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养一只小猫，没有那么容易
小猫捡到我，满月了。比她捡到鸽子少一周。
一个月前，我去群岛和鸽子一起把小猫接回家。编辑部层层叠叠都是书，小猫大部分时间待在鸽子腿上。我去的时候，她到处钻，并未亲昵地到脚边来蹭我，表示出任何中意我的意思。鸽子给小猫喂食，吃最后一次药，再把需要继续喂的药放在包里，嘱咐我喂法。编辑部即将没人，我答应让小猫在我家过周末，照顾她。
我们提了好些包。猫砂盆是一个纸箱，还有猫粮、尿垫，猫笼太大我拒绝了。没必要，到家里就不需要笼子啦，即使只有两天。鸽子徒手抱小猫，我们打车回家。晚高峰从浦东到浦西，路上尾灯一片红。我们在后座上说话，一桩离奇分手案的开头，一篇小说，另一篇小说。小猫在她怀里不安分，踩着膝盖往前座爬，鸽子抓回来。司机回头说了句，没放包里啊。没，她好小的，不需要。她真的好小，身子只有手掌长。
我没告诉鸽子，其实这周早些时候，我就算过能接小猫回家的时间，只能是周五。那周晚上都有事，不能更早了。如果决定领养她。
到了家，我们把小猫放出来，打开外卖吃晚餐。小猫坐在茶几边，吃完我起身收拾东西，回来时小猫坐在我刚坐的矮凳上。我把矮凳让给她，和鸽子各分一个坐垫，打开iPad看乐夏。看到一半，我突然打开手机买了一只猫砂盆，前两年给妈妈短暂养的那只小猫买过同款。然后转头和鸽子说，我买猫砂盆了，下周我带她去打疫苗。鸽子没让我看出她的惊讶，说哦，我可以陪你一起。
你说经历了什么激烈斗争，有什么决定性瞬间吗，也没有。就是综艺看着看着，掏出手机买了只猫砂盆。小猫上厕所是大事，在我家不能受委屈。很自然，就像本来该发生的事，我只是去做了。
再起身去拿东西，回来时小猫又从矮凳转移到我坐过的蓝色垫子上。坐垫中间有个扣，轻微凹陷，她才六周大，那么小一只，刚好蜷在最低处。
蓝色坐垫后来成为小猫认准的窝。同款式的另一只棕色坐垫，她不屑一顾。家里的沙发、给她买的猫抓板、鸽子家山竹最喜欢的藤编篮、猫砂盆顶部的垫台，她统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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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怎么会有只小猫啊？我也不晓得。哪怕是领她回家一周之前告诉我家里会有一只小猫，我也不信的。
一周之前发生了什么呢？再往前一周刚开始时，看了朋友发来的一篇小说，关于小猫的故事。看完后我们讨论，养猫真的是很大的承诺啊，我说。是的，轻易不敢养，他讲。很多时候是动物教人信任和爱，是人先从动物那里感受到了，感到安全，再打开。可是人学习爱自己都很不容易了。我说。
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养一只小动物的。我很早就这么觉得。大家究竟是怎么做出照顾一只小猫或小狗的决定的呢？这个决定好大好大。我做不到。照顾自己就很难很难了。
那一周的周四，另一位朋友来上海，住在家里。周六离开时，她找出六年前我们在上海见面的照片，当时还住在法华镇路的房子里，我替朋友照顾一只叫辣条的三花猫。照片里辣条趴在我脚下，看着镜头。我没和朋友说，但当时看到照片我想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下还会再趴着一只小猫。
可几年前我和辣条关系不算好。她是高需求小猫，只要我在家，就必须和我待在同一空间，紧贴着我，蹭来蹭去。我常被黏得心烦意乱，只能狠心把她关在门外，任她喵喵叫。她那么需要抚摸、陪伴、模糊边界的亲密，我与另一个人类个体之间都未真正建立过这样的关系，何况与一只猫。我只能做到保证辣条的生存而已，有时因她对我的亲近感到抚慰，但大多时间无法真正享受。我们之间仅有责任维系关系。
最后辣条被主人接走，我再去看她，她起先还记得我，照常黏我。再后来，不再记得。
和辣条一样，小猫也是三花，女孩子。我才知道三花几乎都是女孩子。可以说是女儿国的女儿啊！鸽子说。
女儿国的女儿遇到鸽子也充满巧合。就在朋友离开上海前翻出辣条照片的那个周六，同一时间，鸽子陪来上海玩的朋友散步，路上朋友冷不丁问她，鸽子，你难道从来没有捡过别的猫吗？鸽子当然没有，山竹是被别人捡来，鸽子领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会捡猫呢？鸽子问。朋友没有给她明确标准，只是说，有时候你就是会意识到ta很需要你。
两天之后，在浦东某个办公园区的小猫，毫无预兆地钻进鸽子的袖子。她的面前明明是食物，却背对食盆，一头钻进一个陌生人类的袖口。那几日降温，已经要穿风衣外套，袖口空档刚好钻得进一只六周大的小猫。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景会捡猫呢？
我的脚下什么时候会再躺着一只小猫呢？
只有小猫可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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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也捡过一只猫，8年前。
