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司浅水《纸鱼戏言》试译

庄司浅水(1903—1991),出生于宫城县仙台市,本名喜藏。日本书志学研究家。原为京都外国语大学专任讲师。
我是从刘柠和辛德勇的日本购书散文中了解到这位作家的,二人均对其赞不绝口,辛德勇在《蒐书记》中有这样两段:


另外一段:
(买到签名本的《庄司浅水著作集》书志篇的卷3和13后)“过去买书,本来不太在意作者签名或是名家收藏印章;看重庄司浅水的签名,是因为敬重他丰富的书籍史知识,而且还非常喜欢他的文笔。庄司氏描绘出一片书的风景。”
刘柠《中危,就是在积读与藏书之间》:
我迷恋庄司久矣。窃以为,就书志学而言,举凡现当代中国,无可堪比肩者。说一句多少有些“酷评”味道的话,也许黄裳、周越然加起来,也远不及庄司的重量,也许还要加上作为藏书家的郑振铎、钱杏邨、周作人、唐弢,才勉强接近,也未可知。
我对庄司浅水其人于是十分好奇,买来《纸鱼戏言》读读。书中第一篇文章与书同名。我翻译的就是这一篇。文章并不长,一共大概四千多字的样子。因为日语水平尚浅,所以翻译缓慢,将先译好的部分贴出,鼓励自己完成全篇。原本以为文章讲的是跟蠹鱼相关的内容,还特意翻出了陈涌海的《寻蟫记》,谁知是写爱书的经历,内容倒是很浅显,不过因为日语水平很差,估计会有很多错误,请多指正。
纸鱼的诞生
纸鱼(しみ)——也写作“衣鱼”“蠹鱼”等,英语为“Book Worm”,有双重含义。第一重是字面意思,指会把书籍啃得啮痕累累的 “Anobium”(窃蠹属)昆虫的幼虫,或是名为“Onychophora”(有爪动物纲)[1]的蛾的幼虫,是书籍的敌人之一。第二重指的是爱书之人,也就是“书籍狂”或“读书狂”。
话说回来,我从小就爱书。当然,不光爱读书,同时也爱藏书。这份情感已经跨越六十载,至今犹然。而且,不知从何时开始,别人都叫我“书籍研究家”,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绝妙称呼,偶尔还有人叫我“书痴”“书狂”。我怕不是纸鱼转世之身吧?
常有人说:“爱书的人不会是坏人。”我不知道自己属不属于这一类人。但是,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书,连照顾弟弟妹妹的时候,也手不释卷。长大以后,这份爱书之情愈发浓烈。银座的酒馆、新宿的酒吧中的美酒和香烟,对于我来说都可以书代之,书有时还能代替我的衣食,刚拿到一点微薄的薪金,就在书店里花光了。狭小的家完全被书占满了,着实令人困扰。沉甸甸的书把橱柜下面的地板压塌了,壁龛都下陷了,被房东狠狠训了一顿。
打仗的时候,要买什么“初版”“限定版”之类的书,都被认为是无聊透顶(在一般人眼里)的胡闹,令我觉得有些害臊。等到战争末期,还不知道原子弹什么时候投下,一旦原子弹爆炸了,书和其他所有的东西就统统罢休了,辛苦收集起来的书,肯定会在疏散中散的散、烧的烧,我心里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然而,战争一结束,房子和书都没烧毁,看到这样的结果,书籍突然又变得可亲可爱了,真是不可思议。
战争刚结束时,市面上一书难求,旧书的价格开始高涨、暴涨、飞涨,据说想要买本西田几多郎的《善的研究》,要在书店前等一晚上。时代突变至此,我之前闻所未闻的古本屋的老板,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的,跑来对我说:“请把书卖给我吧。”见我怎么都不答应,便从薄弱处着手劝说我妻子:“太太,您家孩子这么多,只靠配给物资只怕不够吧?难免会落到要变卖衣物的地步,比起卖衣服,还不如买书呢。现在可是书价最高的时候。”
从我妻子的角度来看,比起卖掉一旦出手暂时就无法买回的唯一一件好衣服,卖掉丈夫的书当然比较不心疼。而且,书在战争之中反正要烧掉,多半只能丢掉,疏散的时候也带不走,可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正好可以用维持生计的理由卖掉,就和古本屋的老板达成了共同战线。“混账,这是我哪怕典当老婆也要买回的书呀,[2]是劫火余生的书,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卖去换米呢?”我对古本屋老板说,不管怎么说,真感谢那时的大男子主义。原本就什么也没有的家,在战争结束后暂时过着一件件典当衣物的生活,愈发家徒四壁,与之相反,家中的书却变得越来越多,这种奇怪的现象,就是当时我家的风景了。
我不是那种所谓的珍本收藏家,也不以收藏初版和限定版为目标。当然,我不是不是喜欢美本、豪华本、珍本,只是因囊中羞涩,无法收藏这类书。然而,虽说只要是书,只要具有书的形态,怎样都是好的,破破烂烂的书我还是不会买的。我就是一介寂寂无名又一贫如洗的老读书人而已。
假如只是阅读的话,平装的文库本或是新书判就足够了。但是,不说“明窗净几”吧,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觉得无论是谁,内心都希望能够读到一本纸质优良、印刷清晰、装订精致、整饬漂亮的书吧。
