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与服饰 | 第2期:阿特伍德谈小说中的服饰细节
“女作家的服饰”系列来到第2期,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透露了她的一个阅读习惯:读小说时,她总是很关注书里的服饰。如果小说里有角色穿了条连衣裙,她就想知道裙子是什么颜色、什么材质,进而关注服饰所涉的年代细节是否无误。
文章标题典出美国流行歌曲《纽扣和蝴蝶结》,在这篇随笔里,阿特伍德细数小说服饰折射出的历史,以及她亲手做衣服的种种趣事。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迪奥“新风貌”的流行,十九世纪英国或巴黎交际花的衣着打扮,和更古老的人类自我装饰的兴趣,都是阿特伍德津津乐道的服饰话题,在她的观察中,这些日常或时尚的文化现象变得妙趣横生又别具意味,正如她所写:“我们的衣着或许不能界定我们,但我们的衣着是一把有用的钥匙,可以用来了解我们自认为是谁。”
——《鲤》编辑部
纽扣或蝴蝶结?[1]
文 /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有些小说家会给他们笔下的人物饮食,有些则不会。例如,狄更斯醉心于丰盛的飨宴,而达希尔·哈米特[2]只给酒喝。有些人爱好家具、绘画或建筑,有些人对此视而不见,倒是偏好乐器、花艺或养狗。宠物和菜单,浴缸和窗帘,建筑和花园,这一切都反映出其主的心理:或者至少在书中是这样的。
衣服也是如此。对某些作家而言,一顶帽子就只是一顶帽子,仅此而已。但对其他作家来说,一只手套、一根羽毛或一个手提包都承载着重要意义。假如没有各类服饰,特别是那些个戴淡紫色手套的女性角色的各种行头,亨利·詹姆斯该何去何从?假如没有对靴子和棉绒袖子的敏锐观察,夏洛克·福尔摩斯又会落入何等境地?

我读小说时很关注书里的服饰。如果有人穿了条连衣裙,我就想知道它是什么颜色的,而这只是开了个头。这裙子是时髦还是过时?是性感的低胸领口还是高抵下巴的纯情蝴蝶结?裙子里面穿的是什么——内衣、长衬裙、裙撑还是鲸须紧身褡?穿这条裙子对于这个场合而言是否太过隆重?她可能是个男人吗,如果是的话,我们看得出来吗?不管怎样,这条裙子让她或他显得更具魅力,还是更讨人厌,或者更可笑?那鞋子又如何呢?
最重要的是,年代细节是否无误?若身处最推崇新娘穿黑色的时代,女性角色却以一袭白色婚纱示人,这会深深伤害那些注重衣着的读者。“可当时还没发明双面松紧带!”他们会嚷嚷。然后他们会给作者写一封嗤之以鼻的信。有些网站专门指责小说中的穿戴失仪和时代错误。“只有白痴才会把这种衬垫和腰褶搞混!”他们叱责道。
我考虑过以这种语气来写信,尽管终究一封也没写。我当然收到过此类信件,虽说不是关于成衣,而是关于如何制作黄油的。但都是一个道理。
我确信,我之所以对小说中的衣服如此关注,动辄吹毛求疵,是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那是战争期间,布料稀缺。翻翻那个时代的杂志,你会发现,很多文章都在讲如何借由翻转衣领、添加活泼的褶边以及其他类似的技巧,让你穿破的旧衬衫就此焕然一新。衣料不是因为美观受到青睐,而是因为结实:它们就应该经久耐用。这也意味着衣料凹凸不平,扎得人皮肤发痒。

以我为例,我的衣服没有花边褶饰,再加上我们家一年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加拿大北部的森林里度过,要在那地方穿裙子简直愚蠢。我穿哥哥穿不了的旧衣服,通常不是棕色就是栗色。在城市生活时,我穿的是那个年代粗笨厚重且不舒服的格子呢裙和起球的针织开衫,天气暖和了还有两条连衣裙。怎么还需要别的呢?我母亲的理由是,一件洗,另一件穿,她讨厌买衣服,能不买就不买。
但那个时候,尽管母亲不情愿,我还是受到了诱惑。不仅有那些生日聚会——小客人们被要求打扮得像卡斯蒂利亚公主一样,全身褶裥饰边,发系蝴蝶结;还有那些童话故事,其中的服饰是情节的关键。我们再三回味这个场景:灰姑娘丢掉褴褛的伪装,借助镶钻礼服,以其真实而又华丽的内在形象示人,战胜了迫害她的那些人。我们仍然津津乐道于这一场景。全都靠它吗?一条裙子?派仙女教母上场!