不是我一个人捡的，这是与当时一起生活的那位男性做出的决定。我们去爬山，发现一只小猫在山上，路过游客说看到有人拎了一篮子猫，一路走一路丢。太可怜了，我们想着把它至少先送下山。
送到哪里去呢？不知道，先放在车后座上。可等车开回城里，小猫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第二天，车里传出喵喵叫，小猫又自己跑出来，在车里白白被关一夜。送去医院检查，是健康小猫，于是顺势养下。第一次去医院小猫就被医生取笑，说少见护食的猫。有人靠近洒在面前的猫粮，伸爪往前重重一拍，整个身子往前撞。再靠近些，就龇牙了。
但除了护食，小猫其实没什么脾气。给她买粉色猫窝，盖好被子，看她睡着才离开，没一会她又一蹦一跳跟出来，蹿到身边躺下。脑袋枕在爪子上，看我，眼神迷离，毛绒绒的脑袋向后仰，又睡去。有一回生病，半夜尖叫醒来，坐在地上哭，小猫嗖地一下定在面前，眼睛睁得极大，看了好长时间，看我没事才离开。
如果那一天没有把小猫从山上救下来，她会不会死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猫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那是一段充满暴力的关系，每每回想，我都对小猫充满愧疚。
小猫长大一些之后，常被男人打。被打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男人叫她过去，她没动。比如，不小心尿在地上，比如打碎了家里的什么。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因为什么。最开始只打头，打身上。后来小猫被拎起来打。再后来小猫一见到男人就躲进沙发底下，看见我就缠着我的手臂，抱得紧紧的。抖。真有心计啊，看我打她就去抱她，难怪她喜欢你。男人冷冷说。
很快打升了级，有天小猫被打得大小便失禁，眼睛有伤。每次打伤小猫，男人都会带她去常去的那家医院。第一次他和医生说是不小心碰伤。第二次，第三次，医生终于忍不住说，不要再打猫了。在那段关系里，我没办法保护小猫，也没能力保护自己。
你和那只猫一模一样，不听话。他说。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再不离开，被打成这样的就是我。那个发狠让我不要逼他动手的男人，并不是不想打我。小猫替我挨了打。
有一天我趁男人不在，卷着行李逃走。男人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小猫不行了，请我立刻回去，他很怕。接到电话时我在一部电梯里，周围全是当时工作的同事，我没忍住，捏碎手里拿的鸡蛋，蹲在电梯里大哭。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
他的电话有效，我回去了。但小猫哪里还是我认识的小猫，头被打得肿出原来的两倍大，眼睛里全是血。我把小猫从沙发上抱起，她全身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微弱喘气，靠着我。她居然抓我！男人说。刚才电话里那一点带着哭腔的怕早不见了，他大声斥责小猫的不是。后来才说，让他害怕的，是小猫被他打得浑身抽搐，嘴吐白沫。他怕小猫被自己打死了。他竟然会怕把小猫打死了。
要离开这样一个人，一段充满暴力和控制的关系，并不容易。当时的我只有力气和幸运让自己逃出来，并没能力带走小猫。
我再没见过那只小猫。
我永远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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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鸽子发出小猫的领养招募，我没转发。
是她吗？要领养她吗？我为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惶恐。你知道的，决定养一只小猫意味着什么。一个人不想养猫，有千千万万条理由。要为一个生命负责，至少十几年，如果你们相处得不融洽怎么办呢？不能抛弃啊。如果要长时间远行，如果换城市甚至国家生活，要怎么办呢？失去自由。承诺是有重量的。
那几日我每天打开手机，看到小猫的领养信息，都会再问自己这些问题。
你从来都知晓养一只动物的“麻烦”，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要做这个决定吗？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生出这样的想法，它是真实的吗，还是一场自我感动？是因为很多朋友都有小猫而也想养一只小猫吗？这个想的纯净度，到底有多高？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一时冲动？
