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翻 深水黎一郎 《花窗玻璃-夏加尔的沉默》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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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窗玻璃 Ⅲ
1
大约半年后,我收到了一封加急邮件。
当时我正在摩洛哥的马拉喀什,帮人采摘椰枣赚取日薪。来到这里后,我几乎没怎么运动,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僵硬,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一些体力活。
我按照计划在巴黎第十二大学完成注册,但却很少去学校,地址也频繁变动,因信封上贴满了标签。
话虽如此,这封信件竟然能顺利地送到摩洛哥的马拉喀什,真是了不起。这多亏了阿兰等人不厌其烦地转寄这封信,此外,加急服务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果这只是一封普通的邮件,很可能会在某个地方被耽搁,然后在某个地方被遗忘。
寄信人一栏中印有半个熟悉的名字。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张讣告和葬礼通知。
家兄 乔治·洛兰 于三月十三日上午六点半
因心力衰竭逝世。
谨以此通知生前好友,并深表谢意。
丧主 帕特里克·洛兰
我猜想,可能是某个亲戚在老教授的通讯录中找到了我的姓名和地址,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寄来了这张葬礼通知。我就像看百货公司的促销广告一样淡然地读完了这封信。葬礼定在明天。如果要赶上葬礼的话,我必须立刻出发前往休达,然后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前往西班牙的阿尔赫西拉斯,从那里乘夜车赶往巴黎,然后再直接前往兰斯。
我正犹豫是否要去,但是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马拉喀什车站,然后搭乘前往卡萨布兰卡方向的列车。
────
帕特里克·洛兰先生是老教授的弟弟,他在皮卡第郊区务农,是个开朗的中年男子。
据他说,洛兰家族世代经营着皮卡第的马铃薯农场,长子乔治成绩优异,但为了能留在大学放弃了继承权,所以次子帕特里克继承了祖传的大农场。他还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们是如何反对农产品出口额减少的贸易协定的:他们封锁了公路,将自己种植的马铃薯密密麻麻地铺在路上,然后用翻斗车压路,碾碎了马铃薯。我还记得在TF1的新闻上看到过这幅壮烈的场景。
“我们像拉伯雷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做了土豆泥。”
他这么说着,然后放生大笑起来。他对历史、大教堂和花窗玻璃都不感兴趣,只需要葡萄酒、奶酪和足球就足够了,是个典型的乡下人。他好奇地问我和老教授的关系,我隐瞒了事件真相,只说我们在大教堂偶遇,后来偶尔在一起吃饭。他听了一半最后笑着说道:“总之,你被我哥‘搭讪’了,哈哈哈!”然后又大笑了起来。
葬礼在兰斯市中心附近的的圣雷米圣殿举行,圣殿以参与了克洛维斯洗礼的大主教雷米命名,是一座典型的罗曼式拱廊式建筑,但天花板并非平顶,而是哥特式的拱顶,这使其成为一座颇具特色的建筑。然而,对于了解老人日常生活的我来说,我觉得丧礼没能在大教堂举行颇有些遗憾。
圣殿中央,摆放着一座雕塑,描绘了克洛维斯接受圣雷米洗礼的场景。法兰克人克洛维斯皈依基督教,是因为他认为利用当地人的信仰,是统治罗马-高卢土著居民最便捷的方式。而对于基督教徒来说,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多么强大的统治者,都必须向基督教低头。所以这一点必须用石头记录下来,方便向信徒们展示
神父简单介绍了逝者的生平,然后举行了短暂的弥撒。参礼者大约三十人,大多是亲戚、大学同事和学生,我似乎是年纪最小的参礼者,也是唯一的东方人。
我没有参加圣餐仪式,因为我知道这对于基督徒而言,是重要的“吃神”仪式,异教徒不应该随意参加。我甚至担心,原本预计圣殿里会挤满了参加者,剩下的无酵面饼会不够分。仪式结束后,所有参加者都跪下为亡者祈祷祝福,然后逐一将鲜花扔进棺材里。整个葬礼不到50分钟就结束了。虽然我对基督教的葬礼仪式并不太了解,但还是觉得有些过于简略了。
因为我是直接从兰斯火车站前往圣殿的,所以没有携带鲜花,但在弥撒期间。葬仪社的工作人员询问了在场的参与者是否需要鲜花,并从停靠在路边的汽车上取来了鲜花。
然而,这束鲜花似乎并不包含在葬礼费用之内,后来一个小个子黑西装男过来收取了费用。
弥撒结束后,圣殿内殿的柱子上用铁丝固定着的扬声器响起了莫扎特的《安魂曲》,洛兰先生的棺木被缓缓地抬到圣殿前的广场上。我们原本以为,一行人会悲伤地步行到墓地。但没想到的是,大学同事们在这里集体鞠完躬后就离开了。棺材被装进了黑色的灵车里,只有遗属们乘坐着三辆雪铁龙紧随其后。
我和帕特里克先生坐进了他的车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既然老家是在皮卡第,为什么要安葬在这里?”
