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少年谋杀案：被杀的女孩，是世界上对他们最好的人

大家好，我是陈拙。

2013年有个新闻，不知道你们是否记得，有个女孩在小区里遇到摔倒的孕妇，于是扶对方上楼，没想到孕妇反过来帮着自己等在家里的丈夫，奸杀了这个女孩。

当时许多人在讨论，这个女孩的不幸遭遇，是否正因为她的善良？

刑警陈文章说，他看不得这样的新闻，因为他真遇到过一个遭遇非常类似的女生。

这位女生出于好心，收留了三个15岁左右的孩子半年，给他们洗衣服、点外卖、打扫房间。

她从来没想过，在自己付出善意的同时，危险在一步步靠近。

接到报警后，陈文章在4天的时间里，进行调查、走访、追踪与抓捕。他试图逼问凶手，为什么要对一个好心的女孩，释放如此匪夷所思的“恶意”。

当了这么多年警察，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技术员在案发现场乐成这样，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地跟我说，陈队，这个现场怪有意思的。

我匪夷所思：“凶杀案能有意思的？破不了一会哭都找不着门。”他还憋着笑不说话，我跟着走进现场，一看，明白过来他为什么笑。

这起凶案的现场，竟然和我小时候看的柯南动画片里一模一样。

一具女尸躺在床上，一边放着掀开的好几床厚被子，被子上有一股浓浓的酒精味，应该是来自一边倾倒的矿泉水瓶；矿泉水瓶上绑着一根烧断的棉线；床头还有一节蜡烛头。

我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动画镜头：

凶手先把尸体放在床上，在上面盖上厚被子；接着，ta在床头绑上一根棉线，另一头绑住一个装着酒精的矿泉水瓶，瓶子倾斜放置，靠棉线立起来。最后再在棉线中间的位置，放上一根长蜡烛。

凶手点燃蜡烛后逃离现场。几十分钟后，蜡烛燃烧变矮了，烛焰正好碰到棉线，把棉线烧断，水瓶倾倒，酒精浸湿棉被；

再过了几十分钟，蜡烛完全燃尽，火苗落在棉被上，本就易燃的棉被在酒精助燃下迅速起火，连带着烧掉被子下的尸体，最后整个房屋起火，烧掉所有这些装置。

这是一个延时起火装置。毁尸灭迹的同时，还可以误导警方把起火时间当成案发时间，这样可以争取逃跑时间，甚至做出不在场证明。

这样通过机关实现犯罪的手法，我只在动画片里见过。

脑海里的动画片进行到这一步，小黑人桀桀狂笑，下一幕是天花板哗地泼下一瓢冷水——凶手千算万算没想到，作为本市最高档的小区住宅，这间屋子有防火淋喷。

火还没起来，就被烟雾报警器发现，天花板的淋喷自动灭火，并且自动通知了物业。物业找来了消防，消防做现场勘验时发现被子下有女尸，找到了我们。

装置和尸体一点也没烧掉，只要法医一看就能推断出死亡时间，这场火情反而加速了警方介入，否则尸体臭掉还得几天呢。

本来我挺烦的，刚当上小队长，就摊上这么一起案子，命案破案压力大，但这会，我看一眼憋笑的技术，自己也笑了，给他递根烟，俩人出去透气。

什么叫做越努力越心酸，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奚落这个戏多的凶手了。

现场房子的户主和死者的面容比上了，我们确认了女性死者的身份——吴琳，26岁。

吴琳是单身，但在房间里转一圈，就能看到另一个人的痕迹：床上有两个枕头，门口有男式拖鞋，衣柜里有男生的衣服，屋里还有很多“宅男手办”，有游戏机。

图侦从电梯监控里查到，吴琳遇害当天凌晨，是和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瘦瘦的男生一块回家的，两个人在电梯里打打闹闹，很亲昵的样子。再往前翻，也能看到两人出双入对的录像。