那一周的周四，我和鸽子说，我其实有个直觉，想要照顾小猫，但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我有点不敢讲。鸽子没有指责我是个不敢做出承诺的人类。只是说，要不你再等等，或者先见一面，你可以找个时间来看看她。
我也没告诉她，在这么说之前，我已经把那些问题想了很多遍。并且算了算，如果要领她回家，最早可以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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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来到家里的第二天，我去和朋友们吃火锅。几个女孩挤在窄窄厨房里的小桌边，锅里的羊肉捞出来蘸麻酱吃，北方口味。我在白色蒸汽里说起小猫，几句就眼泪汪汪。
这是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决定！是一个很难很难很难的决定！我带着哭腔大声宣布，用纸巾擦眼睛。
是啊！是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决定！对我来说，是可以把它比拟为结婚那么大的事情。我指的不是政务意义上的那种结婚，那些证书毫无意义。而是你从心底里真的相信并决定，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与爱另一个人，你们愿意在某个时候做出承诺，对彼此的信任和爱是确定的，可以共同面对生命中的大部分无常，你们有这样的信心和决心。而你们原本可以毫无关系。
在过往人生中，我从未对另一个人类建立过这样的信心，也很少感受过唯一、确定且有一定稳定性的爱。一边哭着和朋友们说，我才一边意识到，领养小猫，是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定尝试与另一个生命建立很深的，紧密的关系。我愿意尝试去面对我们关系之中即将到来的所有不确定。
我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信心，但我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
我找各种理由来来说服自己，这是一个错误的想法，比如挑剔的房东大概不会允许养宠物。比如小猫是一只很花的三花，脸上的毛色复杂，是只“不够好看”的小猫。我可以接受别人说这是一只“不够好看”的小猫吗？那周听课时听到一句“……猫是通灵的动物所以我今天特别戴了这个头饰……”我立刻想，这一定是宇宙的意思，让我特意听到这一句，那说明想要领养小猫是个正确的决定吧！但赶紧倒回去，发现其实人家说的是“猫头鹰”。
不自主地反复确认这些事，我就知道，完蛋了。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一只小猫咪。会在这个时候。
那些问题突然不成为问题，我也不觉得它们值得担忧。没关系，我可以不告诉房东，照顾她十几年没有问题，出门远行或更换城市国家，也一定都有办法。我所需要的仅仅是做出一个决定。
但做出决定只是开始。
刚开始我们都对彼此防备。她小心翼翼躲在柜子下面。我也小心翼翼留她在客厅的独立空间，关上门，并反复确认门关得完好，她不会闯进卧室。
长时间维系只有自己的秩序与边界，突然一个不可能受控的生命进入，我对此感到无比恐惧。尽管是我主动允许她进入。第一周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继续和她相处下去，焦虑得想哭。身体仍不舒服，反复低烧，想写的稿子没有头绪，推进速度极慢。
这是个错误决定吧！你看，是冲动吧！如果没有领养小猫，就不需要承受这些焦虑了。自己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与一只小猫共享生活空间，为什么要建立关系？为什么要对关系有渴望与好奇？ 关系之中有什么值得这样冒险？
关系中有无尽的不可控与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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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勒古恩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叫《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标题取自马弗尔的诗，《致羞怯的情人 To His Coy Mistress》。
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
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
