鳣鱼(三)
进入桃林,刚望见桃翁的茅屋,姜文昌就大声喊道:“桃翁,天大的恩典,快来看看我们捕到了什么。”三人正坐在门前择菜,闻声纷纷走了过来。桃翁一看到网里的鳣鱼,眼睛立刻直了,惊喜地叫道:“文昌,这怕不是……”
“没错,就是鳣鱼!”姜文昌肯定地说。
“这可太难得了!你们怎么捕到的?”
“说来蹊跷,我们正要收工,这鱼忽然自己跳上了船,还把我们吓了好大一跳。”
“这可称得上天降祥瑞了。文昌,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吗?这鱼是开天辟地后,阴阳化生的第一种鱼类,堪称鱼中之祖了。妧儿……”他转头对姜妧说,“别笑话我老迈智拙,可叹我还自作聪明,给你用草编扎了一个祥瑞。”
“大耳爷爷,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姜妧问道。
“还记得你大耳爷爷说给你捕了一条大鱼吗?”姜母在一旁解释说,“你道是什么大鱼?原来他是用蒲苇给你编了一条鳣鱼。”
“在哪儿呢?快拿给我看看。”
“有真的还看假的作甚?那小玩意且先放一放。现在赶快去拜谢泰姆。”桃翁说,将她手里的竹篙接了过来。
“爹,你和我一块儿去吗?”姜妧向父亲问。
“这是泰姆给你的恩典,我哪里有资格去。”姜文昌笑道,“快去快回,等会儿大家一起吃鱼宴。”
姜妧只得独身向泰姆庙走去。一路上她的心里有种莫名的羞怯,仿佛不是去拜神,而是面对一个知晓她一切秘密的朋友的诘问。来到门前,她屏息平复了一下不安的心跳,双手微颤地将门推开,悄步走了进去。
庙内陈设一如往常,供桌上青釉陶瓶中仍然插着几枝桃花。她走上前,抬头望着墙壁上泰姆的神徽,嘴唇翕动几下,却不知要说什么,又垂下头来,望着瓶中的桃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问道:“泰姆,我的花也该让人折了吗?这些天我总是不经意地想起他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不,甚至他整个人都是火热的。那天遇见他后,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他把心掏给我看。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看见那颗心原来是一团火,它把我的梦烧得热烘烘的。泰姆,你看我要不要接受这颗心呢?”
说出这些话后,她感到轻松了许多,才又大胆地抬起头来,再次望向那三道鲜红的曲线。它们的柔婉与灵动熨帖着她的双眼,似乎泰姆就在里面盈盈而立,对她微笑。一时间,她不禁想抬起手来,像婴孩时做过的那样,前去触摸。但还是克制住了,虔敬地跪倒下来,向她礼拜,口中说道:“多谢泰姆恩典。”然后站起身,轻轻退出,掩上了庙门。
茅屋前正在杀鱼。那条鳣鱼被单独放进一个大盆里,姜妧走过去,发现它仍像在船上时那样静静地蜷伏着,便向父亲问道:“爹,这条鱼怎么办?”
“它是你的,你说了算。”姜文昌说。
姜妧想了一会儿,提议说:“咱们把它养起来吧,你不说它能长到好几丈长吗?我想看看,长那么大会是什么样子。”
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姜母笑着说:“我的傻闺女,你想养那么大,我上哪儿给你找那么大的盆去。”
姜妧自知计拙,讪讪地笑了笑,不言语了。
桃翁提着草编的鳣鱼,从茅屋里出来,笑道:“妧儿,你若真想看,赶明儿我再给你编一个大的。眼下这条还是带回家杀了吃吧,泰姆的恩典可不能辜负。”
姜妧接过那条翠绿色的草编鱼,和盆中的那条比照了一下,惊奇地说:“真是太像了!大耳爷爷,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姜文昌刮着鱼鳞,一边抬头朝他们望来,说:“桃翁,自打上次咱们见过这种鱼,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吧,亏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可不是嘛,一晃都快半个甲子了。”桃翁感慨道,然后看向一旁默默清洗鱼肉的杨天侑,说,“那还是天侑的大伯从外地带回来的,也让我有幸一睹了鱼王的真面。”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他行商返乡带回来的。说起来,他可真称得上经见过大世面。他们村那座石桥不就是他主持修建的吗?只是不知怎么,一向少见走动。”说到这里,他向杨天侑问道,“你大伯的身子骨还好吧?”
