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西班牙艺术的黄金时代
日不落帝国与普拉多博物馆
西班牙，在塞万提斯的作品里，在弗拉明戈的舞步里，在高迪圣家堂的高塔里，也在普拉多博物馆的长廊里。提到西班牙的精神格调，作家张爱玲有这样一段话：
探戈来自西班牙。西班牙是个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累丝纱，头发上插的玳瑁嵌宝梳子；男人的平金小褂，鲜红的阔腰带，毒药，匕首，抛一朵玫瑰花给斗牛的英雄——没有罗曼斯，只有罗曼斯的规矩。这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当初的发财，因为太突兀，本就有噩梦的阴惨离奇，现在的穷也是穷得不知其所以然，分外地绝望。他们的跳舞带一点凄凉的酒意，可是心里发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动还是有许多虚文，许多讲究。永远是循规蹈矩的拉长了的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有礼貌的淫荡。”
1492年至1763年之间，西班牙纵横四海，将地中海、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连为一体。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在这一时代，西班牙获得了美洲的金银，国力达到了巅峰，塞维利亚的港口中停靠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船只，萨拉曼卡的大学里聚集着最具思想的头脑，马德里的宫廷内上演着庄严盛大的仪式，欧洲各国的艺术家在西班牙往来穿梭。西班牙当之无愧地是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同时，它也是当之无愧的文化熔炉。
1556年的地图，绿色部分都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也是西班牙的卡洛斯一世（Charles V，1500– 1558) ，传说他自豪地说：“我对上帝讲西班牙语，对女人讲意大利语，对男人讲法语，对我的马讲德语。” 这还没有结束，此后西班牙殖民扩张的结果，使中美洲和南美洲的大片土地成为它的领土。
这样的帝国对于被统治民族是灾难，对于它自己则是黄金盛世。依靠美洲的金银和佛兰德斯的税收，君主们不断营造巨大的宫殿和教堂，而为了充填这些空间，需要大量的艺术作品，西班牙君主成为欧洲最慷慨的艺术赞助商和收藏家。查理五世曾为提香捡起画笔；费利佩二世是提香晚年最大的订户，同时也是博斯的狂热爱好者；费利佩四世赞助鲁本斯、委任委拉斯凯兹，一生收藏的画作超过4000件。无论是北方的佛兰德斯画派、还是南方的威尼斯画派，也无论是丢勒的线条、还是卡拉瓦乔的光影，都在西班牙的帝国熔炉里相遇了。
西班牙的帝国性质在普拉多国家博物馆表现得淋漓尽致。普拉多1819年开馆，藏品主要包括16世纪以来西班牙君主的画作收藏，目前坐拥1000多件意大利画派的作品、1300多件佛兰德斯北方画派的作品、2800多件西班牙画派的作品。戈雅、鲁本斯、里贝拉、委拉斯凯兹、提香、牟利罗、格列柯和博斯，是普拉多收藏最多的艺术家。这次浦东美术馆与普拉多博物馆合作的大展“光辉时代”，汇集了50位画家的70幅油画真迹，让中国观众一窥西班牙往事。
君主们的画家与收藏
查理五世对意大利画家提香青眼有加，提香为他创作了几幅肖像画，包括《查理五世肖像》和《查理五世马上肖像》。这些肖像有助于传播查理五世作为强大统治者和基督教世界保护者的形象，也提升了他作为开明的文艺复兴统治者的形象。传说，提香为查理五世画像时，画笔掉在了地上，查理五世弯腰将画笔捡了起来。见此，提香单膝跪倒说：“陛下，您的仆人不配享此殊荣”。而查理五世回答说：“提香值得凯撒为之服务。”
