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细读张爱玲《小团圆》8 比战争更可怖的日常,比旅馆更让人不安的家
“二婶要回来了。”
后母的算计、父亲的麻木下,对于亲生母亲的归来九莉却并没有救兵来了的欣喜。
“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
实在令人心酸。眼前糟糕的境遇并没有让九莉美化之前与母亲之间的相处。可见,母亲对她的嫌弃让她何等印象深刻,深刻到不容她有任何美化这段母女关系的可能。
母亲的归来反而让九莉有一种将要受到夹击的紧张。活着的父亲和母亲不但不能安慰她年少的心,反而因为他们对她的冷酷以及他们彼此的纠葛,让她的心处在交煎中。紧张之下,她开始幻想死去的祖父祖母,作为一种逃避。
那时候,新出了一本历史小说《清夜录》,写晚清人物,九莉听说里面有以她祖父为原型的人物,于是兴冲冲地翻来看。她问九林祖父的名字、问韩妈祖母的旧事、问三姑楚娣祖父祖母郎才女貌的传说,急切地。
其实他们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韩妈絮絮于往日老太太如何省钱、如何夸她心细手轻。楚娣则以一副新派人物鄙夷旧式家庭的口吻、也像是故意告诉小孩子圣诞老人不存在的大人口吻,告诉九莉,郎才女貌是假的。
但九莉并不像被告知圣诞老人不存在的孩子那样伤心。她没那么纯真,九岁的时候都没有,何况十六七。她只是像学到了一段新知识一样平静地接受并分析:
“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
楚娣好奇于她对祖父祖母的好奇,九莉笑着敷衍。而实际上,这里有着深重的悲哀,她的三姑不懂的悲哀。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三姑没有经历过父亲和母亲同时对自己的冷酷,没有经历过夹在父亲和母亲的纠葛之中无以自处。
现在不好的人会幻想过去,受到活人挤压的人会幻想遥远的死去的人。更何况对九莉来说,祖父祖母还是能提供给她血缘温度的死去的人。 她太缺乏这种血缘的温度。
让九莉紧张的、她预感中的冲突果然发生了。
九莉顽固地认为蕊秋不爱她,同时,她静默无声地爱着蕊秋,像羽毛一样轻柔、像秘密一样深重。
“她(蕊秋)替九莉把额前的头发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发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
沪战开始了。九莉的舅舅云志在法租界租下一套房子,让姐姐蕊秋也去住。蕊秋叫九莉也去。
九莉告诉乃德,乃德麻木地应诺。时翠华不在。
“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这是刚住进法租界当日的九莉。战争的轰炸中、非父家非母家的旅馆,这别人认为危险的时刻、客居的空间反而让九莉有一种隐秘的安全感,“非常愉快”。因为在别人认为安全的日常时间、“家”的场域里,九莉却承受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面向她个人的战争。
再回顾一下本书第二章香港开战时的九莉吧: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的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着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这真是一种惨淡的心境。
这样的“非常愉快”只过了一天就结束了。
住进去的第二天正午,法租界有炮弹声,看起来比家里还要危险,蕊秋便让九莉回去。
回去后,翠华质问九莉没向她报告就在外面过夜,打了九莉一嘴巴,又向乃德说九莉还手打她,激得乃德打了九莉一顿,关进了上锁的屋子。
果然,“家”比旅馆更让人不安,日常比战争更可怖。
九莉那种惨淡的心境实在不是过度防御,而是一个动物的敏锐。
动物知道,哪里是容她安然栖身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