我问道,帕特里克先生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在空中挥舞着回答道
“因为那是他的遗愿。”
到了墓地后,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墓地位于一座小山丘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兰斯大教堂。
洛兰先生生前显然早已准备好了安眠在这里。
“天色不好,我们抓紧开始吧。”
棺木被下葬在已经挖好的墓穴里,参与者们纷纷抛洒泥土,墓碑被覆盖后,葬礼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包括我在内,最后只有八个人参与了最后的送别,没有人哭泣。帕特里克先生给了工人小费,他们笑得露出白牙,这个笑容奇怪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帕特里克先生的妻子一直没怎么说话,葬礼后她摘下面纱,露出晒黑的健康脸庞,她的脸庞犹如瓜子一般。可能是因为务农的缘故,虽然只是三月,但她的鼻头已经晒的脱皮了。她不由分说地挽住我的手臂,说既然来了,就陪他们挑个纪念品吧。”
虽然不是亲戚,但我还是抵挡不住她那强势的言行和帕特里克先生那健硕的肚子,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了。
2
大约一小时后,我郑重的向帕特里克夫妇道谢,这次终于告辞离开了,然后我直接前往了大学宿舍。虽然最初打算直接返回马拉喀什的,,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管理员室的墙上,夹杂在家庭照片中间的,是从素描簿中剪下的几幅拙劣的素描画,被装裱后挂了起来。这些画看起来像是某个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画的,唯一的优点仅仅是准确而已。
然而,凯瑟琳并不在管理员室。取而代之坐在前台的是夏洛特,短短半年不见,她竟然长高了五厘米以上,令我惊讶不已。
“啊,是筑前煮哥哥!”
她这么说着,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手势。看来在夏洛特眼中,我的标签是“筑前煮”。
“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
“我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呢,比如你弹过奇怪的乐器。”
“奇怪的乐器吗……”
我苦笑着。夏洛特今天的发带,是鲜艳的苏芳色。
“不过,不过你为什么要弹那种老掉牙的乐器?”
“小提琴算老掉牙的乐器吗?”
“嗯,怎么说呢。男人还是要玩摇滚乐吧。如果我要找男朋友,必须会弹电吉他,退一步说,至少也要会弹贝斯,否则绝对不行。”
“…………”
“对了,那件衬衫,你以前也穿过吧?难道说你这半年以来一直没有换衣服?”
“绝对不是,只是刚好碰巧穿了同样的衣服罢了。”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
“真的吗?”
夏洛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真的,我换洗衣物挺勤快的,要不你闻闻看吗?”
“哼……谁要闻啊!”
“比起这个,你最近有没有乖乖听话?”
我急忙换话题,试图躲避夏洛特的攻击。夏洛特骄傲地挺起胸膛。
“当然,我现在可是超级乖巧的孩子!简直难以置信!”
“真的吗……”
看来这次是我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夏洛特像河豚一样鼓起了腮帮子。
“什么嘛,你是在怀疑我吗?”
“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吗?最近我在偷妈妈的钱包时,至少还会留下一半的钱呢!”
“真是个了不起的进步。”
我一边拍手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夹在腋下。说实话,论嘴上功夫我根本赢不了这个孩子。虽然她长高了不少,但这半年来,她的伶牙俐齿更是有了惊人的提升。
“那么,看来克劳德的催眠术还是挺有效果的。”
“才没有呢。我一开始就是个好孩子!”
“所谓的好孩子,是不会偷妈妈的钱的啊。”
“本来那种东西就是骗人的啦!”
夏洛特笑着说道。
“那个呆呆的哥哥哭着求我,说想在妈妈面前好好表现一下,所以我才配合他演了那场戏。当然,他给了我不少零花钱。”
“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手法太熟练了,所以有点奇怪……”
我再次苦笑道。
“那当然。”
夏洛特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
“不过,我的演技很棒吧?是不是可以当演员了?”
“我觉得你可以。那天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被你骗了。”
我点了点头,这是真心话。
离开兰斯后,我曾经见过克劳德一次。那是去巴黎注册大学时,我拜访了他工作的酒店。恰好他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于是克劳德穿着酒店制服就出来了,他邀请我爬上了圣母院。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登高俯视是他最大的解压方式,如果每两周不上一次高处,他会发疯的。当然那次我们没有谈及催眠术的事……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收拾好心情,把夹在腋下的东西放在夏洛特面前的桌子上。
“我马上回来,能帮我保管一下吗。”
“是什么?能吃吗?如果你把能吃的东西交给我保管,回去的时候可别怪我吃掉一些哦。”
“不,即使是你,也应该吃不了这个。”
“是吗?嗯,真遗憾。”
我再次苦笑着沿着走廊向前走去,然后上了楼。
爬到顶层后,我敲了敲工作室的门。
听到回应后,我推开门,看到伊莎贝尔正在创作。
然而,今天画架上却是一张普通的画布。画布表面密密麻麻地贴着pet胶带,上面画着底稿。这是一种经常用于视觉陷阱画的技巧。首先,在画布上涂底色,然后贴上pet胶带画好底稿。接下来,用裁纸刀沿着画出的轮廓切割,剥去相应的胶带部分,再在上面涂上像石膏一样的颜料,然后撕掉剩余的胶带,这样部分图案会凸显出来。之后再进行上色,使得画面看起来像是从画布中跳出来一样,实际上这确实有一定的立体效果。
环顾四周,工作室内的画架上所有的作品,无论是未完成的还是看似完成的,都是用这种技法创作的。
“为什么要画这种视觉陷阱画?你梦想中的真正的丙烯画呢?”