查理五世的王后伊莎贝拉去世多年，出于悼念，他要求提香为亡妻画一幅肖像。看了画家完成的画作后，他破天荒提了修改要求，希望重画伊莎贝拉的鼻子。除此之外，本画里比较突出的是王后的项链——结婚时查理五世送给伊莎贝拉大量珠宝，仅一条大项链就值23500达克特金币，相当于科尔蒂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以摧毁爱兹特克文明、在墨西哥建立西班牙殖民地而闻名）从墨西哥运往西班牙的金银财宝的总和。
临终前，查理五世让⼈在⾝边摆满了提⾹的画作。史学家总结说： “查理在西班⽛他最喜欢去打猎的森林中的⼀座修道院去世，思念着他的葡萄⽛皇后，向上帝祈祷着，眼睛盯着意⼤利画家的精美作品，⽽这些画作是⽤美洲的宝藏做担保借来的钱，在德意志委托画家创作的，同时，在房间⾥有查理最信任的卡斯蒂利亚和佛兰德斯的廷⾂陪伴着他。”
费利佩二世（Felipe II de España，1527-1598）小时候就喜欢提香为父亲查理五世所作的画像，他经常向提香绘制的哈布斯堡王朝贵族画像行脱帽礼，以表示对祖先的尊敬。从1556年即位开始，他几乎包下了提香晚年的所有工作，每年给画家500达克特金币的预付金。提香投合费利佩二世的爱好，创作了七幅神话作品，统称“诗中画”，比如《劫掠欧罗巴》。由于西班牙宗教势力强盛、文化保守，这类有异教色彩的人体画集中悬挂在君主的私密空间里。
在本次大展中有重要地位的《沉醉在爱与音乐中的维纳斯》，曾经悬挂在马德里阿尔卡萨尔宫的“夏日底层客房”，可能有“娱客”的作用。提香一共创作了五幅以维纳斯为主题的画作，巧的是，还有一幅同时在上海东一美术馆“提香·花神”展上陈列。
费利佩二世与四处征伐的父亲不同，他固守宫廷，勤于文牍，依靠书面指示管理着庞大的帝国。他处理国事的书桌摆放在极为俭朴的房间里，甚至无法看到外面优美的景色。但只要他抬起头，遥遥相对的就是他深爱的博斯（Jheronimus Bosch，1450—1516）画作：《七宗罪和最终四事》。
费利佩二世是狂热的博斯迷，只要是博斯的画作，见到就要购买。博斯最著名的画作《天堂乐园》也在他的囊中。
费利佩二世相当虔诚，对于“圣物”有巨大的热情，毕生收集了7449件“圣髑”，养肥了大量古董骗子。临终前血液中毒，他靠这些“圣物”苦苦支撑了53天之久。值得一提的是，他不仅收藏欧洲画作与圣物，也收藏来自亚洲的艺术品。西班牙殖民者用他的名字将一片岛屿命名为“Las Filipinas”。再加上1581年他开始统治葡萄⽛，控制了世界上主要的海上航道。得此便利，费利佩⼆世收集了三千多件中国瓷器，还向中国景德镇订购带有皇室徽章的纹章瓷，可惜⼤多数没有保存下来。
费利佩二世时代是马尼拉大帆船（Galeón de Manila）扬帆起航的时代。这种船因通常运载大量中国商品又有“中国船”（Nao de China）之称。自1565年至1815年期间，航行于菲律宾马尼拉与新西班牙总督区阿卡普尔科（今墨西哥Acapulco）之间的船队，每年定期航行一次或两次，横跨太平洋，将大量的中国商品，经菲律宾中转运往美洲及西欧。同时也将大量的美洲白银经菲律宾中转输入到中国。纵观费利佩二世42年的漫长统治，他分裂了法兰西，重创了奥斯曼帝国，吞并了葡萄牙，又进入了亚洲，的确符合他的夸口：“四海未够我纵横”！
与查理五世和费利佩二世的“如日中天”相比，费利佩三世与四世的统治只能以“光辉”来形容——武力衰落而文化繁荣，仿佛帝国的余晖。1605年，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首版，此后崛起西班牙三大戏剧家——维加、莫利纳、卡尔德隆，加上诗人贡戈拉和克维多的诗作、以及大量活跃于教会和宫廷的画家们，意味着西班牙本土文艺渐成气候。想当初，提香拒绝来西班牙，费利佩二世先后向委罗内塞、丁托列托、祖卡罗发出邀请，均遭到婉拒，西班牙的“狂热信徒”、“武夫”和“暴发户”气质三个标签，让它显得不够“文雅”。进入17世纪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费利佩四世（Felipe IV，1605年—1665）因其收藏艺术的惊人热情和对戏剧的热爱而被历史铭记。宫廷剧院开始使用意大利发明的透视布景，营造出巴洛克幻觉。有限的军事胜利被艺术家们宏大地表现出来。从1631年开始，他下令营造骊宫丽池宫，内有剧院、舞厅、画廊、斗牛场、花园和人工湖，成为欧洲各地艺术家和剧作家的中心。
