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2014诗歌整理（13首）

Callow William，“A Figure Fishing In A Mountain Stream”，1838

写了二十年诗，做个总结。以下诗均写于第一个十年，我的青年时期。一场大病之后，如梦方醒，人已到中年。

这些青年时期的诗，有它们的风格、优点与局限性，迄今我仍然喜欢其中几首。

感谢阅览！

写给高健的第一首诗

我们拥抱如同汇流的溪水 大地古老而柔和，趋于海的美德 下游的倒影，在我皆归遗忘 上游之事，你却仍记得

2004

涟漪

顺着涟漪回忆吧 只脚水鸟 黄昏的地平线 犹如翅膀收敛的瞬间

谁从你的喙里饮酒 与你最相亲 露水筛下纯粹的荷叶 一阵风 切慕之鹿 你触及

唉，他们的肚脐清洁 叉角歧中有歧

“我们是自然，也是辩证法， 是圆月及其弧形的猎物， 是英雄的三叉戟，萬头攒动的枝型冠， 在无花果树的阴影下低长匍匐”

“我们是尼罗河的枯水期， 是新近开辟的林间空地， 是祭司的心绞痛和占卜之鹰， 哦，累垂可爱的季节 阴影下的无花果树尚未烧尽”

“谁娴熟地扳弯自己， 谁便知悉事物的根性 我们是神的姿势和手迹”

他们在岸上均匀卧倒 掩盖、逾越、象形 垂眸饮下沧浪水 扩散、衍射、唯一

“应当 把涟漪还给嘴唇， 我们常纵身一跃抖清叉角， 苔原飞驰，涤净污蹄”

“可我总归是水鸟非鸟一饮一啄 我认得格里高利之树枝杈众多 已蒸发的树干，未蒸发的树梢，正在蒸发的 葡萄叶 我不爱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树 我不爱干旱静垂的旷野之光 我只爱初生的葡萄 我只同涟漪会饮”

“应当 让水草像琴弦颤抖， 合着水杉坠镜的同心圆， 把一切多余的波动还给多余者， 飞行的本性是打击空气”

“可我的每根羽毛都租期将尽 沾水的翅膀更沉过身躯 你们热衷十万种鼓声 我更眷念一朵云”

顺着涟漪回忆吧 只脚水鸟 人们曾抛掷你占卜大地泉源 为什么圣洁者都相信 小眼偏爱大眼

像天空永恒凝视海洋 深邃的目光从不直视深邃 它直视过于深邃 一种形神俱灭的骇怕 乌云强抑雷声 深邃的人命遭不测时强抑喘息 偶尔在海底深处 触礁小舟 以蓝色节奏回忆自己的 下坠 黑色船的黑铁锚便起身拖动几千里的黑锁链条

水天一色？ 色彩也具备伦理的光晕 也亲狎，典雅的淫欲，红进入紫 而它的心灵孤独地反射、折射、反射，在海平线上收敛自身 白，漆黑，清晨之红

过于深邃的涟漪你可认得 或者你踏进它的三种变形毫无所知

教给我炊烟之理的老师 幼年时发现自己的水漂隔日还在耸动 圆形，旋转，永恒 人体必须被线形的逝性之鞭飞快抽打 炊烟或历史，妻子或柳枝 “线组织面，面结构体， 小心推崇点论的家伙，小心 群星与概率，偶然与苍蝇”

可是涟漪不同于蛛网 据说最轻的羽毛在冥河也要沉没 涟漪是一种过渡 冥河没有过渡 它出发 它到达 一条莫比乌斯环 你以为这里的下坠在那里竟是上升？

重新观察蛛网 这是迈向科学的第一步 然而小心蛛网上的物体 那构成你的几何原形 顺着涟漪回忆吧 你被俘 你取代 或者 你转身

许多人观察蛛网上的羽毛 这当然比观察蝴蝶、苍蝇和粘性要好 一旦认出羽毛上的蜡粒 他们便痛哭不已，千里传递消息 唉，过于深邃的下坠 过于明亮的黄金雨滴 过于，世界性的涟漪

顺着涟漪回忆你感到眩晕 只脚水鸟 你感到漩涡之力 最美的涟漪 水落石出 一种反写在大气上的缓慢运动 于是瞳孔向内猛缩 你离散成水银

“从日出到日落，我必颂扬神的名”

2009

看透纳画展后聊发倒叙《创世纪》的妄想

起初，她蒙上你的眼 说一切甚好便安息了

群象环绕 野性的生殖震荡 恶人驱赶牡马倒踢后腿塞入你左耳 上膛沉闷迫进雌虎之灵魂 鼓胀而发疯 狂奔时你感到后颈有鬃毛飘动 即将成形 你的瞳孔旋转成金色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六日