伊莎贝尔放下画笔,平静地回答道。
“我没有放弃,只是遇到了瓶颈……也许这就是才华的极限吧……光靠创意是不够的。”
她的语气显得有些疲惫。
“而且我收到了订单。沙勒维尔将新建一座视觉陷阱画美术馆。当然,所以作品将会被买下,但不会署名,但其中一些作品会展现在观众面前,所以我必须全力以赴。”
“原来如此……”
对于年轻画家而言,在画能卖出去之前,如何维持生计也是一个重要问题。从这个角度看,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我还是有些失望。
“不过,你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才特地半年后来看我的吧?”
“嗯。”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是你杀了高缇耶先生吗?”
────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伊莎贝尔握着画笔,毫不退缩地问道。
“一开始只是些小事。关于大教堂附近发生的两起死亡事件,你对第一起案件的记忆非常准确,但对第二个死者的记忆却很模糊。你能准确的记住高缇耶先生的死亡日期,却连流浪汉奥古斯特的死亡月份都记错了。然而,通常而言,对日期的记忆应该越接近现在才越准确吧,不是吗?”
“确实,一般而言是这样的,但第一位死者是凯瑟琳前夫,可以说或多或少都与我还有些关系,而第二位完全是陌生人,所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这两起神秘的死亡事件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特别是第二起事件之后,夏加尔的小礼拜堂里甚至一度没了人影。可是你对第二起事件几乎一无所知,似乎完全不关心。”
“所以呢?”
“我猜想,只有知道这两起死亡事件完全没有关联,连续的可疑死亡纯属巧合的人,才会认为那只是一场意外。因为你知道高缇耶先生的死亡真相,所以即使出现了第二名死者出,你也毫不在意,认为根本没有什么诅咒,也不屑于听人们的闲话。”
“你的推理很有道理。”
伊莎贝尔点了点头。
“但这也只是间接证据。”
“是的,但还是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你知道案发当晚赶到现场的警察手里带握着枪。马丁警官那天刚下班回家,碰巧带着手枪。可是非值班的警察未必会随身携带手枪。如果是在纽约,警察可能出于防身的考虑会随身携带手枪,但这里是法国,更何况是在无人的塔顶举枪,这并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事实上,当我亲自向马丁警官询问那晚的情况时,他从未提到手枪。然而你却明确说出了‘持枪的刑警’。那天你在售票处打工到五点结束,事发当时应该正在享受着逛街购物乐趣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那是因为你在现场亲眼见到了马丁警官,而且距离很近。”
伊莎贝尔纹丝不动。我继续说道。
“我应该更早察觉到的。高缇耶先生没有独自登塔自杀的动机。如果他是被谋杀的,那么能在那天从塔顶把他推下去,并且还能从塔顶悄无声息地消失的人,就只有你了。”
“为什么你认为我能做到?”
伊莎贝尔突然转过身,用天真无邪的表情问道,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像是渴望听完童话故事后续的五岁的女孩。
“首先,你得解释一下犯罪手法。单凭一个女人的力量,把一个成年男子推下塔可是及其困难的。”
“你一个人或许很难做到,但如果有共犯的·话就行了。或者说,其实你才是共犯。”
“是谁?”
“安妮,不是吗?”
伊莎贝尔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我遗憾地意识到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
这个推理其实并不复杂。伊莎贝尔和安妮那天互为不在场证明。如果伊莎贝尔涉案,那么安妮参与其中的可能性非常高。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调色盘和画笔。
“首先,你准备好两块平整的亚克力板,不需要太精确,但最好大小相近。第一块的亚克力板的边缘需要折弯,这样正好可以套在塔的栏杆上。第二块则只需要平板,但厚度最好与第一块相近。”
“……”
“那天在普通游客离开后,日落之前,你登上塔顶,把第一块亚克力板罩在栏杆上固定好,然后,你将第二块亚克力板放在上面,但没有固定,只是放在上面,为了方便后来回收,可能你在角落上打了洞,系上了一根绳子。”
“然后呢?”
“接着你们引诱高缇耶先生来到塔顶。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你们让他在指定时间到达后。当高缇耶先生爬到顶楼时,他看到了一副令人震惊的景象。”
“什么景象?”
