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完成一次文学追星 - 加西亚·马尔克斯
加西亚·马尔克斯是我去哥伦比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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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分的旅行涉及痛苦的夜车、不确定的时间、尘土、酷热。它的存在以及对于它的描述只有一个关键词,正如如何哥伦比亚成为我需要前往的目的地,溺水的人得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加西亚·马尔克斯。
国内大多直称马尔克斯,在文首我们先澄清一下作家的名字。Gabriel Garcia Marquez。其中Gabriel是名,Garcia是父姓,Marquez是母姓,因而在任何语言里,作家都是Garcia Marquez先生。中文简称里,加西亚和马尔克斯缺一不可。这并不是需要深厚西语知识才能判别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里明白写着他署名的由来。当然我是从《纽约客》的一篇关于作家的文字勘误里发现的——一些错误是世界性的。
我们还有一个好办法避免在中文世界里来回制造七个字符的重复,在整个拉丁美洲,被热爱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个昵称Gabo(加博),本文我们会这样称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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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迢迢文学追星并没什么大不了,他自己都提过在巴黎偶遇海明威,只能腼腆地用拉丁口音高喊“大—师”,对方不知道他是谁(1957年,加博30岁),回以:“再见,朋友!”
我年少时以读完出名长而难度的书为乐,《百年孤独》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读完的,当时住在佩皮尼昂的海边公寓,季节原因这个地方的房子到了冬天就只能租给邻近校区的外国学生。2002年没有网络,无线移动网更是尚未发明,每周我会带着3寸盘去学校图书馆,下载各类小说zip,同时把众多预先写好的电子邮件发至世界各地。
冬季的佩皮尼昂,来自比利牛斯山的妖风把所有广告牌刮上天,学生们啃着法国长棍守在书桌前一无可去,除了翻烂上海译文版的新法汉大辞典,我的一大成就感来自于囫囵吞枣我能找到的加博的所有小说。这些书籍,每隔数年会出现契机重读一次,譬如2007年《霍乱时期的爱情》上映,2014年加博去世,2015年余华推荐了《礼拜二午睡时刻》,每年都能重见《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还有每一年都有无数人引用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的结尾:
人类大脑到30岁左右才完全成熟,之前的阅读,和30岁之后的阅读体会完全不同,追星之旅行前抽时间把几本重要小说重读一遍,尤其与其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对照而看,这书之存在几乎就是为了给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拆台,对冰的描写尚可直接理解,对未来“镜子构成的城市”,亦接受玻璃幕墙的现实,他讲起某人心脏位置画了一个圈用以找准位置,读者想起对应《事先张扬的一起谋杀案》,接着所有的幽灵,失眠,失去记忆的村庄以及日常用品上贴着的条子,这些一一自动归位成为朴素事实,更不用说他随口引用的“香蕉大屠杀”死亡人数,3000,他说即使不是真的(已然失考),也必然会变成真的。一语成谶,哥伦比亚2022年新任总统提及历史创伤时,放心地引用了这个数字。
所幸这本回忆并没有写得很长,据说本来是三卷本的体量,加博家有老年痴呆基因,最后完成第一卷,在去世前多年,作家就无力继续构造故事的迷宫了。
打脸很快,大事件就在当下,大师去世十周年,南海出版公司今年几乎要和英文版同步推出加博的最新作品《我们八月见》。英文版注明2024-3-12发售,中文版为2024-3-6,很可能是为赶上大师的冥诞,加博出生于1927年三月六日。
加博的一个儿子罗德里格在美国授权出版了遗稿,这个决定令许多人无法接受,毕竟这违背了作家的遗愿,一个不再受控的大脑的写作,我们在看到文字之前无从评判。
罗德里格在美国发展,目前是网飞编剧,IP包括“六尺之下”,在他2022年出版的关于父母的回忆录里他写道:
对于写作者来说,真实的不真实感是持续记录的动力之一,仅仅这个月在生活最无质感的新加坡,我就听到好几个例子:
- 1966年,朋友的母亲家庭困难到去卖血,所得四十元,在父母入狱,弟妹吃不上饭的情况下,首先花了八元买了《毛选》,仅因为自己的那本被偷了,立志补之。
- 1956年,新加坡五岁的妹妹和更小的阿弟一起被阿姐(十七岁)带去市场卖了,幸而她不停哭叫妈妈,方才又被人送了回来。姐姐觉得“他们根本就没用,而我一个人要洗十个人的衣服!”