与此同时,从换衣纸娃娃[3]的玩具世界里,我开始了解到好莱坞生活的奢华。那都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电影明星,比如维罗妮卡·莱克。明星们有很多行头:购物时穿时髦套装和配套的帽子,下午参加社交活动时穿更为华丽繁复的连衣裙,鸡尾酒礼服配搭小纱帽——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鸡尾酒——在游泳池边悠闲地喝冷饮时穿连体泳衣搭配巨大的遮阳帽。有时,明星们甚至会打网球,但在我那个时代,她们不经常打,因为网球服乏善可陈。她们大多去参加晚间聚会,穿着斜式剪裁的闪亮晚礼服,戴着直抵手肘的长手套,美得就像一幅画。手套尤其难以用折叠纸片固定,但绝对不可或缺。必要时,可以用牛头牌胶水把手套粘上去,但这样一来再要把它们弄下来就很困难了。有几只手臂无意间惨遭截肢。
我不知道电影明星们晚间聚会时都做些什么,但她们总是需要一个男伴。拆开男伴娃娃,只见内裤穿得很整齐——不会勒出生殖器的轮廓——他的衣柜储备也很有限:一件黑色的晚礼服,几套白天的西装,还有一些令人难堪的运动服。换言之,给他换装毫无乐趣。拿掉吟唱歌手的低吟和弗雷德·阿斯泰尔[4]的舞蹈,除了一群一模一样戴着礼帽的人,你还有什么?直到摇滚乐和嬉皮士的出现,男人们才重新回到十八世纪爱打扮好炫耀的虚荣时代。但那对我的纸娃娃时期来说已经太迟了。
随着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进入五十年代,迪奥的“新风貌”开始流行。这被称为“女性的回归”。实用耐穿、严肃稳重的粗花呢套装和近似方形的软垫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皱褶和薄纱等飘逸面料做成的蓬蓬裙。“精致”一词被频繁使用。关于纽扣和蝴蝶结的歌曲很流行,男人们从战场回来了,必须为他们腾出空间,婴儿潮也开始了。

到这时节,我已经可以用缝纫机给自己做衣服了,就像我们这代人中的许多人那样,把帮别人看管小孩赚来的钱攒起来,然后一股脑儿花在衣服上。我们自己缝制衣服,部分原因是这样更省钱,但也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有点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那时候的选择比较有限。我有几件作品颇为成功,但我的某些概念太过新颖,比我更合群的女孩断然想象不出。(在当时的多伦多,“原创”意即“怪诞”,“与众不同”则是一种批评。)我真把一段工厂棉布染成橙色,用亚麻油毡印压上三叶虫的图案,然后缝成一条宽摆收腰连衣裙吗?是的,我的确这么做了。我的高中同学里有人觉得这很奇怪吗?毫无疑问。
那是一九五六年,无肩带礼服正风靡一时。这些衣服的形状是靠金属丝固定的,所以任里面环肥燕瘦,衣服胸口的位置都会突出来。可能会发生点小意外。过于激烈的摇滚可能会导致“走光”;如果裙子穿起来不够紧,人在里面还可能转来转去,镶金属丝的正面就会跑到后面去,我有一个朋友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最糟糕的是,裙子及其穿着者之间可能存在间隙。在我伴侣参加过的一次四人约会中,另外那个男孩开怀畅饮副驾储物箱里的威士忌,结果喝过了头,跳完舞在午夜餐厅吃饭时,哇一声吐在了舞伴的衣缝里。她眼泪汪汪,他呻吟呜呜。就这样,萌芽中的恋情戛然而止。