鸽子相啄而死 污血向低处渗流 你深浅腿隙堆满滑腻的鱼鳞 缝合的巨痛尚在 恋人去往何处？ 舍下指盖 纷乱的羽毛轻柔降落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五日

你感到 日益微弱的月光投影你在 渺茫的沙地 农人忘了播种 最后一轮孤寂的圆圈舞 伟大的循环终结 日蚀划过播种舞 春天松开夏天的手指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四日

远处波涛吹拂银色花粉 树林中藤蔓的干涩 在悬崖汲水 你的长发脱落如海藻 偶然开裂 从地底升起忧愁的帕耳塞福涅 带走蚱蜢尸身 那口子不再合拢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三日

混沌的大雨 陨石隆隆轧过你石化的下身 摇动深红深褐的头颅 吁求明见 你再度扬起流淌的双臂 在熔岩中，权柄合一 天地遽然相触

有晚上 有早晨 是第二日

看吧 她解下纱巾 半晦半明的诸界离合 你抬手揉眼 壁虎在那里蜷曲 人与神的火焰趋近 她抬手揉眼

有晚上 有早晨 是头一日

起初，你说一切甚好 便安息了

2009

想你了

玫瑰覆盖你呵 我的小树枝 阴影攀升到鼻尖了 你还一动不动

爱玫瑰的皱褶吧 那并不难 难得是独爱那根最傻的 一动不动的 好像，蜜蜂睡觉的

再一次 我听见你在我耳边嗡嗡 一千个春天都在飞呢 都互相扔花骨朵呢

可我不 我攥着玫瑰在榆树底下紧紧的 你的翅膀好些了吗

2009

相送

在所有线条之上，我歌唱 无法抵御的星象带来的混乱，他们 相互间宁静的致意 雨水的刺杀和云抚慰 一种闪电的轻盈

时钟虚掷分针秒针 当它在广场成熟 或在那间海珍珠表白的褐色卧室内 被有节奏地教导爱憎 行色匆匆的旅客 突然有话要说

此刻以何相赠？ 常春藤，鱼尾纹

2011

隐身

我带着四粒纽扣隐身 当它们垂直，至上者扮演高祖，生锈的骏马之眼 最亲近生殖器的，父亲的一滴血 所有的危坐者评论：确乎，家族遗传的正派人

我带着四粒纽扣隐身 当它们从千分仪的角度，转向老墨尺的弯折 石瓜子与木材便提起诉讼： 为什么不在深夜点燃荆棘，让火鸟在枝头愤怒地撕碎 刨花的历史

我带着四粒纽扣隐身 当它们像浪花喷溅到，特罗布里恩人的世界 部落馈赠的项链就开始转动： 他把她推进茂密的丛林，像把一条长满兰花的废弃独木舟 划进危险的水域

我带着四粒纽扣隐身 有时它们也构成，雁群熟知的人形，当那美丽的头领 忍不住，从高空弯下颀长的脖子，似乎要替我缝补什么 我就搂住她脖子耳语：亲爱的，让我歪一会儿 歪一会儿

2011

论分工

我生产他的眼泪，你在市场出售，看得见大海的笼子 退潮时节，月亮给世界，分期付款的贝壳，越来越少

殖民者及出版商，负责运输和想象 谁提供苦痛？朋友，双房东，门与门后的永恒

2011

魔术

当着惟余一席的剧场，吞下三千丈绳索 鸦雀无声的愁苦，石块攀登石块，我们从不曾搬弄 腌制的岁月，替未来建城，盐的沙漠必会被手绢揩拭 当它们告别预言之口，向观众依稀作别，仿佛蚕丝告别蚕茧 这些能收纳血与泪，咳唾与戒指的小广场，总能在 各式各样的脚步声里，体认出自身古老的地层

扑克牌优美的扇形，背地一致而神情各异 要过十点，才能赢得像样的脸，安慰玩牌者的，永是筹码，比牌更单调 卡片的理想国，世界投影于白纸与桌面的迷宫 也许，肉体可以借助一点，希腊悲剧精神 来挽救我们频繁的掷骰？ 太晚了，唯一的女性，已经在十二点再婚，无眠者注定 扮演儿子、新郎、父亲，并轮流充任纸钱与纸花