- 2019年,狮城牙医迁居菲律宾,因姘居触法,寻本地政客兼youtuber调解,全程在YouTube频道广而告之,最后解决方案是和女人的妹妹谈起了恋爱,并据此交付菲律宾住房一套供几人合住。
- 2024年,十岁的小孩拿妈妈的手机,给自己定了五个晚上万豪的总统套房,惠费新币六万。原因是同学过生日都是在总统套房的,人难道不该享受和庆祝么?
是不是魔幻得不得了?用于八卦太浪费了,我们得学一下文学家的处理方式,让奇葩变成格调和慈悲,变成一本《苦妓回忆录》,话说回来,这本书包括《霍乱时期的爱情》,从性别角度,我目前读起来还是会有不同程度的不适的。
少读八卦,多读(好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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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线上令我几乎触碰到大师的地点有:
波哥大 Bogota - 人称“高原雅典/南美雅典”,目前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化中心,作家曾短暂在首都学习法律,世事难料目睹了盖坦遇刺后逃离首都,最终成为了一名新闻工作者,这段经历他数次在小说中提及,尤其对于集体无意识的疯魔表现(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这件事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现场只有加博一人注意到了某个“现实”到近乎“魔幻”的细节:有个身着“高档西服,皮肤白皙,指挥若定”的人在凶手尸体被拖走后,“也被一辆簇新的轿车接走,从此被历史遗忘,也被我遗忘”。直到数年后做了记者,他才意识到,“那人是为了保护真凶,才煽动民众杀死了替罪羊。”
麦德金 Medellin -请不要读成“麦德林”。以网飞《毒枭》而世界闻名,目前有完善的贫民窟参观项目及Escobar相关主题文创,在那里偶遇了一个大学生,提及政治,他为当选总统佩德罗而骄傲,提及文学,他从随身书包里取出一本《百年孤独》送给我,自然是西语版的。(及八卦,他以为我还在读大学。)
哈丁 Jardin -和素食餐厅“香蕉革命”的老板成了朋友,并探讨了“香蕉革命”的渊源,他们除了告诉我去Mompox找《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那条大河(同名电影取景点),我还得到了一顶香蕉主题的帽子
佩雷拉 Pereira - 在这个永远不会有游客去的城市我打到了黄热病疫苗并和社区医生护士亲切合影(上海居然没有该疫苗可打)。之后的晚上等待发烧(并没有),同时坐在酒店床上听现任总统古斯塔沃佩特罗的全民演讲,他是左派,游击队员出生,又刚巧是加博的中学校友(命运般的安排,两个都在波哥大远郊一个叫Zipaquira的无聊地方读书,今天去那里的,都是去参观银矿的),几乎每次演讲都会提到加博,著名桥段包括他儿时父亲赠他一本《百年孤独》,又在一次巴黎的哥伦比亚侨民会议上,提及不要让Escobar代表哥伦比亚人民,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的儿子,We are Garcia Marquianos (我们都是加西亚马尔西斯系人)
Aracataca - 作家出生地,太新,没去,有作家祖父母的小屋。
蒙博斯 Mompox - 这里的“x”请不要发“k”音。为了体会加博的世界你所真正应该去的地方之一。离哪里都远而交通不便,所以一切都停留在了过去,作家妻子在Mompox度过了少女时代,这份青春期的柔情滤镜下,这里成为了让魔幻作家觉得魔幻的地方,后期名作《迷宫中的将军》以此地为主要背景,将军说,“蒙博斯不存在,我们有时梦见它,但它不存在。”
“Mompox doesn’t exist,” he said “Sometime we dream about it, but it doesn’t ex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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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谚有云 A soul should never travel faster than a camel can wark。旅行无论如何不要超越骆驼的速度。我谷歌了一下,这个速度是每小时65公里,即便我在哥伦比亚的夜晚搭乘大巴穿越整个国家,估计也不会超过这个速度。
蒙博斯Mompox 不是一个容易到达的地方。我从圣吉尔坐夜班车,司机一句“蒙博斯”把我从梦中拉出,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在一分钟之内抱着全身上下的东西瞬间移动到了沙地里,其中包括我用来抵抗巴士空调寒气的羊毛披肩。周围的人涌上来兜售三轮车服务,我尚在努力醒来,狼狈不已。
外乡人都把此地读作“蒙鲍克斯”,如同一种牛痘,本地人从不纠正,但实际上他们读作Mompos,在夜大巴上被惊醒的时候,你的神经是混乱的,一半为了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站了,一半下意识地觉得抵达的是一个在自己的语言里不存在的地方。
”马尔克斯在哪本书里讲到Mompox来着?” 有天我的西班牙语老师问我,“《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还是《海滩幸存者的故事》?“