1626年，教宗特使秘书及美学顾问卡夏诺·波佐记录了惊人一笔：“费利佩四世夏宫最后⼀间有拱顶的房间……这是陛下午餐后休息的地⽅。这间房⾥挂了九幅提⾹的画作：⼀幅是《亚当与夏娃》，另外⼋幅是⼀组⾮常性感的作品，全都取材于古典神话中的性剥削和暴⼒场景。⼋幅中的六幅是提⾹在1551-1562年间为费利佩⼆世创作的‘诗画’，描绘的是奥维德《变形记》中的场景。此外，还有费利佩四世从鲁本斯的遗嘱执⾏⼈⼿⾥买下的《爱的花园》，他嘱咐委拉斯凯兹将它们挂在这个最私密的房间中”。
同时代人戏称费利佩四世为“星球之王”，因为他酷爱炫耀他的财力、品味与权力。到他去世时，他的绘画收藏已经积累到4000多幅。更重要的是，费利佩四世努力用艺术作品来“重绘”祖先的辉煌。例如，他邀请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为早已去世的费利佩二世画像，鲁本斯参照了其它有关肖像后，完美复现了费利佩二世的面容，画出《马背上的费利佩二世》。
西班牙本土画家们
迭戈·委拉斯凯兹（Diego Velázquez, 1599-1660）的雕像立在普拉多博物馆的大门口，他的《宫娥》陈列在普拉多主大厅的正中。虽然《宫娥》不可以离开西班牙，它旁边的《费利佩四世猎装像》来到了浦东美术馆的展厅，足以显示本次展览的规格之高。如果说提香是意大利画家、鲁本斯是佛兰德斯画家，委拉斯凯兹才是本土出生、本土培养的西班牙画家，代表着西班牙黄金时代的艺术高度。
24岁时委拉斯凯兹被费利佩四世召见并被委以重任，作为“国王的画家”他一生中为君主画下34幅肖像，还为哈布斯堡王朝此前和当时的成员画下大量作品。当大画家鲁本斯作为西属尼德兰外交使节出使马德里时，高傲的他“只跟委拉斯凯兹先生交往甚密”，他们共同欣赏王室所藏的提香作品——据说鲁本斯在此临摹了提香全部肖像作品和神话作品，本次画展中的《马背上的费利佩二世》就是鲁本斯对提香的一次致意。事实上，此时委拉斯凯兹的技艺已经不输鲁本斯，比如他为费利佩四世父子画的骑马像：
1636年，费利佩四世委托鲁本斯装饰他的狩猎屋“普拉达之塔”，首席宫廷画家委拉斯凯兹亦参与其中，画下了《穿猎装的费利佩四世》。如今两幅画在浦东美术馆的展厅中呈直角陈列，一个华丽，一个朴素。在提香的威尼斯色彩和鲁本斯的佛兰德斯线条之上，委拉斯凯兹形成了自己的自然主义风格：避免珠光宝气的细枝末节，色调以褐色为主，看似大刀阔斧，却能分出细腻的层次。君主外罩的猎装朴实无华，是他推行禁奢法的个人示范，同时他姿势放松，但君王的威严并没有一丝减弱。
费利佩四世与委拉斯凯兹的友谊持续了三十多年，直到画家去世。国王修了一条直接通往画家工作室的地道，可以随时前往画室观看他作画。后来，委拉斯凯兹拥有高级内侍官员身份，因为操持与法国的大型宫廷活动、死于过于劳累。传说费利佩四世亲自在《宫娥》里画家的胸前加上了圣地亚哥骑士标志——血红色的鸢尾十字。他值得。
委拉斯凯兹的自然主义风格在《俳优卡拉巴西亚斯》一画中也有体现。西班牙宫廷内充斥着大量侏儒和弄臣，以取悦王室并缓和宫廷的肃穆氛围。委拉斯凯兹画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俳优，他随意的姿势、咧开的嘴角、放置在一边的酒葫芦、特别是斜视的眼神，非常生动。看得出，委拉斯凯兹并未夸张俳优的“另类”，他以平视的心态表现了另一个人，深具人文主义蕴含。
