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挣脱留学的隐身衣(五)被理解的权力
上次写到,来到英国三个月后,我不再有生活起居的困难,问候和闲聊也不是问题,甚至交了一些颇深的朋友。只是,做到所有这些之后,我就完全被看见了吗?
一、
物理学院给每个博士生分配心理辅导员,他们是其它专业方向的博导,负责定期找学生谈话,了解从研究到生活各方面的情况。分配给我的是一位量子物理学家,他四十多岁,来自北欧。
心理谈话有固定的询问套路,目的是找到学生不愿与其他人分享的问题。我对自己与导师的关系并无意见(https://www.douban.com/people/202844410/status/4543135712/?_dtcc=1&_i=2535676gXvAV2k),研究进展也满意,在再三追问下,稍微提及了自己觉得在这里社交更加困难。
这种坦诚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僵了片刻,他缓缓开口:“你知道,物理学院不只有你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
我知道他出于好意,但那一瞬间我还是感到一丝愤怒掠过心头。毫无疑问,倘若我在国内读书而社交困难,不会有心理老师和我说:“你知道,学校不只有你一个来自某省的学生……”这种反应,已经表明一种潜台词:你和几个说中文的人搞好关系就不错,不要奢望和其他英国学生一样正常生活。
空气凝滞了几秒钟。我下意识地迎合了一句,是啊,我也知道在这里交朋友,肯定不会和在家乡一样;但我还是认识几个人的。话一出口,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能有朋友就行,不然我就得给你找些朋友来。那就尴尬了,是吧?”
在别人身上,这种情况甚至更严重。朋友和一个乌克兰女孩约会,对方和他大倒苦水:别人一知道她是乌克兰的,马上换上一幅同情表情,开始安慰她生活不易,甚至有人要给她吃的。但她家其实早就来了英国,生活无忧,工作轻松,生活条件和普通英国人没什么差别。
一节博士生讨论班,一位年事已高的英国老教授来讲课。他听到一个女孩提问时的法国口音,便笑道:“会想到这个问题,你们法国人果然都是哲学家……”女孩一走出教室,马上跟我翻了个大白眼:“为什么要强调我是法国人,我和别人有什么区别?该怎么交流就怎么交流是了,哪有人会在乎别人从什么文化来?”
我说,当我和他面试的时候,他也和我聊了三分钟中国人是先写名还是先写姓。她说:“你都写在邮件里了,他干嘛不直接称呼,这很奇怪!”
我和约会乌克兰女孩的朋友说,这是因为他们先看到她的身份,再看到她这个人。这位来自欧陆的朋友一拍大腿:“正是这样!那些人其实既看不到身份,不知道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也看不到人,不能正常、平等地对待她。”
若有若无的区别对待,当然令人反感。但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来自他国的抗议让我意识到,即便我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语言文化背景,我也不应该屈从于被区别对待,而被迫退缩回自己文化社区去生活。我有权利,而且也应该要求和所有当地学生一样的生活自由。包括机会,包括友情,也包括受到尊重和获得成就。这并不是奢望。更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曾和另一个天文台的高年级博士生聊过移民在英国的小社区。作为一个从欧洲过来而在英国生活多年的学生,他坦言南欧如西班牙、意大利学生虽然也爱扎堆,但与本地学生基本混群。按他的经历,华人的学生圈子明显自成一派,更加封闭。
话题转移到在英国的约会体验。他问,你对于种族有要求吗?听完我的回答,他说,我也觉得你不会有。在我看来,你过得和我,和他们,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博士生一样……
二、