“挺好的。”杨天侑一边清洗鱼肉,一边抬起头来回答。
“回家的时候,给你大伯带条鱼回去,代我问好。就说我过些天不定要烦请他出山呢。”
“哎。”
姜妧找了几根茅草,穿过那条草编鳣鱼的口鳃,打了个环,将它挂在一棵桃树的花枝上。然后来到母亲身边蹲了下来,看她麻利地拾掇活鱼。一阵清风吹来,桃林里繁花乱飐,送来一片甜丝丝的芬芳。
鱼都收拾好后,姜文昌自矜厨艺,亲自上灶掌勺;杨天侑抢着去烧火。姜母过意不去,和他争了一番,见他坚持,也便由他了,回来坐在桑树下,与桃翁闲谈。姜妧默默坐在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静卧的水牛出神。桃翁看她神思恍惚的样子,笑着问道:“妧儿,方才去拜谢泰姆,都说了些什么?”
姜妧怔了怔,低头避过他的目光,小声说:“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感谢她的恩典呗。”
“真的只是这些?没和泰姆说几句心里话吗?”
“我哪有什么心里话?”姜妧头垂得更低了,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看,我们家闺女大了,已经心里有话不好向外说了。”姜母看着她的羞颜道,“以后不好说出口的话,就说给泰姆听,她什么都知道的。”
“都怪我多嘴,一句闲话倒引起了你这么些感慨。”桃翁自责地说。
姜母微笑着摇摇头。
“对了,今天不是还要送礼吗?走时别忘记带上荷叶,都是我去年攒下来的,一点没坏,用来包鱼刚刚好。”桃翁说,岔开了话题。
姜文昌这时盖上锅盖,走过来笑道:“藿香炖鱼就快好了,这可是我的拿手菜,不是自夸,即便和大饭荘里做的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桃翁站起来,说:“好菜还需配好酒,我酿的桃花酒也可以开封了,今天一定痛饮几杯。”然后去茅屋搬出一个酒坛,炫耀地向众人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鱼炖熟了,姜文昌盛进一个盆里,端在树下的小方桌上。姜母对丈夫说:“你陪桃翁喝酒吧,剩下的鱼我来做。”然后起身走到灶台前,向杨天侑道,“小伙子,你也去吃吧,让妧儿过来烧火。”
杨天侑望了一眼姜妧,说:“不必了,伯母,我烧顺手了,不必劳动姣女金身了。”
“什么金身?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文气。”姜母笑道,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几眼,问,“小伙子,你学箫的时间不短了吧,听着很有功夫,现在会几首曲子了?”
“也没几首,以前跟我爹胡乱学的,都半生不熟。现在正跟桃翁他老人家学《泰姆吟》。”
“这孩子太谦逊了,性子又极安静。”桃翁说,“不过对有志于音律的人来说却实属可贵,能够让他潜下心来,深味精妙幽微之处。我敢断定,假以时日,他必有一番绝高造诣。”
“看来我们要有一位大乐师了。”姜文昌笑道,凝思片刻,又问,“今天他吹的就是《泰姆吟》吗?好像与你那天唱的不大一样。”
“《泰姆吟》本来也没有定制,重要的是里面的意境,他年岁不够,阅历尚浅,如果按照我的原样吹,体会不到里面的精髓,学过来也只是形似而已。所以我给他讲了其中一些意思,让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吹了一套曲子。”
“这种传授还真别致,果然璞玉还需要良工雕琢。天侑,你要用心向桃翁学,他在教你音律的真谛。”
“嗯。”杨天侑答应道,“我一定好好学,尽早通晓里面的奥义,吹出真正的《泰姆吟》来。”说着,又深深地望了姜妧一眼。
“妧儿,你放着炖好的鱼肉不吃,只顾看那草编的鱼干什么?”桃翁对姜妧说,搬起酒坛,给她倒了半碗,“来,先尝尝我的桃花酿。”
姜妧收回目光,含羞一笑,端起来抿了一口,只觉清醇甘冽,花香四溢,赞叹道:“好酒,比往年酿的还好喝!”
“喜欢的话走时带回去几坛,正好也省得我再去送了。”桃翁笑道,“而且我还告诉你一个秘方,用桃花酿烹鳣鱼,那才入味呢!”
姜妧看着碗里鲜红色的桃花髓液,又喝了一口,转头向大盆里的鳣鱼望去。它仍然静伏在水里,偶尔轻轻摆动一下尾巴,搅起一些细微的縠纹。近旁的桃树上,它翠绿色的假身悬挂在花枝间,微风拂过,悠悠晃动,仿佛是它的魂灵出窍,闪耀着几乎不真实的光彩。
——《姣女》第五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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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人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12-29 19: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