我喜欢说“要读书,也要爱书”,以及“没有比不读书更寂寞的人生”这样的话。怀着热爱、慈悲、亲近之心读书,这就是我对待书籍的态度。书籍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朋友和师父,更是我独一无二的慰藉和喜乐。贫寒的书斋是我无上的安住地,无比的欢乐境。与书对谈、闻书之道、与书同游,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欢喜、快乐、安慰的事了。
我很喜欢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的《四季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 )。这是我从年轻的时候就爱读的一本书。在这本书中,处处都流露出爱书人的心情。摆弄着口袋里全副身家的六便士铜币,在旧书店门口每日逡巡的亨利看到了《提布卢斯》(Tibullus)这本书,到底是买书呢,还是忍受饥饿的刺痛呢,作者把他这种苦恼的心情描摹得如在目前。如果用六便士买了这本书,午饭就吃不上了。然而,亨利宁愿挨饿,也还是买下了这本书。在短篇小说集《克里斯托弗森》(Christopherson)中,乔治·吉辛也将爱书人的风貌描写得淋漓尽致。
书籍之思
如今,据说我国已经成为了继苏联之后世界第二的出版国,每年至少有两万种以上的新书刊行,我虽囊中羞涩,还是能入手自己想读的书。在书店的店头和图书馆的书架前,望着书山书海,从哪本开始读起总令我踌躇不决。尽管想要的书无论如何都能轻易到手,一百年前像这样可不容易,一般来说,书籍都被认为是很贵重的物品,无论是制作还是获取,都要煞费苦心。
举例而言,在德川末期,一册荷兰的书可能要现在的数万元或是数十万元,而且,也有不管花上多少钱也弄不到手的书。“长崎的某人那里,听说有很好的荷兰语字典。还听说大阪的某人那里有两本荷兰语的医学书。”就像这样,书是非常珍贵的,想要看到那种字典、医学书什么的,不亲赴长崎、大阪之类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与如今不同,陆地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马或轿子之类,一般则靠徒步行走。一天也好,十天也好,终于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也不是能轻易就能看到书的。经过许多困难的手续,或需与人结下师徒之缘,或必需依靠特别的关系,也未必能达成所愿。纵使终于得到了书,接下去也依然困难重重。好几万字的原书,要用毛笔纤细的毫尖蘸墨,夜不能寐地一字一字抄写才行。
《福翁自传》中谈到,福泽谕吉年轻时当时很想买一部《通布字典》(我国最早的荷日对译词典)[3],但是价格太高,无可奈何。当时他读书的绪方塾藏有此书,但只有在夜里私塾不用的时候才能借阅,于是他费了几十天抄写了两册副本,一册自用,一册卖给友人,充作学费。
1965年是美国第16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1809—1865)的百年诞辰,林肯在少年时代亦是家境贫寒,买不起书。他特别想读《圣经》,但甚至连这书也买不起。于是,他去了一户有《圣经》的农家做日工,以借阅《圣经》作为报酬,晚上等那家人入睡之后便开始抄经,如此数年之久。也是因此,林肯对《圣经》的内容十分熟稔。英文《圣经》的新旧约共有773693词,3566480字,只是读读就已经很费劲了,这样逐字逐句地抄写,实在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如今,我们只需花费不多,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十分轻易地买到《圣经》了。
百年之前,著书和出版也存在着很多制约,都很不易。
主张海防设施是当务之急的“宽政三奇人”之一的林子平,他所著的《海国兵谈》一书在完卷之后,没有书肆愿意出版。于是,他决心自己筹款,自费出版,预先募集资金,因为预定的资金没有到齐,花了三年时间才终于完成。而且,是一部“纵不能招致利欲,但与自己的名望相关,对无关紧要的风闻推而察之,将异国没有而日本独有之事以及怪奇异说等汇集而成的著述”,[4]好不容易刚印制了30多部,马上就绝版了,版木被没收,其人身也遭到禁锢,作了 “无亲、无妻、无子、无版木,无钱,亦无死念”的《六无斋之歌》,来歌咏那时的遭遇。
本居宣长的《古事记传》全四十八卷,是耗费了前后34年(1764—1798)的岁月,在宣长69岁时完稿的力作,其刊行也困难重重。宣长将自己行医所得全部用作这部书的出版费,但整部书出版完成花费了32年,在宣长死后21年时才终于完整出版。
还有福山藩的儒者太田全斋,他花费了十年岁月完成《韩非子翼毳》一书,因无人出版,遂决定自费出版,他购买了两万个木活字,不足的一万个木活字则重新雕刻,靠三个不足13岁的儿子帮忙,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妻子,抱着当时嗷嗷待哺的幼子。就这样,父子四人血泪和流,苦战不懈,前后花费八年时间,在文化五年(1808年)才堪堪印成了20部书。书中的卷末记里详细记下了他们的一片苦心。
而今,造纸、印刷、装订等事全部机械化了,出版变得更容易了,不管是喜欢什么书,不用花太多钱就能买下,想什么时候读,就马上可以读到。
然而,据说现在的人却不怎么读书了。电视、广播的普及,让知识的吸收或许不仅限于读书就能获得了。然而,即便做不到“明窗净几”,与喜爱的书共同度过夜晚的片刻光阴,难道不是赐予我们的无上特权之一吗?
