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14 把我的小鸡鸡还给我

大概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去公共澡堂洗澡，看到自己和旁边的小男孩下身长得不一样，我问大人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没有。大人说那是小鸡鸡。我没有是因为我不听话，妈妈把我的小鸡鸡剪掉了。我哭着回家问妈妈为什么要把我的小鸡鸡剪掉，把我的小鸡鸡还给我。

我不记得妈妈是什么反应。但她似乎把这个故事当成笑话，到现在还会和其他亲戚讲。亲戚们有时会讲出一些我长大才明白恶意的话，比如你爸妈离开温州是不要你了，比如你不是男孩子，妈妈不喜欢你。这样的话一直持续到我妈避孕环过期歪掉生下我弟弟才结束。在我弟弟出生以前，我爸妈本来都要离婚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问题。

我永远不够优秀。因为我没有小鸡鸡。这不是我自己认为的，是无数大人直接或间接告诉我的。

我在月经初潮以前一直被当作男孩子来抚养。据大人说是因为在父母在我之前有个头胎男孩。爷爷欠别人钱，债主上门强催，妈妈大着肚子去劝架，被推到以后流产了，一个已经成型健康强壮的男婴，死了。

我爸爸本来是长子应该会留在温州当地生活，但失子之恨怎么都和爷爷脱不开关系，呆着就会伤心。于是他们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去了外地打工，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我从小就睡不好，从记事起就总是醒得很早、睡得很晚，睡前固定要喝牛奶，尿床一直尿到2000年。在那个没有洗衣机，洗衣服要褪色红脸盆和木槌一起拿到河边洗的年代，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婆媳纠纷的原因之一。为什么这个孩子总是尿床，为什么这个孩子总是不听话会顶嘴。我本以为我被讨厌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直到我弟弟出生以后，奶奶捧着他的小鸡鸡亲来亲去，爱得不行。她带着穿着开裆裤的我弟弟走来走去，给其他老太婆看自己的长子终于给他生出了孙子。奶奶回温州的时候带走了我弟弟的写真册子，里面也有清晰的生殖器照片。

我可以明确地说，我弟弟给父母带来了财富。我被生下来那么多年，温州亲戚们从来没有到我住的地方看我，但我弟弟出生以后所有我认识不认识的亲戚都过来看他了。我爸爸在外面辛苦工作那么多年，没有拿到过一分钱的投资，但有了儿子以后，光是我大姑姑家就借了他三十万投资开店。

在我大舅舅的葬礼上，我和其他女眷忙前忙后做了很多准备，给每一个来的来宾提供黑布和白花。忙完要回家的时候连一个白包都没有。我弟弟啥都没做只是扛遗像，就拿了五百块白包。

我在回去的车上大声质问为什么我没有分到钱，因为我没长几把？亲戚们用友善的微笑温和的声音告诉我不要太较真，你是女孩子，怎么和男的比？妈妈在旁边制止我，说回家以后会给我发个金额一样的。我说这不是钱的事情。

这是权力的事情，好吧？

在我月经来潮以前，我一直被当作男孩来养育，我穿了很多本来是给我哥哥准备的衣物。开裆裤里面穿着粉色小猪内裤。男童的衣服我一直穿到个子高到再也穿不下。

爸爸是喜欢我的，因为我从小就长得很像他。我刚被生下来的时候，他在温州的摄影店刚起步，总是不能及时早起开店门，总要和女儿玩够了才会走。家里的女人们反对他那么宠爱我，说是我会影响他挣钱。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我总是尿床。某天，姑姑告诉我，因为我总是尿床，家里已经没有干净的床品了。所有的被子和枕头都罩着湿湿的毛巾。冰冷潮湿又有尿床残留，那几天我很难睡着。当时小姑姑还没有出嫁，家里的床位却不够用。我的床位不是固定的，要和别人挤着睡，把自己缩成一团。因为睡不着会被说，就装睡，但第二天醒来感觉屁股底下冷冰冰的，我知道自己又尿床了。就装睡，等待第一个发现我尿床的人给出反应判断我今天会不会被打骂。

这样的生活持续着，大人们用温州话和闽南话吵架，不知吵了有几天，我被送到当时还没有小孩出生的外公外婆家。三个舅舅当时没有结婚的。我去了那里，没有衣服换洗，但依然继续尿床。也许大舅舅当时的女朋友还因为我和他吵过架。我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大家都很喜欢我，会陪我玩，会抱我像抱一个不怎么乖的宠物。我讨厌被男人抱，比如外公的胡子很短很扎，扎到脸上难受。当时因为只有我一个小孩，没有给孩子准备鞋子。没有合适的拖鞋，就穿着袜子到处走，走到最后没有干净袜子穿，在浴室里发呆，看拧不干的袜子一滴滴往下滴水。

过年的时候尤其辛苦，走亲戚的时候洗过澡就衣服被大人脱下来拿去洗。本来预定了逗留时间，别人家来了亲戚床位不够，我就要提前走。大红色的秋衣、冷粉色的秋裤，还潮乎乎的就黏在身上。我感官灵敏又记忆力太好，对经历了什么印象深刻。

