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
一个人的游逛甚至是一件不消耗能量的事。慢慢地走一上午,感受不到腿脚的存在,因为太慢了,太轻松了,身体只是随着想法移动,不需要动什么肌肉。贴地飞行?难度太大了,这是一种漂浮,随意游荡。冷的时候,有太阳来晒高体温,出汗了,风吹去汗水,身体连调节体温的能量都省出来了,这么浮游半天,觉得还能从太阳和风那里拿回几个卡路里。


太喜欢这种随意的自由,坐在哪里,蹲在哪里,漂浮在哪里,有“走哪儿宿哪儿”的洒脱。我看到地星的时候,就蹲下来戳它半天,把“小火山”帮它喷发完毕,只剩下空空的囊皮。一缕一缕烟雾散到四周,那是明年繁华的根基。
一种红色的蘑菇,刚出来的时候特别红,沾了露水,又软又滑。它特别容易被一种白色的菌类寄生,被白粉盖满的时候,它的形状就模糊,最后消失,变成地上一片白霜,好像不小心喷了一点干粉。我们的林子太干净了,树病了就被砍倒拖走,整个树林里只有竖立的健康的树。实际上,生老病死也是树木的常态。死树,挺立好多年,可以为打洞的鸟兽提供住处,也可以供养虫子和菌类,倒下后进入更深的腐化,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腐败更速,是无数种菌类的家园。直至最终被分解为粉末,归于大地,才完成从生到死的循环。我们人类社会把死人烧掉,没有归于自然。把死树拖走,剥夺了它入土为安的权利,也剥夺了物种的多样化,剥夺了自然物质的循环利用,没有物尽其用,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我们为了整齐好看,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如果你发现了一枚黏盖牛肝菌,四处找找,多半还会发现几枚。发现了一枚红蘑菇,四处看看,就会有刚冒头的、已干瘪的、已腐烂的和被寄生的种种形态各个阶段的红蘑菇。我看到一朵高高的带菌环的白蘑菇,它旁边倒着一朵开伞的,还有一朵刚出土的,它们的根部都是个雪白的球状。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你蹲下来,进入另一个尺度。
进入花粉的尺度,花朵就很宏观了。进入花朵的尺度,植株就算世界。一株树与一片森林,一片森林与一片大陆,大陆与海洋,海洋与星球,如同看3D电影,从海平面极速升起,瞬间凌驾于山巅,又猛然升至太空,这个过程,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整个宇宙哗地铺满身下,灿烂与繁华,尺度的变化带来惊惧后极大的惊喜与感叹。
只要你蹲下来,你便进入蘑菇的世界,在你站立的时候,这个世界是隐匿的。我反复蹲起,在两个世界之间横跳,却见一只戴胜鸟,一翅飞往更高处那个世界去了。
我喜欢戴胜,它头上戴着胜,羽色丰富。
这天气适于游荡。把被孢子粉弄黑的手在小河里洗洗,遇到沟坎就爬过去。我在林中浮游,小手一背,小肚一腆,世界不在话下。
感受到一棵松树的丰富与可爱,也感受到自己可爱,这世间存在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道理,也没有什么可恶,就这么轻松地在着。那些遇到的蘑菇,人把它分为有毒无毒,它自己倒全不在乎。自然生发,自然老去,就可爱。一些孢子粉隐匿于我的指甲,久久不去。它本来是要漂浮在空气中的,却借着我的浮游,四处飘荡,甚至跟我回了家。
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天地之大,四处是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