“我不知道准确细节。但那可能是任何父母都不想看到的场景——自己孩子的死亡。所以你们故意表演了这一幕,安妮大概在高缇耶先生面前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伊莎贝尔仍然保持着放下画笔和托盘的姿势,一动不动。
“当然安妮系着安全绳,为了不让安全绳露出来,从小就练习攀岩的安妮,至少对安全带、吊索、缓冲器和钩子的使用都很熟悉。此外,这段经历也可以帮助她克服了跳跃的恐惧。”
我注视着伊莎贝尔一动不动的侧脸,继续说道。
“高缇耶先生惊慌失措地冲到栏杆边,向下张望。塔高81.5米,即使是高个子的高缇耶先生,如果不抓住栏杆探身去看,也绝对不可能看到正下方的地面。在恐慌中,心慌意乱的高缇耶先生肯定会抓住栏杆向下看。”
伊莎贝尔依然沉默着。
“在黑暗中,很难看见栏杆上的透明亚克力板。当高缇耶先生抓住栏杆向下张望时,他毫无察觉地把手放在了透明的亚克力板上,当他意识到手感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突然滑落到空中。当然,准确地说,是两块重叠的亚克力板滑了出去,但在高缇耶先生看来,仿佛像是整个扶手突然消失一般。他双手高举,摆出像是在大喊万岁的姿势般地抓住了扶手,然后失去了平衡,坠落下去。”
“真的会那么简单吗?”
“你事先在两块亚克力板之间喷涂了用于维护摩托车零件的树脂喷雾器。树脂喷雾器不仅可以用于各种金属部件的抛光,另一个用途就是万能且最强的润滑剂。只要在生锈卡住的螺纹部分少量喷洒,就能轻松地拧开螺母和螺栓。”
“你虽然不骑摩托车,倒是对摩托车挺了解的吗。”
伊莎贝尔惊讶地说道。
“因为这东西是日本制造商生产的。”
我拿起树脂喷雾器的罐子,指了指罐子上用红色标注的K字开头的四位字母商标说道。
“咦,这竟然是日本制造的?”
伊莎贝尔拿起喷雾器罐子仔细地看了看。
“啊,真的。”
“在日本,不知道为什么,深夜经常会播放树脂喷雾器的广告,似乎半夜突然想起要润滑、防锈或抛光机械部件的人很多。”
“但是名侦探,那位赶来的警察——是叫马丁吗?——既没有在螺旋楼梯上遇到人,也没有在屋顶上看到人,你该如何解释呢?你还没有解释这一点呢。”
伊莎贝尔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确实仅从这个点来看,塔顶就是一个密室,这是一个不可能的犯罪。最终兰斯警方将高缇耶的死定性为自杀的最大理由可能就是源于此。”
“所以呢?”
“所以只能认为你事先准备好了逃生路线。”
“逃生路线?”
“对。我刚才说的是你在南塔现场做的事情。但其实顺序恰恰相反,其实你最初登上的是日落后工人离开的北塔。”
伊莎贝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在北塔塔顶取出事先藏好的另一块亚克力板,然后在现场用焊接等方式展开叠在一起的亚克力板。正处于修复工作的北塔塔顶上有工业用蓄电池。家用插头和工业用蓄电池的电压不同,所以你应该还准备了变压器。”
这时,伊莎贝尔终于第一次反驳道。
“等一下。你说北塔塔顶藏着的亚克力板,说来轻巧,但到底藏在哪里了?”
“藏在了储存清洗用水的槽罐槽罐里。你每天都把大小合适的亚克力板放入水槽中。从水中是完全看不清亚克力板的,除非是下雨,大部分时间水槽罐的盖子都是盖上的,所以工人们很难发现。即使被发现,普通工人也可能认为这是有原因的,也不会特别报告。除非被工地负责人发现,否则被处理掉的风险很低。”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再说了,即使只是坐着的轻松工作,我也很怀疑你这样的健康活泼的女孩会去做登塔收费员这种兼职?这只是为了犯罪而做的准备吧?”