“黄金世纪”的西班牙，同样也是宗教裁判所所在地，虔敬运动的发源地，耶稣会士们海外传教的出发地，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的热门地，宗教方面极为狂热。在当时，不同的宗教团体都有特别遵奉的特定圣人，普通居民也在日常生活中通过图像形式求圣人庇佑，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西班牙出现了一批以绘制圣徒见长的“僧侣画家”，弗朗西斯科·德·苏巴朗（Francisco de Zurbarán，1598-1664）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苏巴朗的静物、场景、肖像，无所不精。本次展出的《圣佩德罗·诺拉斯科》是他六幅组画之一，也是他早期代表作。1628年，拉梅尔塞德修道院的13世纪奠基人诺拉斯科被封为圣徒，为了展示他的生平，教会向苏巴朗下了订单。在这一幅中，诺拉斯科对书打盹，而双翼天使已经悄然降临，向他揭示天堂景象。天使的粉色长袍和蓝色披风，与诺拉斯科的白色长袍形成映照；左上角云层后的天上城池，与下端平凡坚实的椅子形成又一层次的对照。黑色背景、神秘强光、寻常环境，这些元素颇有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的风格，以戏剧性和神秘性来摄人心魄。
苏巴朗先后为圣多名我会、方济各会、圣哲罗姆修道院等创作大型宗教绘画。36岁受到委拉斯凯兹邀请，来到马德里为丽池宫创作大型神话主题和战争主题的画作。与此同时，他绘制了一系列圣女像，本次展出的《葡萄牙或阿拉贡的圣伊莎贝尔》是其中之一。这幅画狭长、真人等大，如果没有若有若无的头顶光环，画中人可能会被以为是十七世纪盛装贵妇。按照当时惯例，“神圣肖像”一方面是圣徒肖像，另一方面也可以是委托人的肖像，换言之，这其实是贵妇们的“角色扮演”。衣饰细节刻画入微，是画家本人的炫技。但是不像意大利的圣女像要在背景上堆砌很多物什，苏巴朗的背景只是极简的暗灰色调，颇似今日照相馆的“形象照”技巧。
苏巴朗的静物画没有来沪展出，真是遗憾。
好在西班牙静物画另一位先驱胡安·范·德·哈曼（Juan van der Hamen,1596-1631）的《甜品和玻璃容器静物》赫然在壁。
与荷兰和佛兰德斯那种铺张扬厉的静物画不同，西班牙静物画是一个物品横向排开、井然有序的小世界，如果说前者是纵欲的，后者就是禁欲的。画面上的玻璃酒杯、白瓷盘、银盘、红色陶罐和玻璃敞口酒瓶，来自很多国家和地区，价值不菲。又有一沓薄饼横陈着，三分之一露在桌外，显得摇摇欲坠。再看右边的酒瓶里，有两只淹死的苍蝇。这种岌岌可危、暗影凸显的精神气质，真的很西班牙。静物画就是如此，表面上是四海风物的光辉，内里却是盛宴难常、琉璃易碎的教诲。
1635年，西班牙戏剧大师卡尔德隆这样写道：
人生是什么？ 是一种冲动，是发疯；
人生是什么？ 是幻想，是做梦。
生活是幻影，人生又虚又空；
取得最大成功也无用，
人的一生乃是黄粱梦，
整个人生是梦，
梦也是梦。
于是就理解了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年）《年轻绅士肖像》那狭长的面颊、忧伤的目光。于是也就理解了整个展馆花团锦簇下的底色，一种富贵云烟的气质。
本文根据5月18日我的讲座讲稿整理，不全，约为总体量的二分之一。此外，我讲的部分只关涉本次普拉多展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的一部分，至于波旁王朝时期，因为讲座时间有限未能涉及——我的戈雅只能忍痛放弃。讲稿的一小部分已登载于《解放日报》。感谢上海书画出版社、上海图书馆和浦东美术馆的讲座邀约，很荣幸，很开心。
malingcat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为自己代言：三联深度阅读计划—夏季篇 (66人喜欢)
- 纳博科夫的祖产有多大、又有多美？ (587人喜欢)
- 乾坤识小：听文物说话，让名字鲜活 (5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