而案发当天直到下午4点起火前后，都没有看见这个男生离开。

这个消失的枕边人，很可能就是最大嫌疑人。

查了一下吴琳的话单，我们发现她联系最频繁的是一个叫刘达的年轻男生——才16岁，应该算是少年。吴琳遇害后，刘达的手机也关机了。

16岁，很符合相信柯南的年纪。

这次，我不觉得好笑了。技术告诉我，死者的颈部、腕部有勒痕，应该是被捆绑过，她的衣服也有被撕扯的痕迹，疑似遭到了性侵。

16岁的小孩，与比他大十岁的成年女性同居，又将之强奸杀害？

更奇怪的是，所有监控都没有拍到，他是怎么离开现场的。

案发地在24楼，我们把电梯、消防通道的监控都看了一遍，最后甚至怀疑到室外排污管，但都没看到他下楼。我差点想把柯南动画翻出来看看，怀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密室杀人、暗道逃生。

不过理智告诉我，现实中警察根本用不着这样，这刘达是人吧，是人就有社会关系，盘一盘他出事了会往哪跑，守株待兔等人落网，他自己就会解释了。

刘达的身份并不神秘，排查吴琳联系人的过程中，就被我“顺手”查到了。

吴琳的联系人中除了刘达和父母，还有一些“老板”，他们告诉我们，吴琳真正的工作是KTV的“公主”，也就是陪酒唱歌的。

我找到KTV老板，对方在承认此事的同时，一眼认出了刘达的照片：“这个小子是我店里的，我们都喊他达子。”他说刘达就是个小混混，跟班看场子，人挺仗义的，穷仗义。

刘达和死者吴琳就是在他们KTV里“好上”的，但说到这时，老板促狭地撇了撇嘴：“谁知道，干这个的哪有真事。”

吴琳在“公主”里算年纪大资历深的，要不也不能攒出个房子；刘达呢，年轻、清秀，虽然干的是小混混，本质上还是个小孩，心气很嫩。大部分人认为他俩是富婆包小白脸，只不过刘达这个小白脸特别“小”。

我嘱咐老板，如果刘达回来，一定要马上告诉我们。

刘达的微信和银行卡里都没钱，要跑路，肯定得弄钱来。老板这里还压了刘达一个半月的工资，差不多4000块，他要么来找老板要工资，要么就得回家。只要在这两个地方布上控，静静等待兔子撞树桩就好了。

案发第二天，吴琳遇害第四天，案子似乎已经水落石出。我正在KTV回单位的路上，手机突然响了，技术队打来电话。

现场起过火比较复杂，他们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忙活提取指纹、毛发样本没回家，这会打来电话，应该是准备收工了吧。

这样想着，我接起了电话，同事的声音传来：“陈队，刘达找到了，死了，就在吴琳家里。”

再一次赶到2401，这次，民警数量比昨天几乎翻了一番。

单人死亡可能是意外、可能是有目的的仇杀，社会危害性不算特别大，两人死亡，性质一下就不一样了。更何况，死在现场的是我们以为的凶手。

这个误判，意味着目前为止的侦察时间全浪费了，有这功夫，凶手都足够买票出国了。

昨天我还在心里嘲笑凶手是个看动画片的小孩，现在，轮到真凶在暗处嘲笑我了。

我缩头耷脑地走进现场，进去就挨了领导一顿熊。新官上任第一个案子办成这样，昨晚上还说要刘达的拘留证，亏了没听我的，要不这会更难堪。

领导训完了，我硬着头皮继续问技术员：“在哪发现的？”意思是，怎么早没发现呢？

技术员指向主卧衣柜，打开的衣柜里立着一个装太空被的大袋子，袋子是半透明的，依稀能看到一个人蜷缩在袋子里。

衣柜，昨天我还在这翻了刘达的衣服，当时就留意到衣柜很乱，我猜想凶手应该是为了找助燃物，翻衣柜找被子来着，就没深究。没想到其实是为了腾空袋子装刘达的尸体，被子才是副产品。

怪不得我们没有找到刘达离开的监控，因为他根本没“走”。

图侦再次出动，把前后到达24楼的所有人都查出来看了一遍。排除住户等人，那天来的还有两个生面孔。

锦绣城小区是高档小区，电梯需要刷卡运行，客人只能打电话找人按电梯。这两个生面孔是上午十点钟左右来的，刘达的手机在那个时间也正好接了个电话。十几秒，也就几句话的事，刚好够用。

