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椅無人

巫鴻先生的新書《偶遇》裡有一節寫《無處不在的空椅》。旁徵博引了古今中外用空椅來表達創作意圖的各種藝術形式。從馬王堆一號墓中空出來的墓主靈座。到梵高筆下的兩把“椅子”油畫。再到當代的裝置藝術家們用新新舊舊的椅子來紀錄。來批評。來悼念。很讓人耳目一新。巫先生也試圖分析原因:
“為什麼這些古今中外的墓葬。紀念碑和藝術品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空椅的圖像和實物。在我看來原因其實很簡單:雖然這些作品來源於不同文化和時代。出現在不同地點並服務於不同的目的。但它們的設計都隱含著主體的缺失。與桌。櫃。床等其他日用傢具不同。由座。背。扶手組成的椅子結構最明確地指涉著身體的存在。空虛無物的神座和寶座因此可以標誌神祇和帝王的在場。成爲信徒和臣民持續膜拜的對象。廢棄的舊椅記錄著與身體的接觸。隱含著對缺席者的記憶和懷念。

空椅因此成跨文化與跨時代的視覺語匯。用以承載對權威。歷史和記憶的訴求。而所有這些寓意都基於它作為‘位’的標指作用。一位老和尚曾經告訴一位科學家:空不是空。空是一種存在。對椅子來說尤其確切。”
而下面所舉修道院的“空椅”。更叫人毛骨悚然:“空椅的另一個普世意義是象徵死亡。對此。我在那不勒斯附近的伊斯基亞島上獲得了最為驚心觸目的實際觀感。矗立在岩壁上的阿拉貢城堡(Castello Aragonese)。是這座美麗小島上最著名的歷史古蹟⋯⋯

⋯⋯島上已經有了十三座教堂和兩座修道院。其中‘可憐的克拉麗絲修女院’(Convento delle Clarisse)建於一五七五年。⋯⋯穿過修女的懺悔室和宿舍。沿著一道下行階梯就抵達了修道院的地下墓地。實際上是一間處理屍體的‘腐屍室’(putridarium)。室中有一排沿牆的石椅。高高椅背上方塑著十字架。椅座製成盆狀。底部的圓孔通向椅下空處。我們被告知當修女去世。她們的遺體就被移到此處。放在石椅上自然分解。流出的液體被收集在座椅下方的容器中。剩下的骨骼被置人納骨器。最後集中到修道院的骨庫。這些椅子因此得到了‘死亡之椅’的名字。在這段形體消失的過程中。活著的修女每日來此為死去的同伴祈禱。同時冥想死亡之不可避免和塵世生命的短暫。面對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椅。我感到從來沒有和死亡如此迫近。”
這樣的形式在當日自然不算是藝術。只有當歷史在其身上發生作用之後。才會因爲時空的延宕而成為供人瞻仰的古跡。進入藝術的範疇。這些空椅子用不在場來證明在場。真是引人深思。

不禁又想起從宋代開始在文人圈中興起的金石趣味。過程中的訪古訪碑豈不也相當於有空椅子的功用。用空無來證明存在。也許他們是從金石的久遠不滅聯想到自己短暫生命的不足依恃。再從這不足依恃中領悟到應該具有的曠達和釋然。又或者見慣了紙頁間的綿軟纖弱。而對刻於石鑄於金上的挺拔堅硬別見會心。又或者看膩了現實世界裡的繁花亂眼索性更愛黑白之間的蒼古之美。凡此種種。皆成寶相。
王水照先生《北宋三大文人集團》裡讀到他寫歐陽公作金石文字的舊事。本來冷冰冰的石刻題跋。因為憶舊懷人而變得深情搖曳起來。時間的河流雖不可逆轉。心靈的追憶卻如同進入五維空間。穿梭自如。那些拓片和跋尾。也是空椅。而且憶念雙重的不在場。一是古人的痕跡。一是今人的離別:

“《集古錄跋尾》卷八《唐韓退之題名》條云:‘右韓退之題名二。皆在洛陽。其一在嵩山天封宮石柱上刻之。記龍潭遇雷事。天聖中。余為西京留守推官。與梅聖俞游嵩山。入天封宮。裴回柱下而去。’而同書卷六《唐韓覃〈幽林思〉》。更是一則寓情於事的精妙小品:
‘右《幽林思》。廬山林藪人韓覃撰。余為西京留守推官時。因游嵩山得此詩。愛其辭翰皆不俗。後十餘年。始集古金石之文。發篋得之。不勝其喜。余在洛陽。凡再登嵩岳。其始往也。與梅聖俞。楊子聰俱。其再往也。與謝希深。尹師魯。王幾道。楊子聰俱。當發篋見此詩以入集時。謝希深。楊子聰已死。其後師魯。幾道。聖俞相繼皆死。蓋游嵩在天聖十年。是歲改元明道。余時年二十六。距今嘉祐八年。蓋三十一年矣。游嵩六人。獨余在爾。感物追往。不勝愴然。六月旬休日書。’
這則簡樸無華的跋文寫於嘉祐八年(一〇六三)六月。時歐陽修任參知政事。回首往事。朋輩星殞。俯仰嗚咽。同時可以得知。他正式開始搜集金石資料。約在此次游嵩以後‘十餘年’。而此次游嵩的收穫。無疑是他編纂《集古錄》的一個契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