这是一首求爱的诗。写诗的人对爱慕者表达爱意，那如植物般的爱意，将生长得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
勒古恩在小说开篇之前写，“我显然更热衷于描写人心深处的变化，描摹那根植于我们心底的广阔世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森林，这森林广袤无垠，未经涉足。每一晚，我们每个人都将迷失在这森林中，孤身逡巡。”
每个人心中的广袤森林，给小说中的男主角欧斯登带来无尽痛苦。他有超凡的共情能力。“确切地说，是和广义上的生物建立共情的能力。这能力让他能无视种族，从接触到的人和事物上感知起情感和体验。他能感受到一只白老鼠的性欲，一只被压扁的蟑螂的痛苦，一个飞蛾知觉中的光和颜色……欧斯登的职位是前所未有的：团队的感测者。”
他可以毫无屏障地与他者建立关系，所有关系并不由他所愿。他无时无刻不共情他者的愤怒、猜忌、悲伤、恐惧，许多被强迫建立的关系。为了自我保护，他做了许多努力以隔绝这些感受，无一奏效。欧斯登恨自己的能力，也恨周围所有人，周围的人也不喜欢他。如果可以，他一定选择失去感受，切断所有关系。关系之中只有无尽痛苦。
故事的结尾，欧斯登与一个意想不到的他者之间建立了真正的关系。一种可以称之为爱，不会让他感到恐惧的关系，他愿意投身于其中，完全地，彻底地离开人类。这个他者不是人类。
我记得看完这篇小说时的情景。傍晚，从地铁站出来，头皮发麻，一路恍惚地走回家。不是意识引领我回家，而是身体自己记得，意识飘忽在身体之外，在欧斯登的世界。如果人确有灵魂这么个东西，那时我的灵魂完全被拍击得无法稳固附着于身体，游移晃动，以至于身体也难以自控，在路上偶尔与路人相撞。
勒古恩一定也对人类没什么信心吧，我想。
可以被称之为爱的，真正全然的允许、理解、信任，无条件的爱，可以容纳这些的关系，实在很难存在于两个人类之间。一个不知晓这些是何种体验的人类，要从另一个也不确切知晓这些的人类那里学会——由可以被称之为爱的东西所连结的关系，太难了。我们只得向植物学习，向被植物覆盖的另一颗星球学习。
向动物学习，向小猫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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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小猫，我自私地选择了你，我有能力给予你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回应吗？
我是这样害怕关系。和另一个主体的关系，往往挫败。充满控制和反控制，恐惧，压迫，缺乏边界的占有，贬损。在心理咨询室中，可以通过付费获得现实中不曾有过或很少经验的关系，无条件的接纳、聆听、陪伴与支持。但人终究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离开咨询室，去自己建立真实的关系。
在和不同人类的动荡关系中，我积累了许多人类情感许多面向的经验。人和人之间竟然可以存在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强度，这样的感受，表象背后的涌动竟然可以是这样。意识海面之下的无垠水域，那么复杂，那么危险，又那么美。
最终你会发现，所有的关系都指向自己与自己的关系。我怎样恐惧小猫，也是怎样恐惧自己。我怎样接纳与允许自己，才能怎样接纳与允许一只小猫。另一个人类。另一个不是小猫也不是人类的他者。
敲下这些时，小猫枕在我的怀里睡觉。她的呼噜很响。
到家一个月，她已经比原来长大了许多，猫龄两个月，是一只三斤重的小猫了。几天前，我刚刚向她开放了我不在家时的卧室进出权限，收好有可能被打碎的物品，接受其他物品命运未卜的可能性。但晚上睡觉时我们仍然保持严格界限，各自在各自的空间，早上7点她会在门口叫，等我开门放她进来晒太阳。
对不起啊小猫，人类到底还是更强势些，迫使你接受某种规则。我知道，这不公平。即使这样，即便我仍然还在愚钝地学习如何与你相处，你仍会在困倦时不由分说地爬到我的手臂上来。任由我拍下你奇怪的睡姿，摸你柔软的肚子。不会真的咬疼我。
你是那么好一只小猫，对人与环境有着令人钦羡的安全感，去医院也不害怕，四处打探，打针时毫无反应，吃药乖顺。这种傻气让人庆幸还好你不需要在野外生活。刚领回你时满世界都是虐杀猫狗的新闻，朋友家楼下亲人的小猫死于非命。你是聪明小猫，钻进一个善良人类的袖口。
你不怕水，喜欢喝水，这让人放心。你懂得节省力气，一定程度尊重界限，在我告诉你我要睡觉并关上房门时，也安静地自己睡去。我穿过你的房间，你才又坐起身迷瞪眼睛看我。你不闹着要我陪你玩，懂得自己找乐子，一个瓶盖、一片树叶也可以玩很久。我的脚总是冰凉，你也选择垫着冰凉的脚卧下。
是什么让你可以这样冒险信任一个人类，小猫？那让我们草率地这样决定吧，冒险的奖赏是爱。
谢谢你，小猫。谢谢你愿意与我冒险。
*2023.1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