但沿着手机号查下去，机主信息竟然是假的。

监控录像里，这两人看起来都是少年年纪，一个个子高瘦，双手插兜，真有点像柯南动画里的黑衣人；一个感觉只有一米六，低着头。监控没有拍到他们的脸，也没有他们离开的轨迹。

假电话卡，捂住了警察的耳朵；没有监控，又蒙住了我们的眼睛；这个“黑衣人”，远比我想象的更懂行。

如果时间足够，我拿着他的通话记录挨个找，也能弄清楚他的身份，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我们已经被误导浪费了很多时间了。

正发愁的时候，一旁陪我们看监控的保安队长忽然冒出了一句：“领导，这俩小孩我认识。”

这是两天里我第一次看他这么顺眼，让他赶紧说。

“他俩是2401那女的养的小白脸。你们一开始查的那个是，这俩也是。”保安队长邀功似的说。

我问保安有啥证据，保安立刻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俩小孩天天不上学跑来，还不愿意登记，跟保安吵起来过，是“2401那女的”把他们领进去的，所以他们对这几人特别有印象。

他们门口查外卖，知道这家回回半夜点外卖，点的都是便宜货，留的是女的的手机，不明显是女的给他们包吃喝吗。

隔壁邻居还投诉过，他们大晚上喝酒唱歌动静怪大，这也不是姐姐带弟弟的处法，不是小白脸还能是啥。“这小区好几个这样的，我都知道。”保安队长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

保安把登记本哗哗翻到了半年前，当时“小白脸”还老老实实登记过几回：

张鸣俊，手机号171xxxxxxxx，访客，2401

身份系统里，我终于看见了这个黑衣人的脸，完全是一张小孩的脸，圆脸，带着点婴儿肥。他只有15岁，比刘达还小。

紧接着，法医那边也传来最新的消息，吴琳下体内提取到三份DNA样本，有一份是刘达的。另外两份是谁的还不清楚，至少人数对上了，那天进她房间的就这三个小孩。

公主和三个小白脸，疑似强奸杀人，这可够荒唐的，总不能是争风吃醋吧？

而且，刘达和吴琳两人都是被掐死的，身上也都有捆绑的勒痕；张鸣俊才15岁，张畅13岁，两人加起来二百来斤，为什么能把对面两人挨个捆住掐死？

吴琳和刘达是在KTV里认识的，我猜想另外两个“小白脸”会不会也是在KTV里被她带回家的。没想到老板看到张鸣俊的照片，最先提起的却是刘达：“这不是达子那俩把兄弟吗？”

把兄弟是我们这边的说法，类似于结拜兄弟，老一辈对这个非常看重，我父亲以前常跟我说，把兄弟是能为彼此去死的关系，我说现在都法治社会了，啥死不死的。没想到这一套在小孩当中反而又流行了起来。

老板告诉我们，这三个里面，达子排老二，张鸣俊是老大，老三叫张畅。

我问达子不是比张鸣俊大一岁吗，为什么排老二？老板说达子就是个当老二的命，而这个张鸣俊，可太喜欢当老大了。

大概大半年前吧，他们在店里抓到一伙吃霸王餐的小孩，酒水果盘叫了两千多，玩着玩着包厢里突然没动静了，一开门就剩下一个领头的在那，就是张鸣俊。

老板他们把张鸣俊扣下来，他身上搜不出十块钱，叫他打电话找人送钱，打了一圈电话一分钱没凑上，最后只能叫人打一顿吓唬吓唬他。

这个吓唬，打重了怕出人命，打轻了怕下次还来，这时候就得有个人唱红脸。老板看刘达跟张鸣俊岁数差不多，就随手点了他进去演好人。

没想到，几天后刘达竟然专程带着张鸣俊回来道歉了，两个人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想想才明白，刘达当个混混，以前在KTV里就没被老板点过名，这破天荒头一回，他都没意识到老板只是打发他演个戏，一心想把这个差事办好，所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劝降”了张鸣俊。