尝试过和父母说，他们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经历了什么。但他们太忙也没有心思听。我就没有说。在老师教会我写作以后，我最初的几年都是在写让自己难受的那些事情。好像那几年就是流行让人看了难受的题材，用开心的写法没有用伤心的写法评价高。我写的作文从区级到市级，再到省级。写我妈打我的那篇上了晚报，我说我的作文上报纸了。她说知道了。她并没有去买那期报纸，我也没有给她看原文。

我永远都不够好，因为我没有长小鸡鸡。

坦白来说，我并不嫉妒别人的小鸡鸡。

我比很多男人高大强壮，甚至因为睾酮水平高，我的胡子手毛腿毛也比一些男人要多。我比很多人更聪明、更理性。

我交往过的每任男友都说过我比他们更聪明。在学校在职场都有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主动过来给我正面评价。很多女性对我说，如果你是男生就好了，我会找你这样的男朋友。

我不评价他们的观点。

我比有小鸡鸡的差在哪里？这句话可以改成，我比有小鸡鸡的麻烦在哪里。

别人隐秘的失望会被我观察捕捉到，但我不一定当时就能理解。我都是想着想着自己琢磨出来的。

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学校操场跑步，被六年级的学生撞到，嘴唇受伤肿成香肠，膝盖也受伤了。回家的时候妈妈把我骂了一顿，但理由不是没有保护好自己。你为什么要做危险的事情，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挣钱辛苦？不要受伤，不要留疤，不要变丑，有疤的女孩子没人要。

四年级我的胸部发育了，班上某男生欺负我，我就打回去，他反手抓我的胸部。我的乳腺才刚发育，总是硬硬的，轻按都会疼痛，何况是被刻意袭击。我大怒，忍着疼痛追着他揍。我肯定不止踹了他下体一下。因为我被教育过踹那里最痛。但请家长的结果是，我又被打骂了。你长大了不要再和男生打架，不要让别人碰到你的胸部，也不要踹男生的那里，你赔不起。我想争辩他可以通过攻击我的胸部弄痛我，为什么我不能通过踹他裆的方式弄痛他。但是大人不会给我解释这种事情。

到了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性征明显了。一看就已经发育得差不多了，大人们都预言我不会再长高了。与此同时，腕力的差距也越来越大。我和男同学掰手腕不再能掰赢。爸爸鸟枪换炮购入了更新的照相机，给我带去学校拍照玩。我没多想，告诉他太重了不喜欢带，给我旁边那个更轻的。

高三在温州做工作室的时候我除了照相也会摄像，我是第二机位拿小一点的手持摄像机。婚礼上有些镜头是我负责的。爸爸让我支个三脚架，也扛一些灯具。直到那个时候我依然是被当成一个男孩子来看待的。我说我搬不动，爸爸说你这样怎么开店啊。

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我有时候去爷爷奶奶家做客，奶奶用我不明白的语气说我的手长得很漂亮一看就没有干过活，那种话真的是在夸我吗？真的没有掺杂别的感情吗？她让我打水，我只能拿小一点的油漆桶去接水，不像她虽然一米五可能都不到但是每次都能扛大桶，还是一下子扛两个桶。很大的桶没打几次水缸就会满了。照我的打法要好几次才会打满。

奶奶总想把好吃的营养价值高的留给男丁。这到底有多少是她重男轻女的个人偏见，有多少是为了投资回报率呢？前些年，她知道我在宁波工作的收入以后，找我借钱，又说早就知道我命好，说爷爷在我小时候给我看过相，如果我不是女孩那就和当今宰相骨重一样。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可以破例让我的名字和学校都进族谱。一般男丁才有这种待遇。

奶奶不知道也不会知道，我十几岁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妈妈杀掉。妈妈产后抑郁症严重，有几次把菜刀架在我脖子上，说她活不下去了，又有几次说要和我爸爸离婚，儿子归他，女儿归我。我想说是因为我年纪大快读完书了吗，还是因为我懂事听话和我在一起更贴心呢。她披散着头发眼泪混着鼻涕掉到我的脸上，哭得粉红的脸一会儿哭一会笑地对我说，你长得好，一身肉，软软的，打起来手感好，恢复又好，打在你身上的乌青几天就下去了。她总是那样，会找长袖长裤露不出来的地方打。

有次她失手让我露了一点淤青在外面。被眼尖的同学老师发现问我是什么。我说是我妈打的，大家都不相信。我被迫自证事情的真实性，十月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我把衣服裤子卷起好几道，让他们看我凸起的还在发热的鞭痕，那是电视闭路线抽的。腿也被打伤了，本来可以忍着上学，因为被怀疑所以生气了，干脆夸张一点，一瘸一拐地上学。

妈妈说过我要是自杀也会拉着你一起自杀。我很想告诉她你要死为什么不自己去死好了，为什么要拉着我，我做错了什么。但除非她一直攻击我，我总是不愿意说伤害她的话。

在那些我觉得自己已经痛苦到活不下去的日子，我的潜意识感受到了但当时还没有明白。我不是这个家唯一痛苦的人。我不快乐因为她们不快乐，也是他们的不快乐。

我看着爷爷奶奶给叔叔送一次又一次的钱。我质问为什么爸爸是长子却没有拿到过爷爷奶奶的钱。我想知道关于房子和土地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爷爷奶奶没有公平对待所有孩子。不擅长言辞的爸爸让我不要再说了，老人有他们那样做的道理。