“Mompox no existe. A veces soñamos con ella, pero no existe”
答案是《迷宫里的将军》。
在文字的海洋里寻找这句话需要花费时间,此地暑热如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将军》,午饭过后无人在外,河岸具有一座城市的风貌,而整个地方就是一个镇子大小,却有足够大的宅子,让人觉得这里是为了十几户大户人家而存在的。当然今天大多成了空旷却完全无关紧要的精品旅店,白日里上着锁,路过的人可以感受到由内吹来的凉风,服务人员无声地坐在阴影里,打盹或者等待,他们服务的地方纤尘不染,用原色木材和本白色棉织品搭配各色艺术品,芭蕉树和凤尾竹构造的庭院有宽阔到可以跳舞的游廊,此时摆了几张摇椅。
摇椅可以算是这个地方的灵魂。窥看酒店习惯了,到了真正的民居,一下难以收回自己的目光,每个屋子里都有一张躺椅,上头是困在时间里的老人,虚弱地向误入的游客打招呼。这是整片沼泽里无处可去的人,经历过香蕉公司和两条水道的天然优势带来的荣光,然后是如今无路可走的尴尬。Mompox目前连结大城的途径,除了刚启用的机场(并没有航班),就是动则12小时的大巴。一个城市的兴衰原来是如此快的,资本一走就马上变回了小镇,我估摸着真正伟大的城市,并不会如此缺乏生命力。
我去的咖啡店在谷歌上只有一个一星星级评价,因为愤怒的评论者宣称店主“偷走了我奶奶的房子”,同时我住在一家只有冷水淋浴的简陋旅馆,门前挖得稀烂,人们在准备疫情后旅游业的重启;老板娘问起中国,“中国是怎么样的?”她并不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我很是需要时间去组织语言,以为我没有听懂问题,解释道,“譬如说,中国很大,人很多。”
这句解释把我想好可以说的部分说掉了。我又停在了那里。她又问我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哥伦比亚。我有许多个版本的回答给路上的人,老板娘不太一样,她没有去过巴黎,不能说英语,未曾招待过博尔赫斯这样的大人物,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没有这些支点,对真正的问题真正的回答,往往有南辕北辙的效果。
然后她问我哥伦比亚如何。
我舒了一口气。讲了那天在P城去医院的事情,我在医院门口排了两小时队(为了打黄热病疫苗,后来好心人介绍我去社区保障中心,那是后话),见识了当地医疗系统的过载,“看病的人那么多,在我家那里(新加坡)只有买彩票才挤成那样。”
她点点头,让我等着,跑到楼下去拿给我一根香蕉。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她翻着我的素描本说,“你带来的鳄梨太生了,你需要再等三天。”
当时我搞清楚一种巨型绿色水果原来是鳄梨后,挑了一只非常茁壮的,事实上,接着我等了整整五天,民宿的工作人员帮我切成长条,用胡椒和柠檬汁调味,盛在白色碟子里,滴几滴油醋,我们都尝了,他什么也没说,直到我说,“这根本吃不了。”然后他笑了,“我知道,太急了,我们得用报纸把剩下的一半包起来,让它成熟。”
那时已经是在圣玛尔塔了。我已经忘了蒙博斯,我还是旅行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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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自古以来靠巴拿马这根脐带与世界相连,是典型的加勒比国家,脐带被强行剪断后,对照现有条件,被迫成为如今的安第斯山国家,两大洋之间的运河不再属于我们,已属于美利坚合众国。” ——《活着为了讲述》加西亚马尔克斯
卡塔赫纳 Cartagena :一个永远都在过节的城市,作为《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实锤重镇和作者在本国居住最长,亲戚最多的地方,加博本人盖章“所有的作品中,都有卡塔赫纳的“吉光片羽(loose threads)”,当地除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法之旅”、“文学之旅”,其中值得一提的是Santa Clara Hotel (Sofitel Cartagena),加博家族的房子在那所由修道院改建的酒店对面,正隔着老护城墙面对茫茫大海,酒店的酒吧是他每晚要去的地方。如今作家家族依然居住在那栋杏色房子里,再往东走不远,是城市歌剧院,旁边为卡塔赫纳大学,里头有加博的美国编剧儿子提到的那个头像。
彩蛋时刻:
卡塔赫纳甚至有八个站的“加西亚马尔克斯食物大探险”,姑且凑一下:
Gabo Fans'Colombia Food Tour
哥伦比亚食物大探险
Sancocho -山民土豆牛肉汤
Empanada - 酥炸油果
Arepas - 玉米饼
Patacone -炸青(香)蕉片
Tamale - 南美粽子
Bandeja Paisa- 炸肥猪油渣农民饭
Posta Negra Cartagena - 卡塔赫纳黑酱牛肉
Mojarra - 加勒比银鲈
PanBono -哥伦比亚奶酪面包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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