也许，肉体可以通过切割，来缓解几分，罗马式占有？尚未被法典编纂 井田的传说也曾驱散牛羊，微型监牢试穿东壁西壁，美丽的助手，当你 和你的连衣裙被虚假肢解，好像仿造的大理石柱，跌成凹凸不平的三段 我们并不能指责，伊菲格涅亚倾倒的方向，就是残忍的指南

那么，总归是那人的过错，他用玫瑰层叠的黑暗，搂住丢失的入场券 他用银弹簧递送，不稳定的，雌蕊的香气，勾引 魔术师脱下帽子，从彬彬有礼的洞穴，释放同一位圣灵

光，在惊呼中，笔直迈向它的王座

2011

悼H大叔

告诉我们，那块石头用处的人 三点钟已经安葬，云雾坠挂在七点 与十点，他的墓碑倾斜，像他生前隐瞒的肝病 我们经过，那块石头六次，石头旁的那口井 照见我们六次，你的梦，我独自徘徊的那两回 他说，并不能算数

搁上扁担，左边挂水桶，右边放空桶 始终把水舀进，跃起的那头 若能让自己像个支点 就不必担心命运在一点钟 将天平单侧的砝码 突然攫走

2011

厨房窗台上波兰女孩的风信子

一

他倾听风，折断的叶片在矮坛耳边 垂立不动，像落败的长跑选手 把腿支着躯干，疲乏地环视竞技场 时而感到羞辱，时而感到命运不公

二

这花序的寂静，三十六只耳朵构成 空蜂房 没有人在里面居住，如同他环视的 地方，只有奶与蜜，空空地流淌

三

水泼溅到墙上，炉火烧烤土豆 刀与叉撞击，菜肴煎焦引发的叹息 接骨木酒泡沫，从瓶子倒进杯子 半空破裂，迸发的香气 为什么不掷出铁饼，却向池中擦洗？ 他开始习惯那条裙子的窸窣声

四

今天 家父割破手指的时候，他猛烈期待 另一株风信子的诞生

2011

为情人节写的诗

我没有任何权力 没办法防止我的名片，不被他们塞进 献给你的，无名的野花束

我没有任何权力 没办法阻止他们说人生如戏 动的是演员，静的，是道具

我没有任何权力 几乎不可能抵挡命运，磨我成 针尖与针眼，而你是引线

当你不在了，我仍在穿梭

2012

隐士的冰窖

据说，这城市建在七座山上，像罗马 在布莱克弗德丘顶，不知谁提起就要分别 于是，我们把目光投向远方 天气极好，能够望见亚瑟王座，城堡山 还有长满金雀花的，绿乳房般的高湖岩 它的名字是盖尔语 剩下的两座没去过，而不知名的第七座 淹没在树木，与无尽的落叶之间 找不见，只知道它邻近北海

一只鸟飞过，我们拐出下山的台阶 穿过草丛走进灌木，走近一排 “狗勿入内”的栅栏 有大批海鸥，大模大样，在里头散步 大概也混杂几只乌鸦，不过很难分辨 因为它们扑动翅膀，飞进刺眼的天空时 看上去都是黑颜色

天空越来越狭仄，形成扭曲的光带 不时地，头顶落下叶片，跌进脚底 似乎从未有人闯进过，这条幽深的小径 树梢与树梢，在高处，无声地抛掷光线 树杈是阴影，树干是苔藓，而树根黢黑 在伐倒的枝桠一旁，有小溪淙淙地流淌 我们几乎以为这是条死路 直到发现独木桥，以及岸边的房屋 与洞穴

告示牌称，十八世纪，一位隐士住在这里 洞穴是他的冰窖，在炎热的夏天，我猜想 用来存放水果，牛肉，还有酒 他不会频繁出入山谷 因为冰窖够大，可以储存很多食物 也许他隐居此地，是因为知道 孤独也是一个冰窖 能够把尚未腐坏的那部分 心灵，身体，还有记忆 存放得稍微久些

2012

回京

后天在宿舍的床上，我一定会觉得像做梦 现在我坐在爱丁堡的床沿上写诗 在有红色图案的波斯地毯的房间内 想象一些很快就会来到的难过的事情 奇异的事情，令人恍惚的事情 我一定会觉得根本没有在这里呆过 没有看过湖水干涸以后留下的草原 一滩滩积水与一群群海鸥 教堂的尖顶，姿态各异的树木 城堡，我们脱线的风筝，街角卖糖果的小商店 浩荡如山丘的大风，一切都没有存在过 但这怎么可能？ 一定有什么存在过，并留了下来 只是我忘了 是的，有一些书我没有带走还有形容憔悴的你

2012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