而张鸣俊虽然听了刘达的话，但榨干了他也是拿不出钱的，只能承诺说有钱了一定还上。

老板觉得好笑，表面上还是夸刘达会办事，说看在刘达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了。

张鸣俊靠着刘达不用还钱了，刘达靠着张鸣俊在老板面前“长脸”了。打那以后，三人就成了兄弟，经常看见张鸣俊带着小弟来找刘达玩。

刘达会偷点客人吃剩下的果盘和他们分。有时候剩的还有酒，就看见他们几个猴一样醉得脸通红，张鸣俊在那嚷嚷着，以后要干大事，看看还有谁敢看不起他们，另两个小孩给他捧场起哄。

KTV里的人都比他们大个几岁，刘达又闷葫芦，在认识吴琳前几乎没朋友，所以就算张鸣俊好面子，吃他的喝他的还把他呼来喝去，他也死心塌地。

老板没见过刘达的家人，我却在认尸的时候见过，一个文龙画虎的父亲，和一个非常沉默的母亲。当着我们的面，他爹就敢把他妈往死里打。

刘达没有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可他也不知道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还是当了混混，还是找了一个极好面子的“大哥”。

我告诉老板，刘达和他的女友吴琳死了，嫌疑人很可能就是他的这两个“把兄弟”。

顺着监控，我们看到了张鸣俊两人在杀人后的旅程。

他们顺着消防通道下到了1楼，在小区绕了一圈后，消失在一片绿化带里。街角的监控显示，他们在附近的街道上徘徊了两个多小时，大概是观察现场有没有如他们所计划地起火。五点多钟发现计划失败了，才匆匆跑掉了。

下午6点多的时候，俩小孩到了一个汉堡店，点了一瓶大杯的可乐和两个汉堡，可乐是分着喝的。

晚上快8点，他俩进了网吧，在门口坐了一个多小时。网管对他们印象很深，笑嘻嘻地说，两个小屁孩还怪会过，为了到9点算包夜省两块钱，硬在那喂蚊子。

坐门口等着的时候，张鸣俊出去转了两圈，上来时手里拿着几袋旺旺雪饼和辣条。他吃雪饼，把袋子传给张畅，张畅特别熟练地接过来，把剩下的碎渣倒手里舔着吃。

俩人吃辣条被辣得直嘶哈，硬是忍着没买饮料。这真是我见过最穷的“江湖儿女”了。

在网吧玩到凌晨两点多，俩人看起来都趴在桌上睡了。老大张鸣俊突然站起身，轻轻拍了几下张畅，没拍醒，似乎也没打算拍醒，因为他很快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推出来，又悄悄拿走了张畅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就这么离开了网吧。

后来我翻了一下两台电脑的浏览记录，张畅基本在玩游戏，而老大张鸣俊的浏览记录是“未成年杀人怎么判”。

天没亮，张畅终于醒了，没看到他老大，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之后也趁夜离开了。

他好像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在我们的调查中，张畅一直都是张鸣俊的跟屁虫。现在被他大哥抛下，没有手机又没有钱，唯一的路应该就是回家了。

不到两天，蹲守的同事就发现张畅的父亲偷偷摸摸租了个车，溜到了城里。我们就是在城里的网吧跟丢了张畅的。

我们跟着张畅父亲的车，等在巷子外，一会的工夫，他就带着儿子出来了。

两边人正面碰见的时候，张畅父亲神色慌乱，好像还想解释什么，他儿子却不领情，把他的手甩开，走向了我们。

坐到审讯室里，在我问出“知道为什么抓你吗”的下一刻，张畅立刻痛快地回答：“知道，我和大哥把二哥二嫂杀了。”

我想说你知道什么哥啊嫂啊的，但看到张畅一幅众叛亲离死气沉沉的表情，又觉得有点可怜。被大哥抛弃这件事，似乎对他打击很大。

我追问：“你们‘只是’把吴琳杀了吗？”

张畅声音开始变小：“我和大哥把她强奸了。”

