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三月末

槐花有清香

我受不了福州的天气，没有一点过渡。

前两天吧，一点预兆都没有，气温忽然逼近三十度，热得一点交情都不讲。虽然换上了短袖，但稍微动一动还是爱出汗，晚上辗转反侧，想着不然开空调吧，转念又想现在才3月，怕是有毛病。何况床上还躺着女儿，搬来风扇吹了半夜，早上女儿嗓子里有点毛毛的，赶紧喝了点氨酚黄那敏，小孩的身体哪经得起那么剧烈的变化！

入睡前，边抹着汗边收拾冬天衣服，整理被褥，想着大晒大洗，收好换夏季套装。没想到转天忽然又凉了，短袖兜不住，加了一件外套，第三天，温度直跌到15度。福州的温度只是个参考，一点用也没有。比如报26度吧，但一动就要冒汗，黏吧呼呼的，体感至少35。说15度，那寒意刺人至少在10度以下，妖风大概是从大海深渊里吹来，带着寒妖海怪之气，让人汗毛直竖。衣服跟着气温换，睡衣也得换，不过三天，家里就横七竖八躺了六七套衣服，没处下脚。嘉靖帝说，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那是没有定都福州，否则八套不够过个小阳春。

要一天一个样也就罢了，有时是一天几个样，上午冷，下午热，晚上冷，或者上午热，下午冷，晚上又热，全看老天爷心意。苦哉打工人，不仅要自己备饭，还得自己多备衣。

福州有个好处是树多且大。绿荫匝地，树龄过百年者比比皆是，且多是经年不凋，一眼望去满目皆绿。榕树在福州最得宠，一切设施都要让路，南门兜大榕树不仅在路上造出一个环岛，在地下也让地铁换乘多了四五百米路程。道路两侧随处可见榕树根把地砖石栏拱得七歪八扭。福州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和榕树也脱不了干系。榕树夏天结小果，羊粪球大小，效果也相类，密密匝匝掉了一地，行人经过踩爆，黏黏糊糊的很难清理，看起来埋汰。榕树的树冠又密，遮光性非常强，树下光线暗，容易有蚊虫鼠蚁，就更显得不干不净。厦门就聪明的多，种的多是热带花木，光线充足，落叶落果都少，风一吹，干干净净，看上去比福州光鲜多了。福州人知道榕树的这些缺点吗？我估摸着是知道的，但是喜欢它，也就容忍了它的这些缺点。所以初到福州的人是很难领略它的好处的，只觉得旧旧的，脏脏的，乱乱的。

单位院子的槐树开花了，很有幽香。我初不知道是槐，以为是桂叶树，因那叶子像，闻一闻也有香气。老家屋后有一棵桂叶树，香味浓烈，爬满蚂蚁，从干到枝附着成百上千蚂蚁巢。但老家桂叶树印象里不开花，更不会开满树的花。上网查了，说是槐树。槐树应没有这么早开花才是，大概是前几天气温飙高，她就趁机爆开。树和人一样，都知道抓住机会，当热烈时且热烈。但气候不好，热烈不了时当如何？

因这，我想起去年记过一篇日志《落梅十一月末》，也是讲在福州的生活，有点困窘的气味。那时女儿刚来，两人的关系还在磨合。我在福州独居了半年多，举目无亲，目标涣散，虽有大把时间却一件事也不想做，常在出租屋里睡到中午，捧起残羹冷炙随便吃点。女儿初来时仿佛是我的救星——生活有了切近的目标，兴致勃勃地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思考她课内课后的教育问题，感觉有滋有味。但最后证明不过是自我满足加自我感动：觉得为女儿付出了很多，实际只是满足内里空虚，又掉过头来对她的不配合大声斥责，从头到尾不过我自己在演戏。

现在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管不了她，她也不爱我管束，关系松散了，反而好些。现在她不主动提，我从不问她要吃什么，只管按计划备餐。问了能怎么样？如果想吃垃圾食品答应吗？如果没有食材不是让人失望？小孩子哪知道不时不食的道理？就算买到食材、吭哧吭哧做好了，她忽然不想吃了，还能保持情绪稳定吗？免不了一顿拍桌子。只要不情绪上头主动加戏，这顿拍桌子本可避免。我现在按自己计划做好，她爱吃吃，不吃也我也不至于着急跳脚，用餐和谐多了。

现在她不主动来问我，我也不去干预她作业，只让她每天读一篇课文，有误的地方我纠正一下。作业完成得比上学期快，成绩也更好了些，老师发微信来说最近有进步。可是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有次一家人都在，她提起她数学考了99，我却不满意，越说越伤心，哭得饭都吃不下。我有点愕然，这事我记得是有表扬她的，只是没有那么热烈夸张洋溢而已，况且老师早就在群里发了100分同学的合影，我数了一下足足有20多个，我怎么夸得下口去。

最大的变化是接送。买的房子终于装修停当入住了。房子在小学对面，上班时我捎上她，放学就让她自己回家。这个事情是不可以和老师说的，说了是为难别人 ，学校不让低年级自己回家，只能自行变通。

