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7 “爱上人间的牵扯”——今日在刀锋书店阅读陈年喜诗集有感
去年读过陈年喜的《微尘》后,我曾在《2024.10.07 I Read, Therefore I am》这篇读书总结里提到作家给我的印象是“克制”与“厚道”——“不仅体现在情感上,更在遣词用句上;他的文字是温暖且透彻人生疾苦的,他不哀怨、不咒骂,他承担着生的喜怒无常,也坦然接受死的殊途同归。”
随着刀锋闭店进入30天倒计时,趁着春节第三天假期专程前往阅读、以得忙碌工作间的救赎(见《2025.01.05 刀锋里的救赎》),是尤其顺理成章的事。每次在店里读书都是随机选择,而今天楼上楼下观览一番,毫不犹豫地选定了陈年喜的诗集,且在带着四本书落座后,第一个就打开了它。阅读拢共花了3个小时,我未曾想过自己会如此耐心地读诗,毕竟依照作家所说——“诗歌是诗歌的断头崖”(《地坛》)。然而,陈年喜的诗句总有那么一种叫人无法忽略的黏稠,让读者酣畅地翻阅、咀嚼,又屡屡前溯以反复回味。
诗人眼里,一切皆美,而美就是自然而然,不加造作。在陈年喜的诗里,万事万物秉承自己的法则,不因世事浮躁而急功近利,也不因人间汹涌而趋之若鹜。各类修辞被他毫无痕迹地应用着,却完全不会使读者感觉跳脱:“沙窟 是苍茫眺望的眼睛,目送一批又一批走远的人”(《高昌》);“一片云替一首诗白成了生死,一匹马替一坡草向深秋奔去”(《秋天为什么如此辽阔》)。在许多诗的结尾处,他往往收回渺远的回忆、神游的思绪,定格在眼前平实之物,使得整首诗如作家自己一般脚踏实地、平易近人:“一口无人管顾的水井,水面有不朽的影子和渐腐的落叶,暮色从山顶渐渐下落”(《金凤山》)。因此,阅读陈年喜的诗,就跟阅读他的文章一样,无时不刻不被存在的真切所包围;作为读者,我可以感受到作家的性情温良:他不会振臂一呼、高声宣告,也不会期期艾艾、低头呢喃。他不拒绝赋予事物以意义,同时也明白事物并不因任何人的赋予就锦上添花。
作为曾经的爆破工、采矿人,陈年喜用文字描绘着许许多多的小人物、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古往今来,他们死死生生,无声无息,生如鸿毛,却力比泰山;他笔下的人们,虽然卑微,却并不自轻自贱(《杨寨和杨在》),毕竟“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牛二》)。在作家眼里,他们每一个都是一座丰伟坚韧的碑,以肉身抵御酷寒、以慎默击溃空寂,恰似隐忍不屈、谪守沧州的豹子头——“采金人回到住处,推开草料场大雪封堵的门”(《大雪》)。作家明白这个灿烂时代的背景音里湮没着多少辛勤顺受的劳动者:“名姓像两件无用的家什,摆设在他们一生里”(《早晨的人》),可幸,他作为诗人,能用文字记录下被历史遗落的辉煌:“烽火台上 尘埃起落,英雄多像一地羊毛”。(《过鄯善》)。他赞许与拥护平凡的劳动者,是因为他在几十年的生命历程里目睹过太多的迎面与倒下、收获与牺牲,可曾经苦战山河、命悬一线,他却从不自诩不凡:“不认命的青春降格为一腔尘埃,山河和人生都无须凭吊,在春风面前多么不值一提”(《二十年后,再过雁门关》)。我想,打动我的正是作家的质朴,它远比精雕细琢、华词硕藻更能直触到人心底的柔软。
历尽苦难,陈年喜的诗歌却没有廉价易得的哀怨,更别提“哀而不伤”。只有亲尝人世辛疾的人,才能说出“苦,从来不是苦难的一部分”(《追赶大雪的人衣衫单薄》),也只有体验过朝不保夕的人,才能写下“无论赶往哪里,回乡者都不是归人”(《骑摩托车回老家》)。他从容地接受无常与消逝:“人并不是人的局内人,你们看见的事物正杳无音信”(《地坛》),也能设身处地地体谅而非可怜他者:“我懂得她的担忧是一只风筝 对春风的担忧”(《乡村小学》)。他的豁达,在许多陈古述今、跨越时空的诗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即将不惑的我,陈年喜的写作正体现了什么是“人到中年”——没有少壮资浅的轻狂,没有年岁尽逝的遗憾,没有古今对比的唏嘘,也没有现世顽劣的讥讽。若说他在歌颂什么,那就是浮沉的生命、庸常的生活、开阔的命运。他远游异乡、登高怀古,却不曾迷失于悲怆;他触景生情、追忆过去,却难见滞情于故往。他用诗词记叙思想,却不奢望由写作解决问题。然而,平和并不意味着遗忘,相反,诗人对逝去亲友的一张张面孔犹难放下:“一个人的安息让另一个人再无安宁”,可坚毅的信念却让他继续努力而认真地活着:“所有车窗都将碎裂,我们努力擦拭每一块玻璃”(《立秋了》)。
尽管“苦涩而美好”,作家却无法不“爱上人间的牵扯”,正如他在《山杏黄熟》一诗里所写:
人间是一坡山杏
短暂的绽放说出成熟的喜悦
余下是漫长 巨大的孕育
今日,在刀锋书店楼梯下的空间,一长排书柜背后,在其他读者上下行走的踏步与交谈声、店员于背后封箱图书的胶带撕扯声里,我读完了陈年喜的诗集。我希望自己能温和地走进人生与中年,就像作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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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龙 赞了这篇日记 2025-01-30 10:3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