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酱三岁了

松酱是我的小男孩。医学上有个词，珍贵儿，松酱就是一个珍贵儿。

我曾想过等他长大以后，要告诉他，我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才终于生下了他，以此提醒他要始终珍视自己的生命。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那些曲折，跟我最后得到的幸运相比，不值一提。松酱是那个降落三次才终于飞到我怀里的孩子，他选择了我，我诚惶诚恐。

他比我能想象到的孩子还要好。他有盈盈水水的眼睛，粉雕玉琢的小脸，茁壮健康的身体，和远胜于我的勇气与决心。他不怕黑，不怕摔倒磕碰，不怕打针抽血，不怕泥土昆虫，不怕被注视，不怕被拒绝，不怕离开我的视线。他不高兴就哭，得不到就闹，他一点点试探这个世界，他说他喜欢一切。

他赤条条来到这世上，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没有受过谁的伤害，也没有伤害过谁。

他有时顽劣，有时甜蜜。他拒绝背古诗，学会一句，便要自己编另一句。他也不愿意挨个数数，总想跳过一部分，直接到达终点。他对规矩的厌恶与生俱来，奶嘴、摇篮、背巾、安全座椅、头盔、衣服、挡在他前面的小朋友，所有能约束他的东西，他都要抛开。他喜欢尝试一切我不让他做的事，所有被预告的危险，他都想试试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一身反骨，不受拘束。

他会用很多很多的词来描述一件事物，会说长长的句子，用新学会的词。他敏锐，柔软，容易厌倦，所有的东西都是只能博得他短暂的注意。但他又总是能记得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留意路上的蚂蚁，树上的果子，共情书中的人物，关心这世界的细枝末节。

他跟所有小孩子一样，又跟他们不太一样。

他不眷恋我。只有偶尔几次，他会要我抱他，把头放在我的身上靠着，或者爬过来亲亲我的脸。那感觉也并不是他有多么需要我，而是施舍给我一点亲昵作为奖赏。他自从离开母体，就在学习独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走路，说话，吃饭，穿衣，剪指甲，像是要急切地证明他不需要我的看护。他像是《重启人生》里在过第二世的人，野蛮生长，心知肚明。

他给了我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我是个怯懦的人，不善与人交往，只喜欢在脑中构筑自己的世界。观察是我的天分，虽然这天分并无太多用处。我观察他，揣摩他，试图打磨他，完善他，仿佛他是我的还未问世的作品。

我想让他成为一个辽阔而自由的人，又怕他浅尝辄止，万事蹉跎；我想他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担心他其实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多；我想让他平安喜乐小富即安，又想让他得偿所愿，不白来这一生。怕他庸碌，又怕他辛苦；怕他错过，又怕他不快乐。

我与所有的父母一样，对孩子有无限的期许，却也深知自己力有不逮，心愿多是徒劳。

松酱是全幼儿园最小的崽。每天看老师发回的课堂照片，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曾经在我肚子里顽强生长的小肉团子，现在在跟谁说着怎样的话，做着怎样的事，我已经不能全部知道。他在慢慢走出我这片名为母亲的天地，建立自己的人际和世界。他在一点一滴地离开我。

我设想过等他长大，跟他聊聊文学，谈谈孤独，说说那些我们生命里遇到又走散的人。但更多的时刻，我只是一个焦头烂额的男孩母亲，操心着他的吃喝拉撒睡，觍着脸四处道歉，在怒吼和自责之间反复横跳。母慈子孝的画面之外，我和松酱仍在不断试探彼此的底线。但回望这三年，他带给我的那些无与伦比的喜悦瞬间，远远超过一切。

我养育了他，他也扩展了我。这圆圆小小软绵绵的小人儿，正在成长为我所不能全部了解和掌控的少年。向天空，他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他向往所有的欲望。以后我们还有无数对立、争执、甚至互相伤害的时刻，但现在，松酱三岁了，我要祝我的小男孩，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