坐在一旁的张畅父亲浑身一抖，越缩越小。

我问你们为什么要强奸吴琳？

张畅说，大哥嫌这女人坏事，我们兄弟好好的，自从她来了，二哥心就变了。

我说那和强奸有什么关系？

张畅说，大哥要二哥证明他不会背叛我们，就得把女朋友让给我们玩。二哥答应了，他还说怕二嫂知道了生气，让我们先把他绑起来做做样子，等我们完事了，他再出面安慰二嫂。

这话说出来，不止是张畅的父亲，连我都呆住了。

我脑海里闪过法医交给我的尸检照片。26岁的吴琳，手上的勒痕，身上的淤血，脖子上的掐痕，乱成一团的衣服。她的体内有三个人的精斑。

我以前想过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三兄弟发生矛盾，牵连吴琳。没有想到，吴琳就是被她的男友刘达“献出去”的。

认尸体的时候，吴琳的大哥一直给我敬烟，想问妹妹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们说吴琳是家里的老幺，她母亲38岁那年的老来子，从小家里就很宠，但也因为年龄差得大，他们几个当哥哥的都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他们以为她在城里当幼师，还给我看她买给老母亲的金手镯，流着泪夸她孝顺。

他们最近才听吴琳说，她谈了一个男朋友，是个富二代，就是年龄差距太大，比她小五六岁，她要等男方家里同意，再带回家。

我多方核查过，吴琳没有其他男友，她应该就是给刘达编造了一个富二代的身份，还把自己赚钱买给家里的礼物说成是刘达送的，也许是想为刘达争取被她家人接受的机会。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要带回家的男友，她也26了，家人们都想，小点就小点吧，就是这个了。

两个人都死了，我也无从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只看到凌晨四点那段电梯监控里，她和刘达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我见过其他包养的案例，被养的这个总是低人一等的，但刘达似乎不是。他之前和张鸣俊他们合租的房子像狗窝，人也整天又脏又臭，而新家的一切都是吴琳收拾。

吴琳给他买新衣服，点外卖，买游戏机，他可以带朋友回家打游戏，甚至开着吴琳买的奥迪A4带朋友出去兜风——吴琳自己都不会开车。

吴琳喜欢他，她喜欢他的方式是希望他开心，甚至满足他所有的虚荣心。

张畅说吴琳看不起他俩，我说有什么例子，他说吴琳不跟他大哥开玩笑，我怼他：“就你俩这样，谁看得起你俩？”

吴琳跟他俩根本没有关系，她就是因为喜欢刘达，所以一并让他们来家里玩。保安一眼就看得出他们不是户主拦住他们，但她给他们开门。

这样一个女孩，成了他们证明兄弟义气的道具，被轻飘飘地“让”出去，又被赤身裸体地掐死。

我问张畅，刘达都同意你们强奸她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张畅说，那时候吴琳一直挣扎，张鸣俊一着急就把她掐死了。后来他们告诉另一个房间的二哥刘达，刘达让他们跑，但张鸣俊不相信刘达，觉得刘达可能会出卖他们，所以……

我问具体是谁动的手？

张畅不说话。

我冷笑：“张鸣俊在网吧把你撂下自己跑了，还顺走了你的手机，你还护着他？

张畅抿了抿嘴巴，沉默了一会说：“其实那天出小区之后，大哥跟我说了这个案子藏不住，警察迟早会找到我俩，两个人在一块目标大，容易被抓，我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他死气沉沉地说：“我也不怪大哥，我去哪都是累赘，耽误大哥干大事。”

我憋住嘴里的脏话。张鸣俊要干什么大事？比奸杀自己兄弟的女友更恶劣的事吗？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我们至今没有抓住张俊。

案发不久后，张鸣俊给他堂妹发过一条消息，说他要出去干大事了，晚上他会回趟家，看看爸爸妈妈。我们在他家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始终没有等到他来。

这种算漏了什么的感觉，非常不好，就像案件一开始我想不明白刘达怎么离开的小区，最后发现人已经死了。

我跟张畅聊了很多，假装和他拉家常，实际想旁敲侧击张鸣俊可能去哪。张畅没什么城府，或者说他巴不得这时候有人跟他聊聊他大哥。

他说大哥救过他的命，他因为瘦小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负，父母都不帮他撑腰，是有一回被张鸣俊撞见了，一打三救了他。打那以后，他就只认他大哥。

