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大学生活
为看两场演出,打了个飞的去探监。一次简单午餐,一次陪坐公交,以及一次陪练琴,满打满算,跟S单独相处也不过三个小时。虽然听他练琴和看他演出也算一种交流,但并不能说话,所以真正能说话的时间只有两小时不到。因为时间紧张,晚上演出前也不宜大吃大喝,所以也只好放弃给他改善伙食的机会,倒是陪他吃了两次学校食堂,每次都和他一大帮朋友坐一起,而且他总是二十分钟就吃完,急匆匆赶去下一个活动,朋友们也类似,几分钟内鸟兽散,只留下我一人独占一张餐桌,慢悠悠地喝完我的饭后茶。
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高中11年级最忙最累,大学反而好一些。S没上大学时也以为如此,可真到大学后,发现只有更忙更累。只不过对他个人而言,心理压力没有11年级那么大,因为学习曲线(以及学习怎么应付忙和累的曲线)没有11年级时那么陡,自信心比当时更强。
和他的朋友们聊天,或者说主要是听他和朋友们的聊天,观察他们奔忙的日程,我深深感叹与自己当年的大学生活大相径庭,可能也与今天的中国乃至欧洲也相距甚远。当年的我也忙、也累,但全是忙学习,而且也没有这么忙,至少觉睡得够,毕竟晚上十点半宿舍楼就强迫熄灯,十一点就锁楼门了,不像这帮人到了半夜两点还泡在图书馆。而且我们当时的忙,几乎全都是在忙学习,我每周参加乐队排练两小时,外加自己每天练琴一小时,已经觉得占用了太多学习时间,有点异类了。其他多数同学连这点活动都没有,大家都是从早学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都在学习。上次回国,看见今天中国的大学生们,生活与我当时相比好像也没有太大变化。至于欧洲的大学生,大概最自由,具体不甚了解,但泛泛听说是课程多为大课,爱去不去,考核也不严,老师只是讲课,一般是不会认得学生的。德国的大学没有固定的毕业日期,用多久修完学分全都自便。德国的学生宿舍也并非大学所有,也不在校园里,同住的人一般都并非同级的同学,甚至也不一定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所以同学间的关系比较松散,但这样的交往自然也最为广泛。感觉欧洲的学生,学习和生活普遍比较轻松,尤其不太出现课外活动压迫学习时间的事,至少不是普遍现象。
而美国这帮大学生,好像每个人都一大堆的活动,课余可能有一半时间是在忙这些活动,要等活动全忙完了才赶课程作业,别看熬夜学到两三点,其实午夜才开始,真正用于学习的时间比我当年少多了。对于S来说,他的活动基本上全都是音乐相关,如果不是在自己参加这些活动,那就是在看别人活动,比如去看歌剧演出,爵士演出,别人的室内乐演出,等等,可能是给朋友捧场,但也是因为自己喜欢。大部分学生都类似,社团无数,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政治的(很多!)、经济的商业的、专业协会的、民族/人种/文化的...... 周末(但也不局限于周末)的校园里碰到,不是在去参加活动的路上,就是在去给朋友捧场的路上。我终于明白大学招生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看重课外活动以及领导(或组织)能力了,并非玩个花样来为筛人而筛人,而是这个国家对大学教育的理念完全不一样。从学生一方来说,美国学生很多都强调大学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他们上学固然也是为了学习、为了将来找工作,但也有很大程度上是去体验某种奢侈生活的。倒不是说物质上非常奢侈,很多宿舍条件也不咋地,食堂更是比中国差得远,奢侈就在于在这短短的四年期间,他们可以享受近乎无限的资源,参加极多的活动,结识极多的人,交到趣味相投的朋友,(因为活动那么多,这个几率比在中国的大学高不少)。从学校一方来说,他们需要这些各有不同特长、以及爱折腾能来事儿的人,这样校园里丰富的文化生活才能一代接一代传下去。 