“看来你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伊莎贝尔终于露出了放弃的神情。
“你用连接好的亚克力板在两座塔之间架起了一座透明的桥。那是在日落后,离地八十多米的高处架起的亚克力桥,地面上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你先下到地面,然后再爬上南塔,等待高缇耶先生的到来。高缇耶掉下去后,你拉起安妮的安全绳将她拉回到塔顶,拆下螺栓,回收亚克力板,然后你们一起穿过亚克力桥逃到北塔。厚度约两厘米的亚克力板,只要焊接牢固,足以承受一个女性的重量。而且你和安妮都很小巧。到达北塔塔顶后,你拆下并回收亚克力桥,亚克力板强度虽高但重量很轻,手动拆除和回收完全可行。之后,警察上塔,但在黑暗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藏在北塔扶手内侧的你们。然而你们通过扶手的缝隙,屏息凝视地注视警察的一举一动。等到警察离开后,再将亚克力桥切割,然后将两块导致高缇耶坠落的亚克力板一起沉入到水槽中,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慢慢下楼。此后,亚克力板被分几次取出,然后被你们分批带走。”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
“事情很简单。我其实藏在楼梯转角的死角处,然后悄悄跟在他身后,如果高缇耶只失去平衡没掉下去,我打算从后面推他一把。但是就在我眼前,他只是喊了一声‘该死’就掉下去了。”
“是吗……”
我也叹了一口气。这还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正确推理而感到如此沮丧。。
“我想起来了,手枪是在谈及克劳德的事情时候提到的。我真是疏忽,不该替克劳德辩护的。”
伊莎贝尔咬紧嘴唇。
“当时,我只解开了一半谜团。而且我也并未意识到”
“我讨厌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别人受到怀疑……但那不是个替别人辩护的场合……”
伊莎贝尔低下了头。
“不过,那真是个大胆的手法。在两座钟塔之间架起亚克力桥。如果不是经常使用丙烯板的你,恐怕也想不到吧。事实上,即使说给别人听,也可能有很多人不会相信。毕竟,知道亚克力板能够承受人体重量的人并不多。”
“我没想到会有人能看穿。”
“嗯……幸亏我是日本人。”
“这和你是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据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喜欢吃金枪鱼的民族。”
伊莎贝尔疑惑地皱起漂亮的眉毛。
“哈?寿司吗?”
“寿司也是,但我们更喜欢金枪鱼本身。日本有一个可以观赏金枪鱼游弋的水族馆,能做到这一点要归功于亚克力板。用玻璃是无法制作出可供金枪鱼游弋的巨大水槽的,因为巨大的水压会导致玻璃破裂。现在世界各地的水族馆都采用亚克力水槽,但最早发明它的是日本人。”
“你适可而止吧!做得太夸张了!”
伊莎贝尔双手抱胸,怒气冲冲地说道,表情则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到目前为止的讲述,如果有哪里不对地方,请告诉我。”
“嗯……”
伊莎贝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同的是,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所有东西。而不会傻到当天才做。正如你所说的,我每天把一米长的亚克力板运到北塔,沉入槽中隐藏起来,不过,每隔几天我就会在没人时取出亚克力板然后焊接好,再沉入水中。所以在当天我没有进行任何焊接工作。只是把像建筑物或手风琴风箱一样波浪折叠的亚克力板从水中取出,用折弯机拉直而已。”
“就像拿破仑蛋糕的酥皮一样?”
“是的。”
“原来如此。”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而且,我并不是为了准备犯罪才去收费站的打工,而是因为被这份工作录用了,才想到了这个计划。如果没被录取,我可能会想别的办法。”
“嗯……不过,口说容易,但实际走在离地八十多米高的两厘米厚亚克力桥上,那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吧?”
“那当然了。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着步子向前滑行。我担心两个人的重量会压垮亚克力桥,所以是轮流走过的。首先是安妮。为了能在黑暗中看清脚下,她戴了夜视镜。安妮过桥时,我用双手紧紧按住亚克力板,防止它晃动。安妮走完后轮到我。虽然宽度比平衡木宽,我原以为会比走平衡木容易,但事实并非如此。走到中间的时候,感觉桥板晃得很厉害,非常恐怖。我也没办法进行练习,只能迎难而上了。另外还要应对高处的风。所以即使我知道从地面通过螺旋楼梯上来至少需要五分钟,但还是焦躁不安。”
伊莎贝尔回忆时脸上显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你没有系安全绳吗?”
“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不系着安全绳的。我把固定在北塔护栏上的安全绳在,通过安装亚克力桥送到了南塔的塔顶。然后当我刚登上南塔时,安妮就在她父亲坠落后立即换上了那根安全绳。幸运的是我们俩都安全地到达了北塔,但如果其中一人失足,就会挂在北塔的扶手上,只靠一根安全绳吊着。。”
“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那样被发现的风险会大大增加。”
“安全绳的长度经过调整正好能让身体藏在修复用的塑料布开口处。这样即使有人登上南塔,我们也可以躲进塑料布内,等人走掉后再慢慢拉上去。”
“在十月底的寒夜里,你们打算一直挂在那儿,直到没人发现吗??”
“毕竟是要杀一个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为了不被灯光找到,我们打算在塑料布内忍耐到凌晨三点左右行人完全绝迹为止,”
“原来如此。顺便问一下,盖在栏杆上的两块亚克力板,下面的亚克力板是用螺栓固定的吧?”
“是的。”
“螺栓孔是纵向开在亚克力板左右两边的吧?”
“为了牢固的固定住,当然要这样做了。”
“最初使用螺栓固定亚克力板时,护栏和亚克力板之间是否夹了什么异物,导致螺栓没有拧紧,留了一点缝隙?”
“没错。我仔细看时,发现护栏上有两块大约拇指大小的石头,可能是谁恶作剧放在那儿的。所以我把石头拿掉后,又重新拧紧了螺栓。”
“此外,你固定螺栓后,发现位置不合适,又多次调整重新固定了吧?”