审讯的时候，张畅的父亲就坐在一旁，此时默默流下眼泪。张畅没有看他。

我问张鸣俊为什么救你？张畅说，大哥跟谁都打架，那些小孩背后说他坏话，叫他“野种”，因为他是他父母抱养的，全村都知道。

我猛地惊醒——张鸣俊要找的父母，会不会是他亲生父母？

我问张畅张鸣俊有没有说过他亲生父母是谁，张畅说，张鸣俊带自己去过他姨妈家，他还看见姨妈给张鸣俊钱，“就算是过年的时候，我姨妈也不会给我这么多压岁钱”。

联想到张鸣俊的那条短信，我突然意识到，张鸣俊只把消息发给了表妹，应该不是单纯和表妹年龄相近玩得来，而是因为那个表妹才是他的亲生妹妹。

我们把视线转移到张鸣俊的姨妈家，才发现这家人太平静了，张畅被抓之后，事情早就在村里传开了，张鸣俊家里人这几天见人都躲着走，就他们家好像没事一样，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下午7点多，天上了黑影，张鸣的表妹就像同事说的一样，从家里出门了。

这个点了出门找同学玩，为什么要背着书包？

张鸣俊的表妹在村里穿了几个胡同，到一个胡同口的时候停下左右看了看，飞快地跑了进去。我紧跟着追了上去，她进门的那一刻我看清了，她进的那家灯都没亮。

我和同事翻墙进院的时候，张鸣俊正在屋里抱着保温桶吃饭，屋里黑灯瞎火的，张鸣俊的“表妹”用手机给哥哥照着亮。

亲妈到底是亲妈，张鸣俊做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是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孩子，给张鸣俊送了热乎乎的土豆炖排骨。

张鸣俊嘴里含着排骨，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嘴里呜呜的说着啥。我给他上了背铐，呵斥他把饭吐了有话好好说。张鸣俊这才想起来把饭吐掉。

“妹妹，你告诉咱妈，以后我出来挣大钱再好好孝顺她。”

坐在审讯室里，张鸣俊重复着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股狠劲，像个小狼崽一样。

我故意不回答，反过来吹捧他：“你这个人有点特别，你那个延迟起火装置，我研究了半天都没摆出来。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招对张鸣俊简直不要太好使，他立刻得意洋洋地开始给我比划，绳子怎么固定，蜡烛怎么摆，一溜够地承认了自己做的所有事情。

他问我：“你知道张子强吗？”

我一个当警察的，还真没被问过这种问题，有些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张鸣俊大声说：“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他，他能绑架首富李嘉诚的儿子要了十个亿，我也能。”

张鸣俊说，他的计划就是成为张子强那样的悍匪，靠赎金暴富。

我问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张鸣俊说，你不懂，现在这个世道，没钱连亲生父母都不能认。

我没听懂，继续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绑架，而是对着自己兄弟动手了？

张鸣俊说：“刘达人不行，重色轻友。”

他说他们三人结拜后，就说好要一起做大事，还要先杀个人练练胆。他作为大哥，画了很多工夫研究怎么杀人，结果到头来刘达谈了恋爱，张畅也开始有点推三阻四的。

张鸣俊很不满意，他觉得都是女人坏事，那把女人分了就完了。

我十分怀疑，张鸣俊就是对吴琳有色心。他曾几次跟老三抱怨，吴琳看不起他们，实际上对男友的哥们，还是几个这么熊的小孩，吴琳的态度已经够好的了。

在强奸的过程中，吴琳挣扎，张鸣俊一时冲动掐死了她。接着，他又命令老三张畅杀死了刘达。

说到杀死刘达的原因，张鸣俊哼了一声：“警官，我看你也是场面人，我就给你说了。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犯罪，就是有人顶罪，除非刘达也消失了，你们肯定得去抓他，不可能找到我。”

我猜想他还有一个原因没说。他必须要让张畅也背上人命，才能信任对方，这估计也是黑帮电影里学的吧。

我忍不住问：“那你怎么没把刘达尸体弄走？”

