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索圣诞夜
上了火车,第一眼就看到莱拉。她素颜,黑头发粗眉毛,穿着黑色套头卫衣,盘腿坐在我对座,毫不客气地从我递过去的披萨盒子里撕下大大的一块。
今天是平安夜前一天。我和朋友为了用掉火车月票,选择去苏格兰最北部的海滨小镇瑟索。列车从爱丁堡一路蹒跚北上,铁一样的海岸线浮现在眼前。爱丁堡纬度已经能见到极光,瑟索简直听起来像《冰与火之歌》的北境长城之外。
谁能想到,就这么在火车邻座遇到土生土长的瑟索人。
在英国乡村习俗里,圣诞节就像中国过大年。不管平时处得好不好,到了年关总要合家团聚,其乐融融一番。莱拉母亲平时一个人住,全靠她和她哥哥回家探望。“你们一会儿下车,得赶紧去超市囤点吃的。瑟索冬天没什么生意,明天开始,饭店和超市就要关门了。”她打开手机,给我们查起闭店时间。
她在阿伯丁读了本科和硕士,先是念英语文学,后来发现自己有ADHD,再加上开始健身,于是跑去研究营养学,正准备申请博士。我以为她对学术有兴趣,就讲了几句自己的研究方向。“哦,好高深的东西。你是聪明脑壳,受过高级教育的。”她语带揶揄地说道。
火车渐渐驶入黑夜里。无垠的雪地在月亮下泛着银光,野鹿群在窗外的旷野上掠过。苏格兰分为高地与低地,从拥有尼斯湖水怪传说的因弗内斯再往北,高山低谷,景象全然不同。冻雪越下越急,火车已经晚点几小时,四个小时的旅程变成了六个、八个……我从莱拉的脸上看到了焦躁。
“八个小时,都能飞去南方度个真正的假了!”她抱怨道,“回去没意思,邻里就喜欢聚在一起说我的闲话。我还要装得好像很在乎他们似的,和他们寒暄这寒暄那。”
我附和着,但在心里忍不住笑了。这简直像是在春运的火车上。从出国之后,这样的对话是久违了。
瑟索小镇总共只有七千人,还不如国内的一个小区。她保证我,既然我从没出过爱丁堡,这次的游玩体验必然会截然不同。她刚打完健身比赛,脱水脱得厉害,一直叫渴。我去找列车员要了瓶水,她感激地看着我,从健身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让我自己拿。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你喝酒吗?一会儿去酒吧不?圣诞夜前一晚,今年能出门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外面玩。”
在酒吧里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换了个人。化了全妆,耳环亮闪闪,仿佛欧美综艺节目里的名媛,一时间竟不敢认。零度左右的天气,她穿了一件薄绸的红色紧身裙,全身都露着,一条带子裹在胸口,一片布从腰间蔓延到大腿上。英国同学早就和我说,英国女孩时尚的默认值就是“posh(上流、时髦)”。但这种感受从未如此直观。
她引我去吧台,这是我见过的最拥挤不堪的酒吧。爱丁堡的苏格兰酒吧我就已经嫌弃太吵,而这家“街头人生”,即便嘶喊着也根本听不清对面的人讲话。酒吧横三米纵十米,摆了三条长桌,另外两张桌子上一大群青年男男女女,两两坐在大腿上亲吻。音响鼓点喧天,一头大狗在桌子之间蹦蹦跳跳,时而吠叫几声。
“这就算是这儿最安静的酒吧了。”莱拉和我坐在角落,把我介绍给她的发小,在伦敦做法律顾问的索尔。索尔以前在爱丁堡上大学,瘦小的身材塞进一身《浴血黑帮》式的便装西服里。光看穿着,便能感到他的精英,老实,守旧,和这里格格不入。
“那几桌全都是和我一个高中的。那个,我前男友,就爱找麻烦。一会你帮我挡着点。”她蹙起眉头,“这就是住在瑟索的感觉,所有人全都互相认识,不管去哪儿遇到的都是老同学。”
一个高个儿女生过来搭话,摇摇晃晃,一半是因为踩了双尖跟皮靴,一半是因为她实在醉得厉害。她一身西太后的饰品,画着完美的厚妆,黑丝露脐,穿得摩登极了,仿佛2010年的艾薇儿。但我知道,这是英国社会青年版本的紧身裤豆豆鞋。艾薇儿一下子搂上我,要亲我脸:“哦,你是谁?莱拉,她太美了,是不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女孩。我跟你说,当年她就是最棒的……”
莱拉的睫毛上下一挑,嘴一撇:“那当然了。”
聊了没几分钟,又有一个粉头发女孩也晃过来搂抱。我下意识地一躲——她脸色惨白,眼圈乌黑,说不好吸了什么。
夜里一点我们换了个场,路边几个男青年大呼小叫,有人在发动汽车撞人玩儿。车全都改装过发动机,一踩油门轰隆隆地响。新酒吧里几乎所有人都站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同学端着酒过来:“我跟你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有大发展,不会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当年我就觉得,瑟索配不上你们。”索尔在旁边打着哈哈。小胡子一走,莱拉马上和我翻白眼:“说的什么话,太诡异了!”
这一幕我如此熟悉。一百年前鲁迅就写过类似的故事,而这幅情境居然在万里之外的海岛上重现。莱拉和索尔从小是尖子生,后来走出小镇,在大城市生活。我每次回老家时何尝没有同感,不同的是,也许我已经习惯了那些从下而上的审视眼光。
索尔的双胞胎弟弟李奥留在了瑟索。他完全是索尔的反面:练体育,膀大腰圆,肩宽似两人,咋咋呼呼,像一辆喷着蒸汽的火车头。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圣诞毛衣,见到我大叫一声:“嘿,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来这儿了?来,先干一个!”