而且整个国家对于学习与工作的相关性的理解也与中国不同,他们就不认为人的成长甚至职业培训是纯粹关乎知识学习的,只有少部分专门的研究工作是对专业知识提出极高要求,并且必须在本科阶段就把基础打得非常牢固,大部分人未来的工作中,专业知识只是一部分要求,还有一部分就是折腾事儿的愿望 (所谓drive)和能力 (所谓soft skills),甚至哪怕是研究工作,也还是要有折腾事儿的愿望和能力。如果基础打得不够牢固或者专业钻研不够深入,他们觉到那可以留到研究生阶段再去补充,或者到工作初期培训。 大学毕业了不等于学完了,开始工作了不是学习结束了而是得接着学习。S说,也还是有一部分学生是以学习为主,活动参加得少一些,一般都特别重视成绩,主要都是pre-med学生,但即使是这部分人,学习所占全天时间的比重,也比我们当年少多了。如果学生家境差一些,需要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的,这些学生可能参加不了那么多活动,但是会花很多时间打工,在挤压学习时间挤压睡眠方面却是类似的。打工一般也是在校内或校园周边,一同打工的还是学生,往往顾客也是学生,交朋友的机会还是很多。总之,美国的大学同学间是些紧密的团体,学校一半的目的是学习,另一半的目的是折腾事儿——虽然这些事儿与社会上真实的事儿之间的关系不太好说。
我跟S讨论,其实他们高中也有很多的社团俱乐部,但是其强度(活动的热闹程度)远远不及大学。高中时那些学生自由组建的社团,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很多人大概也是为了申请大学凑履历,硬生生地强迫自己参加几个,为搞社团而搞社团,也不太知道到底有啥可干的。高中时事情搞得稍大一点的活动,其实还都是学校支持和管理的,比如运动队、乐队、辩论队、STEM这些,都是有学校的老师和学校聘的教练带队,参加比赛也有校车,各种logistics都是老师在搞定。大学不同了,除了运动队外,其它一切社团都是纯粹学生自治的,得自己拉赞助,自己选举和分配任务,自己找活动场地、制定活动时间表、以及决定到底干什么。以S所参与的几个乐队为例,最大的那个乐队有一百来号人,其中20%的人参与管理,分工明确,还特别能折腾,每隔一年就出国巡演一次,所有的国外演出场地、接洽单位、大笔的赞助费,一个大团出国一趟的各种程序细节,全都是学生自己搞。我第一次听说时大为震惊,心想这岂不直接可以出去做艺术管理了。学校有好几个乐队,水平各不相同,不够出去演出的,就在校园内部自娱自乐。每个乐队的财务和排练演出事项也都是自己安排,每个乐队的音乐总监(指挥)都是全校公开招聘,全体乐团成员一起当考官,最后全体投票表决。这给了所有喜欢音乐的同学一个机会,有什么水平就进什么水平的乐队,想玩指挥也可以去应聘。S就是个从未学习过指挥的素人,直接就去应聘了。原先的他遇事不主动,习惯性往后缩,但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也开始变得主动起来,愿意参与组织事情了。我就想,公民是怎么培养的?其实也不需要多么特意的培养,只要给人足够的空间自治,有共同爱好和共同目的的人自然就会凑到一起去,把那件事搞起来。
我在的这个周末,有两场乐队演出,一场S在里面拉琴,另一场当指挥。后面的一场就是个水平渣渣的乐队,有两个指挥,每人各指两支曲子。因为乐队人少,声部都找不齐,所以在从别的乐队临时搬来几个救兵外,俩指挥也亲自上阵,自己不指挥时,就坐到乐队里,一会儿拉琴,一会儿又去打鼓。我专门为了这两场音乐会赶去,然而到了之后发现,去之前的一个周末也有好多音乐节目,当时为了迎接新录取的学生访校,有音乐特长的朋友们三三两两地组合起来,凑了一整台室内乐节目。而在我走后的那一周,又有艺术节,S又要跟几个朋友演出勃拉姆斯的钢琴四重奏,外加指挥两个小作品,包括歌剧《魔笛》的一小段。走在音乐系的走廊里,我还看见各种recital的小广告。S告诉我,这些小型活动,临时排一两次就可以直接演出,而类似的小演出每个学期都有很多,基本上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拉得到人一起搞,就可以演了。每学期还有好几次歌剧,还有合唱,爵士乐,等等。观众倒是也不一定都是爱音乐的,有些就是单纯去给朋友捧场。但我觉到,去多了,也说不定哪次就被打动了。光古典音乐就这么多活动,别的文化活动应该也少不了,我觉到最棒的是这种全部自发组织的气氛,真是羡煞我也!
