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ins Porn in Hanoi
几年前说好要再次Equation,好像Equation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一种故事性与场景感。很多次我们见面会说,不如Equation,什么时候Equation,想念一个Equation......它被氛围化成所有细碎的细枝末节,散落在对话的角落。疫情几年,Equation成为更遥远的回忆,我想起好几年前的事,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态去的,写了些什么宽忍的黎明,在泥泞的泥土里面互相搀扶,看没有自然灯光的河岸变暗。那个时候迷恋福柯,带着书,带着一些刚回国的心情,朝气蓬勃的去了Equation,好像是有要摄入酒精也不那么重要,后来每一次回忆都觉得是一些灰黑色的剪影,一些依稀熙熙攘攘的碎拍。有人在生活里面消失了;有些人双手在空中挥舞,回头说好美啊;一些人选择新的道路,在黑色的河岸喧嚣的躺下,无人问津也不需要问津。但生活是宽忍的吗,黎明是宽忍的吗,是谁翻译出来的这个词呢?事实证明,好几年过去了,黎明如约而至但并不宽忍,它是锐利的,残酷的,血色子午线上的红色不是迟暮日落值得赞美的红,而是创口上鲜艳的血色;同样的,黎明不是生机勃勃重生般的宽恕,而是冷冰冰的撕裂,白日降至。
我们在回程的大巴上,有人在用法语聊八卦,辅音和咬字很重。七点从花园舞台旁边离开,又是说再见的时候,穿过重重山雾,往河内城区行使,一两个小时之后车内才安静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大家很疲乏,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耗尽在那边,只剩大巴开着夜灯在漆黑的公路上前行,像极了大卫林奇妖夜慌踪的开场。我记得以前段义孚也写过一段汽车夜行的文章,那个时候整个世界只剩下你自己,前面是模糊不清但随遇而安的道路,引擎的轰鸣仿佛会无限延续下去,时间不经意折叠起来。你可以选择不分青红皂白的坠入睡眠,也可以瞪大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窗外划过的重重雾气。像一种抛掷,人被抛掷在一块飞地上,抛掷在陌生的风景当中,抛掷为一种阿甘本所说的赤裸生命,跳舞似一场赤裸生命的展演,我们在节奏下如此脆弱,毫无边界,感受实体的肉身,像接收器,只接受台上的信号,发出灯塔一样的光,断断续续,在动势中时明时暗。
我想聊一聊西贡,在河内的时候,我们站在Mirage的落地窗前,面对整片剑湖,背后升起无数个气球。我说你看这片湖,湖面上能映衬室内的红色电子灯,河流仍然不顾一切的暗流涌动,穿着僧袍的人拿着西贡啤酒在河边跳舞。我们尚未去过西贡,胡志明市的人民不喜欢自己的城市叫胡志明,他们更喜欢那个旧称,他们喜欢历史上西贡的叫法。我们在河内的剑湖上喝着西贡啤酒,看西贡DJ放歌,却离西贡一个河内的距离。很久之前看过一本关于西贡的摄影集,Raymond Depardon 拍摄的AdieuSaigon,取名为《再见,西贡》,摄影集扉页上一段话印象很深
我爱越南
我爱过越南
我不喜欢拍摄战争。
起初,我自愿来到西贡,
那时法国人早已撤出了
而美国人还为数不多。
于是我拍摄了
在自己的国土上作战的越南人。
几年后,我又回到西贡:
此时美国人已经撤出,只剩下
越南人,他们还在打内战。
这是西贡最后的时光。
三年后,她将变成胡志明市
并终于迎来和平。
——Raymond Depardon
影集中的历史碎片折射出过去几十年越南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我对越南生活最初的印象。有人说现在的西贡发展很快,成为越南最发达的经济城市,早和以前不一样,在河内摩托车轰鸣的河边,畅想手中的西贡啤酒带来一种厚重的历史氛围,没有人想喝胡志明啤酒,人们仍然是怀念一种有迹可循的西贡,我应该去看看,以后。
