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说
《圣人说》
程子曰:“天只是以生为道。”朱子曰:“天地以生物为心。”故天地之道,即生物之心也。天地之心,无心而有心也。无极而太极,同此之谓欤?无极太极,全体大用之流行也。无心有心,天志神意之主宰也。天心太极,不一亦不二;流行主宰,非即亦非离。
又错而言之,有心为无心之本,无心为有心之显。天地有心,而流行造化一任自然,是其有心而实无心也;天地无心,而天命常道於穆不已,故虽无心亦必有心也。天地有心,斯生生之恒运不息,此之谓“命”也。天之主宰于斯见矣,可谓之“目的因”也。天地无心,故造化之周流无穷,惟称其“运”也。天之流行由是动矣,可谓之“动力因”也。命之而有定则,运之纯乎自然,此流行之主宰,自然之定则,是为“理”也。万物之则随之定矣,是谓“形式因”也。命之而有动静,运之而分阴阳,此主宰之流行,生化之载具,乃成“气”也。万物之生至是具矣,是谓“质料因”也。故天心太极,生成之始也;理与气者,造化之资也。要言之,皆“天”也。以人言之,则天之主宰、流行,莫非“命”也。气以成形,理亦赋焉,此之谓“性”也。得理之虚气之灵而成主宰,虚灵主宰,此之谓“心”也。人物之生,各得夫天地之性以为性,天地之心以为心;而人禀二气之清,五气之精,故得天之秀,为万物之灵,其性最全而其心最灵。
有心无心之间,则阴阳之不测,妙万物之神也。圆神无方,不可测度,故《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惟圣人为能穷神知化,而观神道以设教。圣人察乎天心,究乎性命,而修道以为教。其言曰:自其有心而言之,万事莫非天命也,顺受其正而已矣。自其无心而言之,万物无不自由也,斯文丧否在心哉。天地有心而人受性命,故有天性正命之辨也。率气性以反天性,知天命以顺正命,《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也。天地无心而人心自由,故有道心人心之辩也。精人心以一道心,知道心以主人心,《书》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也。由心之虚灵乃可穷理,由心之主宰乃可尽性,由心之自由乃可至命。故《孟子》曰:尽心知性以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
虽然,天地之化有时而过焉,万物之命或禀不正焉。此无心之心所不能必免,而有心之心所不能亲救。或问曰:天地之化既有过乎而不能亲救,然则其过将辗转相因而不可止乎?万物之命或禀不正而末由自改,然则其命将一任前定而不可变乎?曰:非也。天地虽不可以有心之心而亲救之,而可以所生物之心救其无心之过。所生者,圣人也。天地之心生圣人,圣人即为天地心。是亦道成圣人,而圣人成道。圣人之生,亦有心而无心也。自其“必有圣人出”而言之,有心也;自其“偶然相值者”而言之,无心也。程子所谓“天地無心而成化,聖人有心而無爲”,亦自其有心无心而交互言之也。
有心无心、神妙不测之间而圣人出,故圣人既观神道以设教,又足以补天地运化之过,正万物性命之偏,是以弥纶天地之大道,参赞天地之化育。《易》曰圣人“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 圣人上下与天地同流,立天、地、人一源而三才之道,故能范围天地之化而不使之过。圣人内外与万物一体,尽己、人、物一本而万殊之性,故能曲成万物之性而不为之遗。
请试详言之:天地流行一任无心自然,其化之周流其变之无穷,势必至于纷繁错综而杂乱愈出,造化之过由是而生矣。天地既无心而不可亲治之,是故生圣人而以之为心,补其运化之过。圣人出而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阴阳者,生物之本;刚柔者,成性之质;仁义者,教化之德。三才之道,于是乎备焉。圣人以此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范围天地之化,使天地之道各得其宜而不为之过。又圣人之聪明睿知无所不能,纵令天地之化有时而过,亦可时出而治之。故圣人能治山川而平水土,察时变而敷九州。此皆补天地运化之过也。故《易》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天地设圣人之位,圣人成天地之能。圣人无天地不足以立,天地非圣人无由以成。故《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惟圣人为能参赞经纶,致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以定位天地而化育万物也。
天地之化既有时而过焉,故万物之命或禀而不正矣。天地既不可亲正之,亦待圣人为之正万物性命之偏。万物之性或有偏全,此势之偶然也;万物之命必有高下,此理之必然也。天地之流行既无心以成化,则其阳变阴合散殊无穷,二气五行交感无端,气之成形随机而异,所赋之理亦因以不同也。此所以万物之命有高下,万物之性有偏全也。然偏全高下,莫非命也,不可谓之不正。高者有高之正,下者有下之正,各就其所受之命而可得其正也。故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此所以子思言“居易以俟命”,而孟子言“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也。人事尽处,方可知天命也。未尽性者,不可轻言命。然则吾所谓万物所禀不正之命,谓之何哉?指其所受之命违性悖理者而言也。或人得人之性而受禽兽之命,人具本男之性而受成女之命;或物具自然之理而受戕害之命,物具此用之理而受彼用之命,凡此之类,乃所谓“所禀不正之命”也。此等不正之命,人虽或可改焉而实难改,物则未尝可得而正之也。故惟圣人出而行教化,乃可尽万物之性,正万物之命。教化既行,则人物所受之命,皆合于其性,顺于其理,而无不正矣。
是故圣人也者,与天地同而有别。天地以生生为心,圣人以成化为能。天地之道即圣人之道,言其同固未尝不一也;天地设位而圣人成能,论其异则不可无别也。故《中庸》言圣人如天、配天,又曰其天、为天。“大哉,圣人之道!”吾今而后知圣人之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