一开始她也不愿意，我说那你在文具店等我吧，每天都带她走一遍回家的路。有一天我故意迟了20分钟，躲在树后悄悄看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过了一会，她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背起书包朝家的方向走了，我骑着电动车跟在后面，看她顺着红泥墙根下走，看她左右看小心快步过了马路，看她瘦瘦的身子，细细的腿，看她小小的辫子一甩一甩，两条小辫子甩进了小区围墙，我在巷子口看着，有点想哭。

过了五分钟，我匆匆上楼到家，假装惊讶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在文具店那找你呢。她说我等半天你不来，就自己回来了。我大声说你自己走回来的呀，太厉害了。她说是呀，一点也不难。她的脸不知道是热还是兴奋，红通通的，头发被汗沾湿在额头上。

我一下抱起她。

她的妈妈还没能调过来，我们还在努力想办法。每每想到这个悬在心里的事，早上醒来时，总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梦。

我不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我喜欢有秩序的生活，所以我习惯上班，甚至喜欢上班。我从上学起就是这样，上学时喜欢上学，放假了总想着上学。我做过几年老师，对寒暑假毫无感觉，所以有人用遗憾口吻对我说，你不当老师岂不就没有假期了吗，我都一笑置之，我习惯每天上班。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我喜欢单位提供的可远可近的人际关系，你可以选择和同事亲密一点，也可以完全陌路。单位所提供的社交和活动都是极其标准化的，就像麦当劳和星巴克，没有惊喜，也不会有意外。所以单位开了网球班，我马上就报名了。去球场只打球，基本不说话。

网球可能是最难入门的运动之一，我期间很多次想放弃。开始上课人不少，但和我一起坚持上网球课的现在的，也就六七个人了。网球难入门的原因是正反馈来得太慢，打网球的人能开始感觉一点乐趣，是从学会隔网对拉开始。但从开始学到能隔网对拉，除非天赋异禀，否则都要很长时间。在能隔网对拉之前，基本无法获得什么乐趣，有的都是击球手型不规范的打击，很没意思。也许是网球对优雅过分强调的原因，网球击球无论是正手还是反手，都要有一个收拍到背的动作，有点像高尔夫球击完球的身形。我想这不仅仅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

网球吸引人不多，还因为花费较大，按我们现在请的教练，一小时要400块，一节课2小时，一周三次课就要2400元。我们请的也不是知名教练，他应当毕业不太久，打得不错，但讲解和教学显然经验不够。我们打球的地方有四块网球场，由一个俱乐部运营，教练是俱乐部的员工，网球场租一个小时要150元，网球教学是得场地者得天下，这也是网球培训费用居高不下的原因。球场上有时会来一个中年人，北方口音，有点肚子，穿着运动服，我看不出身份，但至少是这些年轻教练的头。有时他站在场边看我们打，会指点两句，他的指点非常清晰有效。不知道请这样一个教练要多少钱，但未必能请到，从他开的车来看，他应该已经在搞运营或者朝着一个资本家方向努力。

我还是很渴望把网球练会，因为我的爱好太少。阅读和写作像是我精神上的婚姻，不管是好是坏，都不能算在爱好一挂里。我唯一的爱好可能是烹饪，我想多发展一些爱好。我有个小目标，就是能早日和我一个朋友打一打，我常常问他的具体水平，打网球两个人水平不能相差太远，才能打得起来。他说自己能底线稳定对拉二三十个，我心里很沮丧，我尚不能稳定对拉两三回合，不是放了高球，就是下网。我看教练打球，感觉球到他身侧就慢了下来，他甚至可以整理一下发型再把球从容地击回去。但我一遇到隔网飞来的球，总是手忙脚乱，心里默念着动作要领，触球的那一下就方寸大乱。

所以我才会在某天居然能开始底线对拉之后，感到如此的兴奋。我也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但球，这个毛绒绒的绿色团状物，在我眼里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等待它击地弹起的瞬间，我居然可以开始调整一下我的手型和拍面角度。我在底线后越退越远，在网球飞越到我侧身之后，用正手把球击回十几米远的场地上。一击回我就知道这个球有了，因为它像是滑进了某种设计好的轨道，成为一个被隐形线牵着的钟摆，只管在球场两侧来回摆荡。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球打回去的，但我知道不用担心，因为它在轨道里，球迅速地在球场两侧来回弹跳，对面教练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惊喜，队友在场边帮我叫好。我额头和背上全是汗，却想留住这猝然来到的火焰，自从12岁学会自行车骑出去的那一刹那之外，还很少有时刻与这快意相比。但火焰猝然熄灭了，我不知不觉翻拍，球飞上高空，消失在球场led照明灯的光芒里。

他们并不知道我格外兴奋的原因。像打出几个精彩的回球一样， 我觉得好像能反击生活里的种种问题了，至少在情绪上有了一些激励。教练很快冷静下来，他敷衍地鼓励了两句，看了看表，脸上甚至有点乏味。我知道他的下一堂课要开始了，两个年轻的女生背着网球包进了体育场，我们的兴奋对他来说不过时乏味的工作。开始入门足够我们兴奋了，但对他来说，只要不半途而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就像一片落叶飘下的宿命那般（福州三月的行道树喜欢落黄叶，大片大片的），并没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