S告诉我,其实音乐只是小头,别的活动更多,最多的、最活跃的,是政治方面的活动。政治抗议在美国校园是家常便饭,也是有传统了,和警察对峙也历史悠久,美国刘和珍也是有过的,(比如1970年五月四日在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学的national guards枪杀学生死亡事件)。以巴开战以来,美国校园就没怎么消停,学生中似乎支持巴勒斯坦的更多,或者是为此站出来说话的人更多,最近几天尤其热闹,纽约的警察都出动逮捕学生了。正好这几天我在听《巨流河》,其中有些章节回忆抗战后的学潮, 齐邦媛是个温情的人,一心追求文学,加上家庭出身,自动远离政治。她描述的那些革命进步青年,令我感觉非常熟悉,政治情绪激进起来时,人的情感也确实被扭曲、变得冷酷僵硬。但我也想起我自己经历过的那次学生运动,很难认为自己错了。对青年人的正义感和政治激情,我的感受实在是复杂而矛盾。
阶级鸿沟自然也会存在于校园,虽然我没亲眼看到。J.D.Vance在他那本畅销的《乡下人的悲歌》里描述自己如何供养自己两年读完四年的大学课程,拼了命地学习,拼了命的打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其强度和艰辛度都至少是我所见的学生的两倍。他确实也是有资格为自己自豪的。对比他当时的生活,尤其是他上大学之前的生活,完全可以想见、可以理解,为什么底层人,或者不必底层,就只需要是偏远一点、距离现代城市文化远一点的中下层民众,那些根本没机会上大学的人,为什么他们与那些精英大学的出产品有那么深的隔阂,不仅不信任后者,甚至对其怀有某种仇恨。这几近两个没有交集的社会,使用不同的语言,哪边都不愿意也没机会深入了解对方。Vance这样难得的经历出来,本来可以弥合一下这鸿沟,消解一下这矛盾,可惜他又是一个完全被利益所驱使的野心家,只想利用自己所出身的民众,拿他们当梯子往上爬。扯远了。
回到大学。从运营方式来看,美国的大学更像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基金会,这样做弊端自然很多,比如说对临时教师的残酷剥削,大教授可以给学校揽名声揽funding,为了减轻这些人的负担,就使用极低价格雇佣临时教师(以文科为主)。它又像一个服务行业,大学生就是它的顾客,顾客是上帝,大学也都尽量顺着学生的心意,老师不能惹学生不高兴,甚至不能打低分。大学疯狂上涨的学费本已令多数人难以承受,加上大量的学校并不是做速成的职业培训,还包含了那么多奢侈成分,更让美国的大学生活成为一种非常独特的存在。美国的大学生们,(如果他们不必像Vance那样去疯狂打工并两年修完的话),好像就是在人生成年初期经历一次为期四年的奢华度假,类似的奢侈此后一生再也不可能重现。
以上都是个人观察,可能流于片面,不喜勿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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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kia03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5-23 08: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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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光. 转发了这篇日记
借助友邻的观察,似乎理解了一些为什么《出身》在谈到招聘标准时,会如此看重课外活动了。果然是不能以自己单一的经历来看多样化的制度可能,完全不同的学校文化。
2024-04-25 08:25:33 -
the first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4-25 07:4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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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4-25 06: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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