“当然。我必须安装在高提耶先生一定会触碰到的地方。考虑到从楼梯口看到安妮跳下后赶到栏杆的最短距离,我反复谨慎地调整了几次位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没什么……”
这是那天我第一次含糊其词。那奇怪的七个圆点,几乎以相同地排列方式出现在两个地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下方的螺丝孔是小石头在的时候留下的,上方的螺丝孔是移开石头后留下的,结果就是中间的那一行就有了三个螺丝孔的痕迹。但究竟是谁放置了这些石头呢?
也许是那天一直在塔上呆到开放时间结束的克劳德干的吧。内心郁积的克劳德不仅会在不开心时登塔,有时还会通过这种近乎犯罪的方式来缓解压力。即使被鸟或强风吹落击中下面的行人,拇指大小的石头也不会危及生命,这很符合克劳德的性格。
不过现在先不谈克劳德的事。我继续问道
“那么,从栏杆上拆下来的亚克力板,你是怎么处理的?”
“当然一起带到了北塔上了。总不可能就那样留在南塔吧。”
“当然,但……你当时是用手拿的吗?”
“怎么可能。”
伊莎贝尔摇了摇她那白皙整洁的面庞。
“我把固定亚克力板的螺栓装进了口袋里。而亚克力板则用绳子绑在了背上。为了保持平衡,我必须腾出双手。”
“果然是这样。”
我点头回应道。这样一来,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当时有一个男人从地面上看到了你。”
“从地上?不可能。我特意选择了个新月的夜晚。从地上不可能看见塔顶的……”
“那个人视力异常好。他以前是布列塔尼的渔夫。那人一瞬间瞥见了你的身影,误以为是天使。”
“天使?”
“你背上那两块透明亚克力板,恰好因为角度的关系反射了星光或远处大楼的光,在那个男人的眼种,就像是翅膀一样闪闪发光。看到你及腰的金发,背上闪光的翅膀,以及在虚空中滑行,他以为目睹到了天使降临,到处炫耀。”
“最近听说大教堂里出现了天使降临,难道说那个天使说的就是我吗?”
“是啊。经常在夜晚看星星的钓鱼人中,有些人的视力可以达到3.0甚至4.0。而且他不仅仅是视力好,夜视能力也比普通人强很多那。”
伊莎贝尔突然用西班牙语自言自语般说道:
“唉,如果要被人叫做天使,我真希望能被被某人称为‘我的天使’。”
我装作听不懂西班牙语,继续说道:
“凯瑟琳无法相信那个向她求婚的前夫会毫无预兆地自杀。听到这个传闻后,她决定不再依靠不可靠的警察,直接去找那个男人──奥古斯特谈话。这起事件中唯一的巧合,就是凯瑟琳去找奥古斯特的那天晚上,奥古斯特就死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按照周密的计划进行着。”
“我以为绝对不会被发现,而且事实上,整整一年多都没有人发现,所以我以为已经没事了……”
“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而且这种手法只适用于兰斯大教堂。其他的哥特式大教堂,往往西前的双塔高度不一致,风格也不同,有的甚至只有一边才有尖塔。在沙特尔、亚眠、布尔日都不行。只有在这里,立面的风格完全统一,才可以架桥。更重要的是,其中一座塔正在修复中,禁止入内。如果不是这样,就无法准备必要的工具了。”
“你是在夸奖我吗?”
伊莎贝尔无力地笑了笑。
“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会那么做?更何况,为什么安妮会想要杀掉自己的父亲?这一点我完全不明白。”
“你真的想知道吗?”
“因为这是最后的谜团了。”
现在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然而,当时只有十九岁的我,旺盛的求知欲凌驾于一切之上。
伊莎贝尔缓缓地放下了放在丰满胸前的双臂,说道:
“关于这件事,不管你在哪里说什么都是你的自由,但请你答应我,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我答应你。”
我点了点头。
“你真的会遵守约定吗?我想要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我保证。”
“凯瑟琳和高缇耶离婚时的条件是,高缇耶支付赡养费,换取每两周见一次安妮的机会,这些你都知道吧?”