大巴仍然面不改色的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窗外划过一些红蓝绿相间的霓虹灯招牌,这个国家的文字被霓虹灯装点之后,呈现出一种堕落颓败的旧世界之美。越接近河内市区,这种残败的霓虹灯招牌就越多,横七竖八在路两边支棱,在暗沉的夜色当中发出诡异的电子光线,好像在召唤一些旧人旧事,超大的路边超市和夜啤酒摊上,最亮眼的就是这些九十年代的霓虹灯牌,它们做着简易的变光,映射出更加的空旷的摊贩和商铺。大部分店铺里一个客人都无,甚至也看不到老板,只有这些光线纵横交错,疏影横斜,发出怪异阴冷的五光十色。很多电子游戏应该是借用了这样的颓废场景,犬牙交错的灯管,时明时暗的路牌,空无一人的世界,一个意象中的绝妙场景,一种空间美学呼之欲出。宛如拼音和法文结合起来诞生的文字形成一种特殊的板式排列,既空旷又好像曾经应该热闹非凡,偶尔有店主坐在门口,也似乎对有没有生意也不屑一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翘其腿,双手支住脸,茫然的看着一个定点,我们成都人有个地道的说法,叫做旷,店主在这样的氛围中也很旷,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个世界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没有所谓的历史乐观主义,也并不在意什么主义,像一种来自外星生命到达地球后的系列模仿动作,模仿人们沉思,一个姿势而已。
三十年代在美国底特律流行一种叫做废墟滥情(ruins porn)的摄影风格,当时作为早期汽车生产的工业中心,底特律吸引了数十万人到当地工作,1929年经济危机之前,底特律建造了大片住宅区,市中心则是点缀着装饰艺术风格(Art Deco)的摩天大楼。从1930年开始,汽车公司逐渐收缩经营,分散成小型工厂,部分原因是打击工会联盟的权力垄断。自动化与全球化终结了这些巨型工厂,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这些工厂陆续关闭。底特律同时也是那些逃离南方种族隔离的,众多非裔美国人的聚集地。种族局势日益紧张,而上世纪70年代的毒品交易又大肆涌入市中心,加之市政府的腐败猖獗,城市的大部分地区不可避免陷入荒芜颓败之中,成为工业现代化失败的佐证。法国摄影师Yves Marchand和Romain Meffre制作了大画幅的摄影集《底特律的废墟》(The Ruins of Detroit,2008),其中包括废弃的仓库、著名的密歇根中央车站废墟、废弃的电影、舞厅、豪宅和地区性住宅。Andrew Moore在《底特律解体》(Detroit Disassembled,2009)一书中继续跟进,想要在废墟被清理掉或因自身的老化而倒塌之前,迅速捕获这些废墟的影像。
假如说底特律解体呈现的是工业废墟下的一种泛滥情愫,那么河内当仁不让的塑造了另外一种废墟情色,一种脱胎于废墟和断壁颓垣的野蛮生长,一种曾经历经沧桑和殖民与革命的颓败之地,河内的一部分还保留了那种旧世界的沉浮与变迁,那些伤痕历历在目,绽放在教堂、法式风情建筑、厂房、阳台、街衢巷尾错落的电线杆犄角旮旯之处,但是奇妙的地方竟然在与,这些混杂的伤疤之下长出了蓬勃葳蕤的生命力,像圣·乔瑟夫教堂旁蓬勃的藤蔓植物一样,疯狂生长,层次交错,枝繁叶茂。
Equation的三天,我们在山雾重重的最深处,在岩洞,在沙地,在田野中徘徊游荡,脚上掺杂泥土,喝着从河内老街一家葡萄酒铺的白葡萄酒,酒铺老板非常漂亮,俏皮的说,你还会回来,我知道。挥汗如雨,Xing说我第一次耍得身上都馊了,好像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件事,我只记得灰尘仆仆,浑身都跳成了黄色,分明没有下雨,但是为什么浑身都湿答答的,一身泥泞,一种野生蓬勃的情欲四处蔓延,无法收拾。
我们躺在精致的士绅化打造后的酒店游泳池旁边聊漫无目的天,说起飞机上看的书,我说这次带的石黑一雄,短篇故事第一个就说到关于音乐,关于中年危机和婚姻。他讲得真好,当我们想要表达什么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表达出来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可以假想一种方式,当我想到河内我会想到怎样来表达:我会想到湿润的泥土,稻田的风,荔枝味的葡萄酒,Charles的纽约口音,还有我们关于音乐的对话,时不时夹杂这叶子的笑声,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好像连空气都是爱。然后我又说,关于石黑一雄那个短篇里面,男高音歌手摇着船到他妻子的窗外,想要唱他们相遇相爱时候的歌,艺术还能打动爱情吗?一个宏大的主题,他让叙述者帮他伴奏,在威尼斯的狭窄河岸旁,摇着船一定要把那几首回忆里面的歌唱出来,窗外一片黑暗,十几年的婚姻真的可以改变吗?歌手唱完坐在船边,他说当你想要表达什么的时候,试着去想一些细节,去想你们在那段时间里的具体的东西,想着它去唱歌就对了。