英国达雷姆大主教理查德·德·伯利(Richard de Bury,1287—1345)所著的《爱书经》(Philobiblon)是关于书籍最古老且最有名的一部书,他在书中这样叙述道:“通过书籍带来的喜乐是让人心安又神秘的事。虽然人类的无知和智力的贫乏都在书籍面前展示出来,却并不会感到羞耻。书籍没有挥舞着大棒或是鞭子,没有使用愤怒的语言,也没有赠人衣服和金钱,它是教导我们的良师。诸位无论何时拜访它,它都不眠不休,且毫不畏缩。纵使诸位说错了什么,它也不会斥责责备,纵使诸位多么无知,它也绝不会嘲笑。哦,书!它完全是自由之身,全然不受束缚,向需求它的人给予其全部,解放那些忠实侍奉它的人。假若神明没有将书籍赐予人类的话,人生将会变得多么乏味、寂寥、虚幻啊。”
我在本文开头说:“我从小就爱书。当然,不光爱读书,同时也爱藏书。这份情感已经跨越六十载,至今犹然。”我只是因着这份对书籍的喜爱带来的喜乐而求索书籍。漫无目的地在古本屋的书架前不断地游荡,仅仅如此就很开心了。而且,发现平时就在寻觅的书正在书架的一角蒙尘而待,那一刻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尤其当价格也像希望的那样便宜时,二重、三重的喜悦更是纷至沓来。
去逛古书展,以及浏览古本屋的古书目录,也是乐事之一。一页接一页地翻阅时,有种吉凶莫测的感觉,心头扑通扑通的。这是只有爱书人才懂得的心情。以前,我会在相熟的古本屋店头和老板罔顾时间地大聊特聊,那样令人欢喜的情景时时可见,现在却完全见不到了。如今主客都很忙,完全变成了例行公事,这样斩钉截铁地卖完了事,有种过于仓促之感,远离了那种淘书(書物漁り)的心情。
所谓淘书,得把偶尔碰运气得到的好书当作顺带的事情,事实上,长期的淘书生涯之中,这样的经验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获得的,想着随便碰碰运气时,反而能够淘到好书。同样,不能该出手时就出手,就得不到好书,特别想得到好书,就要肯出手。这不光限于“书”,面对艺术品和古董时,也是一样的。
总之要有这样的态度。美国著名爱书家爱德华·纽顿(Edward Newton)曾说:“淘书是最棒的室内游戏。”霍尔布鲁克·杰克逊(Holbrook Jackson)在《解剖爱书狂》(The Anatomy of Bibliomania)中写到:“淘书正是人生最大的运动。”漫无目的地在古本屋的书架前流连忘返,这大概是至高无上的消遣了,至少对于爱书的我来说,就是如此。
[1] 日文原文为“オエコフォラ”,蛾应不属于有爪动物纲,但此词不知还能对应哪个单词。
[2]这里的原文是:“女房を質においてもと思って買った本だ。”不知道应该怎样翻译。
[3] Doeff-Halma Dictionary,日语作“ハルマ辞書”,又名通布字典、道訳法児馬、道富波留麻。1883年完成。
[4] 这里的原文是:其方儀,たとい利欲に致さずとも、おのれの名望にかかわり、取り止めもなき風聞、推察をもって、異國より日本を襲うことあるべしと、奇怪異説など取りまぜ著述し。“其方儀”不知道是不是そなたざま,指对方之意,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个词就没有放进去。“取り止めもなき風聞”这里的翻译也不知是否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