我从来没见过李奥这样充满能量的人。一整个晚上,他每一秒钟都在欢呼、蹦跳和大笑三种状态之间切换。三个人拉我去镇上唯一的夜店,“Skinandi”,古挪威语里的“光辉之人”,指瑟索河,但大家都只叫它前几个字,“皮肤”。“皮肤”最近门票涨了不少:老板觉得大家来了只吸自带的可口口卡口口因,卖不出酒去。“这里最有名的是芝加哥镇牌冷冻速食披萨,”索尔说,“夜店里卖披萨,太怪了,是不是?”小镇上人情练达,莱拉狠狠地制止我:“不准帮我买门票。”索尔也和我抢着买酒:“怎么能让你付!”
几轮龙舌兰下肚,李奥抓住我的手:“跳起来!”大多数音乐我认不出来,只听见几首经典的《Fire ball》《Stacy's Mom》《Murder on the Dance Floor》之类。听说我第一次进夜店,莱拉摆出一副可惜的样子:“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比爱丁堡至少落伍了十年。”话虽如此,她还是跳了:扭胯,摆臂,翘臀,蹲起,摆出魅惑的表情,相当熟练。她贴在我身边,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意识到,这种热舞是英国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早已习惯了的游戏。
李奥融进蹦跳的人群,扳着肩膀组成一列火车,向舞池另一端开去。索尔和我倚在栏杆上休息:“伦敦太大了,瑟索又太小了。我的人生终极目标,就是在爱丁堡的边缘买一栋别墅,地带我都想好了。”我们走上二楼,舞池空无一人。我往沙发上一靠,索尔警告道:“你坐下前最好先看看。”
我和莱拉说,每次我回老家,老同学总是有意想不到的变化。莱拉说,截然相反,这些旧交和上中学时一模一样,只是生了几个小孩而已。话音未落,DJ切了歌,别人舞动上来,隔开我们。李奥的火车轰隆隆地开回来:“跳啊,跳啊,和斐!”
瑟索是个拒绝变化的小镇。一年中最大的新闻,是开了一家电子烟店。从前瑟索每年有夏季晚会,评选出当年的晚会女王,圣诞节前夕负责点亮小镇的圣诞树。晚会已经在2016年停办,索尔和我说,莱拉是最后一届晚会女王。凌晨两点,我们从夜店出来,经过镇中心教堂门口的广场,一棵挂满彩灯的大杉树横卧在地上。索尔说:“我讨厌这里。你看,连圣诞树被风刮倒了,躺在地上都没人管。旁边的圣诞老人灯像,脸多廉价,只是一张塑料纸……”
我们穿过小镇的街道,他们继续和我介绍:这里曾经是宠物店,橱窗里关过一只猴子;那里是唯一的宾馆,偷情的都去那里,后来生意慢慢黄了;这里是他们的两所小学;那里是他们唯一的中学;他们当地店铺每年举办活动,小孩给店铺的橱窗挑错儿,挑对的人就能得到小礼品……
我说,感觉自己一晚上穷尽了瑟索。莱拉喝醉了,说,和斐知道个屁,他来度假的而已。
跟在我们身后的,是他们有智力障碍的同学乔。他走路一瘸一拐,大声地自言自语:“乔回家晚了,乔要被妈妈惩罚了,乔不想洗碗……”他和超重三百斤的妈妈一起住在小镇的另一头。我表示担忧,莱拉回望了一眼:“应该没事,这十几年,他每次都这样走回家。”
送别莱拉,我们走回我的住处。李奥那股兴奋劲儿依然继续:“和斐,你明天要没地方去,来我家过圣诞节吧?今晚我还得继续泡妞。索尔,回家告诉老爸老妈,李奥出去找小妞儿去了!”
我说,你新年怎么过?他说,瑟索今年的街道派对取消了,他要开车去阿伯丁——“大城市的生活,噢耶!”我不禁想起在来时的列车上,问莱拉在阿伯丁读书怎么样,她毫不犹豫:“糟糕的地方,特别没意思,叫人憋屈……”
皎洁的月盘高悬半空,小镇街道空寂无一人。索尔说,莱拉家住的这片,是美国人来援建核电站时造的社区,现在大多是核电站工人。“瑟索的很多人,高中毕业之后就不会再读书了。他们留在当地,找个工作,建个家庭,就这样一辈子。”
第二天早上,我和朋友去海边散步。悬崖上怪石嶙峋,铁一样的大海,几个冲浪者在海里沉浮。老教堂只剩几面石壁,破船堆在岸上。我们在港湾里瞥见鼠海豚的背鳍,然后返程,傍晚天边浮现紫绿色的珠母云。
我们的旅馆在瑟索河畔。晚饭的炸鱼薯条端上来时,灰白头发的胖老板正和几个老头老太在后厨把酒欢笑。我意识到这间旅馆从未变更。他们和我一样年纪的时候,也许就在圣诞晚上的同一时间、在同一间后厨的同一张桌子边,握着同样牌子的啤酒,发出同样的笑声。
回到天文台,我和英国朋友们说起在瑟索的见闻。他们说,是的,英国农村是这样的。我看着他们一丝不苟地切着盘子里的菜,谈论着去往其它大洲的旅行,开着分寸适宜的聪明玩笑,全都来自教授、工程师和保险经理的家庭,感到有一丝恍惚。我又在城市里了。我记得回爱丁堡的火车上,一站一站,上来的乘客穿得越来越精致,言语越来越得体。因弗内斯和爱丁堡那些精致的纪念品商店、景点、高级饭店,让我感到属于所有城市的枯燥。
只有瑟索的那个圣诞前夕的夜晚,那冷硬海风和锐利月光,让我感到一丝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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