张鸣俊仿佛想起了不高兴的事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想了想自己反应过来了：“你是拎不动刘达的尸体吧。”

张鸣俊恼羞成怒，开始痛骂不识相的保安，痛骂破坏兄弟情的吴琳，痛骂重色轻友的刘达。

一切都审开了，这些话根本不重要，我却看着他有些愣神。

张鸣俊坐完牢出来是35，会不会依然是个“坏种”？坏种，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呢？

我不知道。

张鸣俊的拘留通知书，是他养父母和亲生父母一起来领的。

张鸣俊的养母全程哭个不停，说都是她的错，都怪她骗了小俊。

我心想自责没教好是应该的，自责骗了他是怎么回事？

张鸣俊的养母跟我讲起张鸣俊四年级时的一件事。那一年，小俊听到了村上的风言风语，来问她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养母告诉张鸣俊说你亲妈穷，养不起你，所以送给了我。打那以后，张鸣俊就不好管了，一管就说“我又不是你亲生的”。

养母后悔不迭，其实当年她撒谎了，没人不要张鸣俊。是因为她当年没有儿子，跪着求姐姐把刚生下的小孩送给了她。

这么多年，姐姐和自己都觉得亏欠他，很想补偿，但没想到小俊就这样伤了心，坚持认为自己是因为家里穷，被亲生父母抛弃。

她沉浸在自责中，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算张鸣俊怨恨抛弃他的亲生父母，他日子过得还不够好吗，他杀了人，生母敢给他送饭，养母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明明是这小子好像脑子有病，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兄弟想谈恋爱不想杀人，就把他给委屈坏了。

后来几年，我又办了很多类似的案子，才终于渐渐想明白，不止是缺乏管教的家庭会出现“坏种”，张鸣俊的家庭，问题恰恰出在是因为溺爱。

溺爱让张鸣俊永远觉得自己是主角。在家里，生母养母都亏欠他，在外面，他是将要成为悍匪的大哥。而其他人在他的故事里，就是NPC。

不配合他故事的配角，就要成为炮灰。

可事实上，这个故事里真正无辜的就是那些“炮灰”——想把男友带回家的吴琳，想上岸的刘达，懵懵懂懂的张畅。他们本该有一个平凡的人生，慢慢回到正轨。

张鸣俊的生母想在拘留通知书上签字，被我拦住了。

我问他们，你们知道张鸣俊要干什么大事吗？

他们很茫然，回答我，出去赚大钱？

陈文章告诉我，接触过大大小小上百名这样的“巨婴”后，他发现他们的家庭基本是两种类型：

一种是溺爱，就像张鸣俊，养母把他带回家就是为了争儿子，所以他从小就会看到，两个姐姐不如他受宠，父母爷爷奶奶把他当宝贝；为了证明自己比生母更好，养母更加不敢对他说什么。

这种情况也经常出现在离婚夫妻争夺孩子的情况下，双方都只想让孩子更喜欢自己，对孩子予取予求，而没有丝毫约束。

另一种危险的情况，是父母的缺位，比如这个故事中的刘达、张畅的父母。刘达的父亲是个混混，母亲不敢离婚，也许是出于保护，把孩子极早地推出了家庭，但孩子实际上仍然重复了父亲的路；

而张畅的父母老实怯懦，他们曾经对陈文章说，自己知道孩子在学校被欺负，但不敢得罪乡亲。他们默许了孩子跟张鸣俊玩，就是希望张鸣俊来保护张畅。最终酿成大错。

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细节看完后让我越想越恐怖。

被害的女孩吴琳，曾经是一名幼师。

虽然两个凶手几乎没有说过她任何好话，但种种证据表明，那间小公寓里，是她在照顾着这“三兄弟”。给他们点外卖、洗衣服、打扫房间，摆平邻居和保安的投诉。

她可能把他们当成没长大的孩子，无限地包容着，但她忘记了，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可以举起刀了。

谅解和照顾这几个孩子，从来都不应该是她的责任，而应该是家庭、老师乃至社会的责任。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981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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