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桥下遇见觉者(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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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教授喝了一口咖啡:“觉先生的教导很精妙,连我这个心理学教授都觉得诧异,不知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有今天这样的觉悟。但要在生活中践行他那种修行的理念,靠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求修行的同道中人,今天遇见肖先生,感觉实在很高兴。希望接下去的日子能够一同努力。”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想找一个同修者。找小陶自然不合适,而我的出现刚好解决了这个问题。事实上,我对团体并不感冒,素来喜欢独来独往。在我眼里,团体象征着低效、官僚、形式化甚至是愚蠢,这几年看多了诸多荒谬的事情,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孤独的,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不仅让我无法融入任何集体,甚至也拉开了和家人之间的距离。兄弟,在你走后,这种孤独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某种程度上,我痛恨团体,也痛恨这种孤独。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矛盾。
“您觉得如何才算是修行?”我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
郝教授苦笑了一下:“光是遵守那两条语言戒就要了我的老命。有时觉得这违背了我的本性,你想想看,在那些卑劣的人面前,我为什么要保持谦卑?但我明白,觉说的是对的。保持谦卑并不是为了他人,也不是为了讨好他人,而是对治自身的习气。如果说习气是在被社会改造的过程中产生的,那么对治习气本身就等于重新将自己养育一遍。社会心理学表明,一个普通人要脱离社会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社会群体中被说服、从众,甚至是效仿主流行为,这是人的心理惯性使然。令我惊讶的是,这种影响在觉面前失效了。社会影响的各种心理效应就像射到冰面的光线,全部被觉先生挡了回来。这至少证明,真正的修行确实可以让人超越社会影响,对于一个心理学教授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
其实觉在讲述这两条语言戒时我的心里也一直在犯嘀咕。坦白地讲,我并无信心能够完全做到。甚至为什么要做到这一点,也仅仅是在理念上认可了,在心灵层面并没有完全接纳。当然,这并不是“爱敌人甚于爱自己”之类的道德说教,否则早就引起了我的反感。它更像是一块试金石,是伪修行的照妖镜,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修行的压力——我再也无法替自己寻找借口了。
比如现在隔壁桌有人在大声地打电话,我心内明显感觉到了不满和恼火,甚至想要上前质问,将他轰出咖啡店。周围总是充塞着这种人:排队插队的,乱扔垃圾的,在小区遛狗不拴绳的,在公共场合开着扬声器看视频的……还有更多品格恶劣的人,仗势欺人的人,被完全物化的人,被欲望淹没的人……对这些人如何保持谦卑?
但不如此,什么也无法得到改变!
我咬了咬牙:“就算很难,我也打算去遵守这两条戒律。我想,觉并没有把话讲完,真正的修行绝不止于这两条简单的戒律。但比之我们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比之我们想要改变自己的决心,遵守戒律也算不上难。之所以难,正如您所说,不过是我们平时傲慢的习气过重罢了。说实在的,在这个世界,我们不过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也早就体尝了作为弱者的种种耻辱,学会谦卑也不过是一种心智成熟的体现。觉要我们做的仅仅是心智变得更加成熟而已。”
“那么,肖先生算是同意我的提议了?”郝教授问。
“只是我不明白怎样才算是共同努力?修行本质上还是个人的事。”我说。
“比如,我们可以每隔一段时间见一次面,复盘自己遵守戒律的情况,或者在碰到问题和疑惑时,我们可以互相交流相互鼓励。总的意思是,”郝教授露出一丝难为情的表情,“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在我们这个年纪,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兄弟,我能说什么呢?这是除你之外第二个说想和我做朋友的人。
在聊天过程中,我对郝教授的了解又深了一层。他所在的大学竟然就是我曾经就读的学校。我忍不住和他提起了你,要知道,就算是自己的家人,我也从未提过你的名字,只是暗暗将你当成了灵魂的烙印,放在心里最深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你的名字,说曾经在校园的诗集中读过你写的诗,并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听到这句话我是多么喜悦啊!当然,以你当年的才华和放荡不羁的性格,还能在那所学校留下一些印迹这并不奇怪。我在讲述你的时候,眼里一定闪着泪光。我讲到自己近乎崇拜的联系你,和你相处、相知,讲到你所受的种种磨难,最后讲到你决绝的行动。
“这个世界就是有些人就流星一样,哪怕再短暂,也会发出耀眼的光芒,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们对自由的坚持。”郝教授说。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懦弱的,面对这个世界,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勇气离去。但现在我越来越困惑,离开这个世界真的是坚持自由的唯一方式吗?”我问,“我这位兄弟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遇见觉后,这种困惑更深了。虽然我无法想象这位兄弟谦卑的样子,也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模样,但有时候我会把他和觉的形象混在一起,仿佛在平行世界中,他成了觉这样的人。”
“他那条路正不正确我不得而知,但修行这条路,我们不妨亲自去印证一下。”郝教授说。
我们就这样聊了很久,郝教授也分享了很多他个人的经历。虽然他年长我十多岁,但处世的心态极为相似,只是比我更加睿智,知识更加渊博,思想更加独立。欣慰的是,我们之间不存在年龄上的隔阂。我甚至能够在谈话中也体会到他的孤独和坚持,比起觉来,他更像一个疲惫的战士,一个人背着长矛在战场孤独地徘徊。
此时妻子打电话催我回家了。她一向很少打电话,也许是因为近段时间我在家时间越来越少。我不得不告别郝教授,在回家的途中,我一直反复念叨着那句话:修行不在寺庙中,人间处处是道场。
我的家大概是道场中的道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