那时我正对一个当地的女孩心动。西方的约会文化和东方截然不同,情感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即便土生土长,一辈子也不一定琢磨清楚。浪漫无法急于求成,但对生活其它方面,倒是个参照。
和异性交谈,显然更需要练习。在那段盲目的时间里,我牵挂于梦中的倩影,和别人交谈时,反而忘记了担忧自己如何说话。一晚,我坐在朋友的铜管音乐会的庆祝酒会上,左边的人在讨论往松饼上先涂奶油还是先涂果酱,右边的人在讨论用银器鉴定狼人和吸血鬼。我环顾四周,突然心下一动,一层气泡破碎,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
我好像回到了北京的小胡同豆汁店,青岛的海军俱乐部,南京的明城墙茶馆,深圳的潮汕大排档……这是那种我已千百次经历过,并曾享受过无数欢笑与默契的社交情境。一切都瞬间变得熟悉。我张口说话,不需反复思索;我坐在那里倾听,自然的沉默也不令人尴尬。
那夜之后,我明白了我此前感受到的社交隔膜的本质。那是一种权力关系。
权力代表着一种审判、权威、居高临下、提供对错标准的能力。即便我的英国朋友们都十分礼貌,断不会当面纠正我的语言问题,但权力的神秘之处就在于它不必真实发生,只需存在于对方最细微而不易觉察的神色中,存在每一次抛出话语而未获得预期反馈的过程中,便可发挥作用。
“话语权力中的‘权力’是广义的由话语体现的,在日常交际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由于话语活动参与者的社会身份、地位不同,对话语的控制程度也不同,故其所言之语的‘分量’也不尽相同。换言之,参与者在运用话语进行交际时,相互之间的话语权力是不平衡的。处于主导地位的参与者主宰交际的发展;处于从属位置的参与者或认同现状 ,或试图抨击、反驳。”
当然,倘若个人足够迟钝,或者语言水平差到判断不了别人的反馈,也不尽然受此困扰。而我素来敏感,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外语考试,以及英语评价对我人生境遇的决定作用,更加强了这种权力的映射。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我和非母语的欧洲人和亚洲人交谈更自如,因为我们的外语同样蹩脚,我潜意识里感到一种平等。我和导师交谈更自如,因为我们之间固有着师生间的权力关系,远强于语言造成的差异。在职场、在旅途中那些萍水相逢的对话,因为双方都感到紧张或新鲜,这种权力不平等也并不明显。甚至当我帮助别人时,我的外语水平也略微提高,因为我被激发起了克服这种权力的勇气。
在外语社交中,个人所能做的,和面对任何无法抵抗的权力时一样:逃避或忽视。
如果有人现在问我,如何在留学后迅速找到舒适的社交生活,我也许有两点可以聊:
一个,是强迫自己不去自我评判。不自信外语水平再正常不过,即便每天浸淫在英国社会,也需要刻意训练才能提高英语。但这种反思不应该成为正常社交的障碍。一旦发现自己在社交场合犹豫、焦虑该说什么,阻碍了常速对话,就要赶快切断思绪,告诉自己切莫多想。
一个,是结交让自己感觉舒适的人。许多人很酷、很有趣、八面玲珑……但虚张声势是人性之常,挑肥拣瘦更是下意识行为。需要找到的,是让自己感受不到评判的人,是温良、坦诚和耐心,是一视同仁。这和他们擅不擅长社交、与自己利益关系远近、共同点多少、对中国有无兴趣……都无关。
一开始,这样的人也许屈指可数。但随着语言能力和生活范围的扩大,如同披沙拣金,朋友会越来越多。逐步地,你在和这些人的相处中熟习了外语社交的常规,也就能和从前一样,在不同的人群中扩展自己的社交圈。
我想起我初到天文台的第三天。那天我过生日,但还和谁都不太认识。当我在办公室默默收拾东西的时候,灯光突然熄灭。门打开,一队同学们走进来,手里捧着烛火摇曳的蛋糕,齐唱着生日快乐歌……
我明白,这样的人们一直与我在一起。
三、
初到英国的人,也许会讶异这里的人对中国了解有多稀薄。圣诞节前,我在派对上和几个客人说,我们中国没有基口口督口口教传统,所以圣诞节不是法定假日。她们大为惊奇,说:“那么你们节礼日(圣诞节后一天,为英国公共假期)放假吗?”
一个意大利同学曾和我大加吐槽:“这里的人对中国什么也不了解,一句中文也不会讲,对一个十五亿人口的文化完全忽视。他们根本不知道,在东方还有多么大的一个新的世界!”