可是你在唱歌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我想着我们会分开。
有些情绪就是这么突如其来,有时候Equation只是一种地点,我更愿意把它想象成一个形容词,想象成一种聚集,我们聚集在一起聊我们最本真的看法。我们可以在花园舞台外七八十年代的麦州医院,在诺大的医院洗手间上一个漫长的厕所,在田坎旁边聊这是水稻还是麦田,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年轻人趴在摩托车后座上,兴奋的聚集在一起,或者我们午夜十分,在仍旧喧嚣的洞穴门口看到有人在抚摸彼此,有人在打情骂俏,有人在蠢蠢欲动,有人在搔首弄姿,有人在拥抱打野招呼,有人在等厕所,有人在楼梯上泪如雨下,更多的人走来走去,见到人又离开人,大家在庆祝和狂欢,在山的深处,一定要经过迷雾重重的山的深处。
我从田野那边坐突突车姗姗来迟,一晚上用了“危险同盟”和“烟熏殷桃”,喷洒得民宿老板笑嘻嘻的问我,你要去干嘛,我说我要去田野对面蹦迪,今晚很精彩。老板叫Lin,她说那我猜你喜欢这个,说着从冰柜里拿出冰镇好的葡萄酒,一瓶。One bottle for whole night,我有点想念她的笑,我应该很久没有看到那么纯粹的笑容了。Luna从洞穴出来,说你们为什么还在门口悬,成都话悬的意思就是要在一个状态里面悬吊起不行动,你知道吗,是Sainguel,他放得很好,你们该进去了。我几乎差点错过了最柔美的午夜情色。
麦州的突突车需要一百万越南盾,类似于观光车,特点是可以在青绿色无边无际的田野小道上穿梭,回去的时候司机选了一条相当偏僻的近道,要穿过隔壁村,甚至路过一片墓地。突突车前面的白炽灯照出了伪纪录片的感觉,又是妖夜慌踪,David Lynch应该爱不释手的镜头。突突车师傅说不了英文,只能用手比划,日常生活沉闷的节奏是不是需要被这样的时刻打破,你不知道目的地会是哪儿,不知道是不是有转角的新事,在河内我不太相信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毕竟我们在深夜,在麦州,在未知的脆弱的土地上,眼前只有突突车执迷不悟的行驶,原来抛掷的状态那么好,不要去掌控生活了,没有人真正能做到。
四个小时大巴仍然还没有回到市区,很多人睡醒后开始继续交谈,不知道哪里来的越南工作人员引导我们短暂在路边小憩和购物,天上突然飘了些雨水,倾斜的从加油站旁边红绿相间的广告牌落下。我穿上黄色的套头衫,在加油站旁边看他们抽烟,有人正陷入爱情,有人散漫的抽烟驱赶疲乏,黑色的公路在远方等我们再次上路,旁边能一瞥山下河内的市景,发出星星点点的橙色灯影,河内还是有新颖和繁华的部分,只是我们会带有某种视觉选择性的忽略掉那部分同质化的东西,有些形态、有些发展模式仿佛全球所有地方都一样,像大型人造流水线,毫无区别可言,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告别Equation的下午,听河内DJ放音乐的时候会眷恋不已,我们更想要不同的东西,在黄沙皑皑中间,异质化的东西比往日更加分明,比如Manikk的set当中混杂的祭祀场景。我想起在小说《克赛诺起源》中,人类莉莉斯(Lilith)对她头上缭绕着美杜莎式触手,长着齿舌的外星异族之子传达了类似的信息:
“人类害怕差异,”莉莉斯曾经告诉过他一次。“奥恩卡利(Oankali)渴望与众不同。人们迫害与他们不同的人,但却需要这些人给自己定义和地位。奥恩卡利寻求差异并收集它。他们需要差异来避免停滞不前和过度专业化。如果你不理解这些,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可能会在自己的行为中同时发现这两种倾向。”然后,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当你感受到冲突时,试着走奥恩卡利的路,拥抱差异。”
剑湖的夜晚温润潮湿,热气扑面而来,像凉席上刚刚做完后的狼藉和缱绻,好像又要告别一次Equation。去机场的路上一辆卡车碾死了穿行在路中央的摩托车手,死亡的气味混合着某种潮热,人们茫然的看着地上躺起的青年,好像这是世界上每一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一种平常状态,轻飘飘的,死亡也构不成什么。
什么都构不成意义,包括死亡。这几年人事变迁,我始终不愿意面对宽忍这个词,宽恕了太多,忍受了太多,所以黎明再来也不期待太多。但愿Equation还是五、六年前那样,人们带着镣铐手舞足蹈,像灯塔一样,照亮一些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