长今天在吗?”
“他回北平去了。”
楚光照心里立时有了猜测,没有继续问下去。吕思一却似乎没注意他的表情,只道:“你是知道地,校长与原北洋教育部的老同仁结了亲家,现在回去筹备订婚仪式去了。”
“哦……”楚光照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光照啊!”吕思一坐在他面前,“我此次召你归国,也是校长的意思。你去伦敦大半年,也长了不少的见识,下半年学校对你有新的安排,你就不必回去了。”
楚光照惊讶地抬起头,他虽有所猜测,但此刻亲耳听到仍旧受到冲击。
“教务长,我……”
“你不必急。”吕思一呵呵笑道。“校长对你有所考虑。光华大学教务处缺一个办事员,你要不要考虑过去?”
这所谓的安排完全超出了楚光照的预料,这是什么意思,要赶他离开永济吗?
“我没有想过离开永济和校长,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这就不必了。他现在在北平呢!目下忙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些?光华大学那边已同意,你随时可以去报道。”
“我……教务长,我不能去。”
“怎么拒绝呢?那里的薪水可是很高地!何况那里的教务长和我是老熟人,肯定会照顾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吕思一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看着楚光照的眼睛,问:“你心里总该清楚的吧?”
楚光照一时语塞,想要解释,可吕思一毕竟不是校长的家人,他到底了解多少呢?
“我还是想见见校长!我有话要当面对他讲!我这就去北平!”
吕思一的表情严肃起来,双手撑在大腿上,道:“楚光照,你怎么也不知好歹起来!”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需要见校长!有些话我只能和他老人家讲!”
“讲什么?你打算讲什么?”
楚光照不答。
“是不是关于程小姐?”
楚光照仍不答。
“被我说中了是不是?”吕思一冷笑了一声,又道:“我向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但没想到你竟聪明过了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问我?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
楚光照无法回答。
“说不出来了吧?你的算盘!打的太满!我看你也没脸说出来!”
楚光照立即想起程慰远说他算计程家的话,于是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的?嗯?你什么心思,做了什么,你以为远在伦敦,上海和北平就什么都不晓得了么?楚光照,你未免又太狂妄了!”
“我想您误会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吗?我没有必要误会什么,我只看事实!”
“事实并非……”
“事实并非如你所狡辩!校长在信里全都告诉我了!念在多年师生的份上,校长不忍责骂,嘱我好生安排。我念你是难得的人才,这才帮你谋了这个差事,你竟不知好歹,要去北平见校长!你想干什么?你想把你的龌龊心思闹得人尽皆知吗?你考没考虑过校长?”
楚光照满腔愠怒,话到嘴边却无从说出口。吕思一口口声声他全都知晓,可他到底知晓什么却一个字都没露。何况他不是程家亲戚,自己也没理由向他解释什么。但吕思一的态度却令他异常不满。这个一心谄媚校长的肥头先生,当初就嫉妒楚光照抢了他侄子的名额去伦敦,也许他竟是在报复自己呢!
“我不是要去闹事的,我是去解释的。”
“你有什么可解释的?你的事校长全都清楚!”
“那是程慰远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
“什么?一面之词?”吕思一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楚光照,你太高抬自己了!你还知道你是谁么?你还知道程慰远是谁么?校长难道不信自己儿子的话,选择相信你?认清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宛如当头一击。是啊!校长会选择相信他而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么?
吕思一见他半晌无言,语气便稍稍缓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楚光照,你还年轻,又有能力,家世清白,说一表人才也不为过。不要为了妄念毁了自己的前程。再这样闹下去,不但光华的位置没了,整个教育界谁敢接纳你?你还是想想清楚的好!”
楚光照终于冷笑了一声,起身站了起来,道:“多谢您一番美意,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就要走。
吕思一却叫住了他,道:“校长特批你两个月的薪水做为补偿,我已和财务打过招呼,你直接过去领钱即可。”
楚光照仍旧冷笑一声,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他的录取通知书,遂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有寄给我的信件吗?”
“信件?没收到。”吕思一说着转身又拿起了报纸。
楚光照便没再问下去,转身走了。走出教务楼的那一刻,心里一片空空荡荡,仿佛是突兀地坠入一个陌生的所在,不知身处何方。他没有去财务领那两个月的补偿款,而是回到了旅店。工作没了,突然间熟悉的一切,为之奋斗努力这么多年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了。而这一切的缘由,是他落入了爱情的圈套。这样的惩罚是否过于沉重?他反复自问、自责,他也想过无所顾忌地去北平面见校长悔过。但又能有什么结果呢?思索了一天一夜,他终究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不再与程家任何人有任何的接触。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学校找差事?怎么解释自己突然离开了永济?怎么解释大好的前程突然破灭?即便他可以隐瞒,校长和吕思一人脉极广,能保流言不会传播吗?在教育界,他恐怕已没有空间立足。是否写信去剑桥询问考试结果?可如今的局面,即便录取,难道回英国继续深造吗?几年后拿到一个文学的文凭,仍旧无法回到大学教书,那又有何用处?那么去做什么呢?从出生到如今,他所见所闻唯有教书育人,所期盼的也唯有殷殷校园。除了这琅琅书声的所在,他从未想过任何其他的选择或可能,也从没有觉得自己可以胜任教师以外的任何工作。突然间,前途尽失,如果父母知晓这一切,该对他多么的失望!他陷入极度的低迷,仿佛走到高山之下,前无去路,后无退路。
在旅店里消沉了几日,最终觉得还是该出去看看,遂上街随意走了走,顺手买了份报纸。报纸上大多是关于中原战场上的消息,他浏览了几则便对这种无休止的内战感到分外厌烦。随意翻到广告页,竟无意中被一条招聘启事吸引:
礼和商贸招聘办事员、助理若干名。所需条件:国文、英文俱佳者。有意者请联络江先生,电话xxxxx
礼和商贸的名字令他心头一震。他立即找出钱包,打开掏出了蒋礼明在海德公园送给他的名片,核对了上面的公司,确实这一家。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吗?他也一时有些无措。但不管怎样,这工作也许他能做,且远离教育界,不会有人认得他。假使能做得不错,父母尽管失望,也总会释然。想到这,他去旅店前台问有没有电话。老板建议他到临街的咖啡馆去借,他便去要了杯咖啡,然后按照报纸上的电话拨打了过去。那边知道他是应聘的,便和他约了笔试时间,如果通过便可进入面试。
放下电话,楚光照坐下来端起咖啡杯猛喝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他觉得通过笔试应该不难,如果可以拿到这个机会,他一定重新振作,从此与过去的一切告别。那天在海德公园的相遇他还有记忆,蒋礼明对他们五个人说回国后有需要的随时去找他,如果愿意去他公司或厂里做事,他双手欢迎。是否直接去拜访呢?他思索了许久,决定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应聘还须凭实力,否则人家也会为难。何况,如果蒋先生问起他为什么离开大学,他又怎么回答呢?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