我没有尝试缝制一件无肩带礼服——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我确实拼凑了一件粉色的薄纱礼服,上身镶着假的米粒珍珠。这件连衣裙很勒,虽说也还算忍受得了,据我妹妹说,后来它变身一组抹布而绵延了余生。我母亲对于与布料相关的事件并不唏嘘感伤。她会让我们穿着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剪裁精美的天鹅绒晚礼服,玩装扮游戏,不怕都让我们给糟蹋了。她怎么能这样呢!
这让我想到了我的写作,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笔下人物的服饰。这样的服饰总是需要研究——若写的是最近的历史,那所需的研究就不算费事,不过即便如此,最好也要做一些交叉验证。如果你写的是未来,看似处于一个开放的领域,即便是这样,服饰也必须符合其背景。谁能忘记阿道斯·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的“拉链内衣”或奥威尔《一九八四》中反性同盟的红腰带?

过去是另一个国度,其服饰被冰封在时间之中。时代越久远,就越需要研究。从哪儿开始呢?二十世纪早期,杂志和邮购目录极为有用;报纸也是如此,特别是报上的社交版面,里面极尽细致地述了婚礼或晚会上每个显要人士的服装。(葬礼就没有这样的描述,尽管通常出席的也是同一批人。)样品簿很方便,老照片也很有用,不过绘画往往更好:肖像画一风靡起来,模特通常都希望他们华丽服饰的丰富细节能给悉数描摹出来。
《别名格蕾丝》的故事背景是十九世纪中期,主要发生在金斯顿监狱。我和研究助手梳理了服饰图样和书面记录,并咨询了档案管理员:妇女们穿什么样的靴子来应对雪地?她们有红色法兰绒衬裙吗?囚服又是什么样的呢?我们最终发现,是蓝白条纹的,但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十九世纪的妇女经常遭到告诫,说不可轻浮,不能太过在意穿着而不去做善事。但如何才算过分在意?你要保持地位,多少就需要关注。在英国,受人尊敬的妻子们会去看阿斯科特赛马会,仔细观察那些穿着优雅考究的交际花,这样她们就可以模仿人家的装束。伊迪丝·华顿告诉我们,纽约那些体面的太太们在巴黎购买礼服,然后把它们存放一季,这样它们就不会时髦得有失名誉了。名声的起落取决于你的衣着打扮。

在早些时候,穿错衣服是要掉脑袋的。在《圣经》中,如果你是奴隶,竟敢戴面纱,要受死刑惩罚。上帝不仅对无花果叶、兽皮做的衣服和男扮女装、女扮男装有话说——他对此很是不喜[5],而且还对繸子的缝制位置[6]以及羊毛与亚麻的混纺感兴趣。在这一点上,上帝和我一九五六年的家政课老师有些共同之处,他们一直有所觉察。
自我装饰是人类非常古老的一项兴趣。从文身到假发、耳环、衬垫,再到维多利亚的秘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为身体做装饰。我们的衣着或许不能界定我们,但我们的衣着是一把有用的钥匙,可以用来了解我们自认为是谁。在小说中,这点至关重要。我们喜爱夏洛克,不仅因为他的头脑,还因为他的猎鹿帽。
因此,如果你也对这些细节感兴趣,大可坦然自觉在理。另外,如果我哪天把松紧带给弄错了,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给我写那封信哦。
注释:
[1] 标题典出流行歌曲《纽扣和蝴蝶结》,以美国歌手狄娜·肖尔1948年的录音版本最广为人知。
[2]美国侦探小说家,硬汉派小说鼻祖,代表作包括《马耳他之鹰》《玻璃钥匙》和《瘦子》等。
[3]一种切成纸或薄卡的娃娃,配合不同纸制的衣服,通常是折叠后扣在娃娃上。
[4]美国知名歌舞片演员,1981年获美国电影协会终身成就奖。
[5]《申命记》第22章5节,摩西对以色列人说:“妇女不可穿戴男子所穿戴的,男人也不可穿妇女的衣服,因为这样做是耶和华——你上帝所憎恶的。”
[6]《申命记》第22章12节提到,“你要在所披外衣的四个边上缝子”。
*本文摘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特伍德随笔集:2004-2021》
*经出版方授权选摘

书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阿特伍德随笔集:2004-2021》
原作名:Burning Questions: Essays and Occasional Pieces 2004 - 2021
作者:[加]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译者:赖小婵 / 张剑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7
ISBN:978753279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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