“嗯。”
“这个看似合理的条件,但不幸的是,高缇耶却并不是个正经的人。他利用每两周一次的见面机会,玩弄安妮的身体。这种情况从安妮成熟以来,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怎么可能……”
我惊讶的哑口无言。
“但是安妮很长时间里都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母亲把精力都放在了新丈夫和他们活泼美丽的小女儿身上,对她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而且无论如何,即使是被迫的,和亲生父亲存在有那种关系,是绝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
伊莎贝尔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盯着我的脸。
“让那个男人在那样的时间点来到塔顶,也是利用了这点。安妮只需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这次在没有人的夜晚塔顶’,那恋童癖便回欣然前来。所以至今,我也完全不后悔杀了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
“不过你刚才的话里有一个漏洞。正常的父母根本不会去看孩子跳楼的现场。但我们确信那个人一定会向下张望。此外。还有在售票处打工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如果那个老色鬼提前到来,我可以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应对。要是在安妮系安全带的时候他来了,那么所有计划将会泡汤了。”
“事实上,高缇耶确实比约定时间早到了。”
“是啊,他肯定等不及了。听到螺旋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我就在中途故作凶狠地告诉他开放时间已经过了,他那个恋童癖当时肯定想着,糟了,还有工作人员在,所以就暂时撤退了。”
原来如此。我在心里点了点头。因此他在教堂内徘徊,通过观看夏加尔的作品来打发时间。
“你能想象到当安妮听到母亲和父亲有再婚的打算时,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吗?如果那样的话,她将与父亲一天到晚都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把一切都告诉凯瑟琳,凯瑟琳就不会再婚了,但这是她绝对不想让母亲知道的事情。如果这件事被知晓,她觉得母亲可能一生都会用污秽的眼神看待她。所有她只能选择杀掉他。”
伊莎贝尔说完时,眼睛已经通红。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并没有在看我,而是茫然地望着墙上挂着的复制画。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我回头看向那幅复制画。
“你曾说这幅圭多·雷尼的画作是你最喜欢的画。你每天都在看着这幅画,并对画中被处决的少女深感同情。而正好在你身边,有一个境遇相似的少女,所以你决心尽你所能为她做点什么,对吧。”
伊莎贝尔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幅画所描绘的是贝阿朵莉切·倩契在被处决时的场景。年仅二十二岁的贝阿朵莉切·倩契,罪名是杀害亲生父亲,即所谓的尊属杀人。这在当时父权制度盛行的意大利被认为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
贝阿朵莉切之所以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却依然选择了动手,因为她的父亲弗朗西斯科是个变态,他每天都对贝阿朵莉切施加精神虐待并迫使她屈从,并用她美丽的身体满足自己的畸形的欲望。这种情况之残忍,甚至连本应站在贝阿朵莉切利益对立的继母都对她产生了同情,并协助她杀死了弗朗切斯科。
然而当罪行被揭露时,所有协助过贝阿朵莉切的人,以及倩契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处决了。尽管罗马市民强烈要求赦免贝阿朵莉切,但觊觎着倩契家族领土和财产的的教皇克莱门特八世却对此置若罔闻。
然后1599年9月11日,在通往圣天使堡桥头搭建起的处刑台上,贝阿朵莉切的斩首刑被执行了。当然美国人们在那一天会想起完全不同的事情,但对我来说,9·11是就贝阿朵莉切·倩契被处刑的日子。唯一逃脱死刑的是贝阿朵莉切年幼的弟弟,他被迫在现场目睹了全家被处决的场景。而倩契家族所有的领地和财产,最终都按照预定计划全部归于克莱门斯八世的家族名下。
这幅画是雷尼在处刑当天早晨探访监狱中的少女时画的,他将少女年轻的生命即将被无情夺走前的姿态永远地定格在了画布上。据说,同样收藏于罗马国家古典美术馆的卡拉瓦乔名作《砍下荷罗孚尼头颅的犹滴》也是受到了当时倩契家族斩首刑的影响而创作的。
画中的少女用头巾束着头发并非为了时尚,而是为了在被斩首时避免头发造成妨碍。如果刽子手因此失手,不仅刽子手会丢脸,少女的痛苦也会延长。因此,少女将白如天鹅的脖子暴露出来,仅仅是为了被斩而准备的。她那悲壮的决心清晰的展现在她那清澈的眼眸中。而少女回首望向这美丽而痛苦的世界,是她最后的告别。如果维米尔仅仅借用了少女回首和头巾这一当时在荷兰少见的构图,而没有深入其内涵,那确实如伊莎贝尔所说,与雷尼的画相比显得过于轻薄。
“虽然有些羞耻,但我愿意告诉你,”
伊莎贝尔拭去泪水,侧身继续说道,
“其实,我也曾遭遇过类似的事情。在我十二岁左右的时候。虽然不是亲生父亲,而是我母亲再婚的对象,也就是继父所为。”
这番话再次令我震惊。
“我拼命练习体操也是因为这个。如果能被选为奥林匹克集训选手,我就能长期住在训练营而用不回家。但在最后在选拔赛中我落选了,但我实在不想回家,所以一边做各种兼职一边在朋友家里辗转度日,好不容易完成高中学业。然而,却因为没有固定住址,连报考马德里皇家美术学院的考试资格都没有。”
我甚至忘了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长期以来,安妮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但她最终选择了我,我觉得是因为她从我身上感受到了心中同样的黑暗。因此,我无法抛弃安妮。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这会给一个孩子带来多大的恐惧和精神创伤。”
伊莎贝尔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我无法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伊莎贝尔抬起脸,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那双哭肿的双眼闪烁着绝美的光芒,让我心弦一颤。
“你做的那道炖菜,能偶尔送给我一些吗?还有,安妮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这样可以吗?”