我妈妈不承认她的父母有重男轻女，就像我也不喜欢别人认为我有弟弟是因为我爸妈重男轻女。我家当时穷得连房租都要拖欠，哪有钱去检测性别。避孕环失效的意外怀孕是主要原因，次要原因是失去过一个孩子而其他亲戚也在期待一个男孩的情况，我的父母是赌博心态在想是否能生出一个让婚姻继续维持的孩子。如果是个妹妹那可能是双倍的不幸，是个弟弟才让我看到平时不往来的亲戚到底有多慷慨大方。

妈妈某天说，其他人小时候都有照片，她却没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舅舅们每个人都有小时候的照片，她没有。“真是重男轻女”她用轻快的语调说。

我是恨我妈妈的。但是我也会伤心啊。

我爸妈闹离婚的时候一度几乎要离成了。那个时候我成绩极速下滑，因为爸爸整天不回家，加班逃避人生。妈妈又每天和亲戚好友打电话打到很晚。我不多的温州话闽南话词汇能分辨出她骂我爸骂我爷爷奶奶有时候还骂我。感觉到是在骂我的时候，就会在被窝里面缩得更紧一点。上厕所需要经过她旁边，所以再睡得更晚一点等到她睡了再起来去上厕所。我绝不能发出哪怕一点的声音，不然就会被迁怒。会被找理由揍。今天我是否有做错了什么事情，最近的考试我还是第一名吗？

我总是静悄悄地哭，因为我妈妈说我哭起来很丑，说我擤鼻涕的声音难听浪费纸，小时候为了节省皱纹纸会鼻涕擤在袖子上。长大以后几乎天天都随身带纸。我的精神焦虑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不用去看医生也知道哪些东西是来自哪里。

我知道爸爸爱我。因为妈妈打我的时候，他会保护我，不让她打我，也因为有几次妈妈怀着要杀死我的冲动，拿DVD机器砸我的时候，爸爸打了她。但是为什么不为了我而离婚？我为什么非得一直挨打不可？

长大以后和爸爸谈为什么他不离婚。他避开这个话题，我却从其他角度明白了。

妈妈总说少女时期外公外婆很疼她，她很少干家务所以做菜没有外婆好吃。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被疼爱的女儿和老公过不下去了，父母却不接她回家？

因为她还有三个弟弟啊，因为农村离过婚的女人名声不好，不好再嫁还会影响三个弟弟的婚姻啊。

“你现在还小，你长大懂事以后就不会这样想了。”童年时期很多亲戚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明知他们是骗我的也不明白他们这样说的动机。同样也是长大以后明白了。因为表面上完整的家庭，是在经济角度有利的，是对家族有利的。

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请你忍受吧。因为我们爱你才会对你这样的啊。

因为爱你才会打你啊。

这样的话我听过了太多太多太多次了。好恶心。

小学四年级自由命题作文，我写了我妈是怎么打我的。语文老师说过我写的很好。但是这里需要修改一下。她没有说我得改哪里，我自己就琢磨明白了。我补充了一些“打是亲骂是爱”的观点，把成绩提升和人格成熟错误归因到因为被家长打了。那篇作文被改成了和好的结局，上了报纸。

做这种事情是不会幸福的。

我会撒谎不代表我认同我说出来的东西。

爸爸为什么不离婚，因为妈妈太好用了！一个廉价好用的奴隶，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尽职尽责地满足他的需要，虽然有着种种缺点，但离婚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吗？离婚以后有人继续做家务带孩子吗？女儿哪有他本人的生活质量重要呢。

亲友觉得我太悲观了，想法太可怕了。做人乐观一点。他们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不知道，他们希望我听话我是知道的。我不麻烦别人我才能当好孩子嘛。

我弟弟长大以前我会把自己遭遇的各种事情归因于长辈的重男轻女。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弟弟到了青春期，用稍微有点不同但本质一样的方式经历痛苦。我明白了我的痛苦不是弟弟造成，他的小鸡鸡不能解决他作为一个青少年遇到的痛苦。也不能解决父母的不足。小鸡鸡赞助是有限的。

我的痛苦是谁造成的呢？我父母的痛苦又是谁造成的呢？奶奶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那年代饿不死就算好的。

别人告诉我，我爷爷奶奶是当地房间最乱的人家，总是囤积很多东西。东西坏了不能马上修，食物放到过期也没有丢。我心里知道囤积习惯也在其他亲戚身上出现。事业成功的亲戚受到这样的影响最小，他们尽了最大努力去抗拒家庭的影响。

我依然在和我与生俱来以及后天遭遇的痛苦对抗。我相信努力有用，只是不能去计较投入产出比这种事情。

顺提一下，阴蒂和阴茎本来就是同源的。我不需要它变长变大或者外包阴茎来证明我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