欧洲中心主义并不令人意外,除非有人把文化带到他们面前。
借着住所宽敞之便,我常常在家中举办活动,庆祝中国节日。春节我放联欢晚会录像、展示汉服;元宵节我们包饺子、做纸龙灯;复活节在家中做饭,我们虽然吃的是欧洲的烤羊肉,但我也教他们我家乡清明节时小孩玩的碰鸡蛋游戏。百家饭派对上,每个人都尝了我带的二锅头,素食主义同学直呼要为我做的糖醋排骨改成吃肉。爱丁堡中餐也丰富,我带着欧洲同学一路吃下去:东北铁锅炖大鹅、劈柴院饺子、中原面条、广东早茶……许多中餐馆店内根本不悬挂英文标识,黑压压的一片食客中,我们一桌是仅有的几个金发。凭着这些接触,我也知道了一些令人发笑的西方刻板印象,例如中餐必有肉、中国人只会钢琴或小提琴……
过年回国,我给朋友带了符合中国传统的年历,上面印着月相和太阳周期。她兴奋地发照片告诉我,她喜欢极了,贴在自己床头。
传统中国的魅力为人所共识,而近现代中国的禁脔,才让人好奇而又不敢触碰。于是我在外出的车上播凤凰传奇和二手玫瑰,组织电影之夜,放《舌尖上的中国》《三体》《赛德克·巴莱》《天注定》……特别是《宇宙探索编辑部》,里面有我熟悉的那个毫无国际大都市风范,却风尘仆仆的穷酸的北京。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法国同学搡搡我:“你们和我们一样,也很喜欢反讽嘛!”
我试图让更多人意识到,真实可感的中国生活是什么样:在天文台的例会上,我介绍了自己在疫口口情期间考托福的经历(https://www.douban.com/people/202844410/status/4552519465/?_dtcc=1&_i=2686439KsRJyr1);我分享在中国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它们往往只发布在中文网站,常人搜索不到;我报名物理学院的分享会,讲述中国首都从事观鸟和环保的人们……我努力将这类事情的频率控制在至少每月一次。
在整个物理学院,有一个“物理研究生委员会”,负责为几百个研究生组织活动。一日,我和一个欧洲同学讨论明年选谁进入委员会。我说:“我实在想选几个少数族裔。每次我去参加物理学院的集体活动,放眼望去,五六十个人里,只有我自己不是白人,我感到很难过。——哦,活跃的还有两个印度裔同学。”
“但他们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他顿了顿,接着说,“如果你想竞选任何职位,我绝对投你,因为我觉得你胜任。理念上来说,我也愿意让更多少数族裔进入委员会,让我们的活动更包容。但抱歉,其他中国同学基本不参加活动——如果一个人本身不积极出现,我不可能为他投票。”
“在场”本身,也许就已经意味着一切,在职场亦如此。欧洲本硕学制普遍比中国短,基础薄弱;博士生的讨论班习题,我干脆每每写答案初稿,发到群里给大家参考。大作业截止前,同学给我发消息:“你快来和我们讨论吧,就等你了!”
入学时,我是十几个人的课题组里唯一的非英国人。绝大部分老师对中国的高等教育培养毫不了解,也从来没有和中国人合作过。看到我的表现,他们才形成概念。学术活动,我总是头一个报名;在所有的一年级博士生中,我做了第一场学术会议报告、第一张学术海报、第一篇发表论文……其中,写第一份观测申请的过程尤为曲折(https://www.douban.com/note/860523932/?_i=2686295KsRJyr1),那是我第一次征集资深学者作为我的合作者。尘埃落定后,见证此过程的同学感慨:“你有激励别人为你工作的气质!”
到英国接近五个月的时候,天文台举办了一次聚会,从老师到学生,挨个做幻灯片介绍自己。聚会后,我们走去酒吧。导师和我说:“你很受欢迎嘛,博士生介绍自己生活的时候,个个都提到了你!”
那之后不久,我们举办了一次学生代表选口口举,这是天文台历史上第一次匿名票选学生组织,不设候选人,自由列举各年级同学。在所有空缺中,最特殊的有两个:一个“社交代表”,负责组织娱乐活动、接待新生……类似国内的学生会主席。一个“技术代表”,负责回答设备上的困难,解决科研的工具问题。
一周后,我收到邮件,通知我这两个职位都被选上了。
我回复了邮件,婉拒了任命。生活回到了本来的样子,我不再专注脱掉隐身衣,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我操心。当然,社交中依然有烦恼;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所有人都会面临的问题。
(全系列完)
前情提要:
在英国,挣脱留学的隐身衣之
基本生活(https://www.douban.com/note/855889980/?_i=0237303KsRJyr1)
日常闲聊(https://www.douban.com/note/856305559/?_i=0350275U9pHa7U)
普通交际(https://www.douban.com/note/856349200/?type=rec#sep&_i=1701184KsRJyr1)
深度交友(https://www.douban.com/note/860807960/?_i=2535769gXvAV2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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