看来伊莎贝尔似乎认为我会去警察局说出一切。
我决定利用她的误解。
“我只是对谜题本身感兴趣。此外,我自己也被卷入了事件之中,所以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但我不是警察,也不是任何执法人员。所以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对。其实我也有一个请求,如果你能答应我,我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什么?”
伊莎贝尔愕然地看着我。我站起身,拿起她放下的画笔,蘸满红色颜料,在眼前的未完成的画作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这种受人委托的工作马上停止吧。这种小技法就算你不做,也有人会做。你应该画出只有你才能画出的东西。”
伊莎贝尔睁大了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你有一种我无法拥有的真才实学。你有能力实现真正的绘画革新。为我画一幅用丙烯颜料在复杂形状的丙烯板上绘制的,可以从360度任意角度欣赏的画作吧。我期待看到21世纪西班牙的现代艺术家,被称为‘丙烯女魔术师’的伊莎贝尔·洛佩斯的展览。”
“你……”
伊莎贝尔不再擦拭流淌的眼泪,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以前问过你一次……你没有正面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
我苦涩地回答说
“我可能什么都不是。”
────
我离开宿舍,走到公园,在长椅上坐下,安静地打开了刚才交给夏洛特保管的东西。
那是一本画集,是我从洛兰先生的房间里找到的,作为纪念品带了回来的。
时隔半年,我再次来到老人的书房,发现房间里新添了一个书架,狭小的居住空间进一步被压缩。
洛兰先生的一生都在阅读,直到去世,所以这不足为奇。
问题在于书架上内容。
从上到下,书架上满满地堆满着现代艺术的画册和研究书籍。沃霍尔、利希滕斯坦等波普艺术,极端抽象化的非定型艺术,将画布视为绘画行为场所而非再现艺术的波洛克抽象表现主义,将裸体模特涂满颜料并压在画布上的克莱因的“人体拓印”,包裹在建筑物里的装置艺术,削减表达最终消去作者痕迹的极简主义艺术,以及日本“物派”艺术家菅木志雄、关根伸夫等人的作品目录一应俱全。
其中还包括三本夏加尔的画集。
我翻开其中一本,突然停住了。因为老人留下了批注。他在某幅画的画面上画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试图揭示某种东西。在空白处,他兴奋地写道:
“他错了。儿童绘画?不,不!看看这精妙计算的构图!”
我从洛兰先生得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的那捆蜡烛共有二十根。在餐馆里受辱之前,老人一直通过将自制的水银蜡烛混入普通蜡烛中来平息怒火,然而这次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可能彻夜都在赶工制作这些武器。
如果同时点燃这些水银蜡烛,毫无疑问会造成大量伤亡。
然而,在替换蜡烛的那一刻,洛兰先生却犹豫了。是因为他考虑到了晚年失节的耻辱,或者只是单纯地失去了勇气,无法承受犯罪带来的紧张感,最终昏了过去——直到那一刻,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也许那时洛兰先生可能已经不再考虑自己的安全了。阻止他进行无差别杀戮的,或许正是那扇花窗玻璃。
洛兰先生审美的水平毕竟只是称赞我的素描那种程度。他无法接受那些偏离现实主义和自身审美观念的东西。
然而那天,当他携带着简单但可怕的杀戮工具站在花窗玻璃前时,老人第一次没有带着先入为主地观念看待那件作品。之前,他只是用充满憎恶的目光鄙夷地审视着它。
这位老人曾经蔑视现代艺术,憎恨夏加尔,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对艺术和学问重新燃起了憧憬。他用纯洁无暇、空旷怀旧的目光重新审视眼前夏加尔的作品。终于,他被那画面的力量所震撼。
这对于老人和那扇花窗玻璃都是幸运的。
画集的另一页上,也收录了那扇花窗玻璃的照片,但是老人毫不犹豫地在上面划线,他将基督的十字架刑和以撒的献祭用斜线连接起来,又将降下的十字架和雅各的天梯连接起来。这两条线斜交,仿佛基督自己正在沿着雅各的天梯降临。
洛兰先生或许希望在临终前能撰写一篇关于夏加尔的论文或著作吧。为此,他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研究起现代艺术。尽管他曾自嘲地说,他已经没有时间学习新的领域了。
然而,剩余的时间太少,终究无法将这些研究付诸于文字。这对于洛兰先生、我、夏加尔以及永远失去了解洛兰先生研究成果机会的世界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听到帕特里克先生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指着手中的画册,表示出想把这本画册作为纪念品带走的意愿。
“哦,就这个东西吗?”
帕特里克先生惊讶地问道。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不好意思勉强你过来了。”
说完,他爽朗地笑了。
小雨开始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站起身,将画集抱在上衣下面,以免被雨淋湿,然后快步走向法国铁路的兰斯站。
就这样,在我的十八岁里,我终于告别了这座度过了一个月时光的城市。这座城市教会了我,无论多么灿烂笑容的背后,只要是人类,就必然会隐藏着苦楚。我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经历了太多事情,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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