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萨克&塔里克·戈达尔:关于《真探4:夜国》的笔记
关于《真探:夜国》的笔记 By Eugene Thacker & Tariq Goddard 翻译:铎 原文发表于thequietus(2024/1/19)
1. “提出对的问题”
2024 年的电视荧屏似乎充斥着绝望的、自以为是的、逆向的挑衅,聪明的骗子们渴望在流媒体的旋涡中领先于普通人(合理的)的反应,他们太酷而显得不真诚,太谨慎而无从关心政治。但是这些骗子得心应手,当论及《真探》第二季是完美的化身,仅仅是为了惹恼那些认为世界是圆的(因此更偏好第一季)的书呆子们时;或者论及雷·维尔科罗(Ray Velcoro)的小胡子比从“税务员”拉斯特·科尔(Rust "the Taxman" Cohle)——这个角色即使是那些最讨厌来自银幕警察的忏悔的人,也会认为他先天的伟大是理所当然的——的死亡面具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叔本华式的揣测意味更震撼人心时。
值得称赞的是,第四季《夜国》(Night Country)并不想玩这些游戏,更不想以任何形式去拥抱轻浮的娱乐。《夜国》由墨西哥导演伊萨·洛佩斯(Issa López)构思和执导,《夜国》若不成杰作就将被评为一败涂地之作,因此在每一秒庄严的流动中都笼罩着对影响的焦虑(anxiety of influence)。洛佩斯对恐怖片迷来说并不陌生,许多人认为她在 2017 年拍摄的《无惧之虎》(Tigers Are Not Afraid)是将阴森梦幻与残酷现实完美融合的标杆之作,而正是这种对形而上学的确定性的解体的关注,也在《真探》剧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第四季虽然没有完全称“王”,但也不负众望,在向源头系列致敬的同时,也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在这里,人类统治的重担暗中变成了一个只能被称为神圣阴谋的东西,而这一阴谋已经升级到了地球本身的北极深层时间。
2. “我们是孤独的——上帝也是”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是阿拉斯加最后一天的曙光,死亡本能在这一天充分发挥作用,驯鹿冲下悬崖,随后,一队科学家也加入了永眠的行列,他们在一块冰中被发现,在那里,他们被吓得惨死——他们扭曲的面部表情与怪形(The Thing)的原始嚎叫一致——他们身上带着所有愚蠢者的烙印,而这些愚蠢者却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上胡作非为。《夜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螺旋形的象形文字,以代替捕鸟器和稻草娃娃。不过,儿童玩具上的恐怖漫画似乎是恋童癖团伙的名片,而这次的图腾似乎意味着死于玄学,或者至少是死于某种超越宗教和科学范畴的古老占卜术,这也进一步证明,任何不相信无稽之谈者都无法解决这一“屎盆子”的案件。此时此刻,科学家们可能犯下的过错(滑稽而不近人情的调查方式表明这是他们自找的)是:在世界的尽头——也就是在恩尼斯(Ennis),一个偏远的阿拉斯加残存小镇——寻找生命的起源,在此处,“织物在接缝处分崩离析”。
面对这一切,即使是坚定的实用主义者,也会根据自己的感官证据怀疑这是某种杀戮仪式,是没有刽子手的集体处决,是另一种牺牲,其模糊的动机和邪恶的组织永远潜伏在认知的盲点。可以说,在《夜国》中,问题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 “谁在作案”,而是“什么在作案”(毕竟,警察并没有发现尸体,而是鬼魂发现了尸体)。
因此,如果仅仅是人类世界的犯罪,那么从一开始就存在着荒谬的风险,除非它是两者的结合,这对于那些喜欢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而不是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人来说可能还是太超纲了。
3. 世界正在变老
与此同时,《真探》一直在努力解决一系列主题上的二分法:怀疑主义与信仰(或宗教上的信与不信)、上帝与无意义的宇宙、幽灵与怪形智人、邪恶之平庸与邪恶之不可还原性、能听见死者歌唱的人与不能或不愿听到死者歌唱的人。
这种斗争往往在角色的脑海中进行,镜头既不偏袒任何一方,也不将胜利归于任何一种倾向。该剧集的优势在于没有将这些公认的基本对立视为老生常谈,而是将其视为真正具有定义性和决定性的对立,从偏离方向的本科生灵魂探索中拉回来,恢复到经典本体论的层面,既坚定不移,又深植于不确定性中。
洛佩斯承认这一切,并希望比剧集主创尼克·皮佐拉托(Nic Pizzolatto)走得更远(这次他是执行制片人)。为此,她推翻了已知与未知、世俗与宗教、自然与超自然之间现有的缓和关系。在第四季中,通过生活在恩尼斯(Ennis)市内和周边的伊努皮亚(Iñupiat)居民,阿拉斯加土著思想的多样而丰富的传统交织在一起,帮助《真探》进入了一个新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自然是超自然的(企业采矿和大药厂是黑魔法),而超自然是自然的(死者每天都在我们中间走动——或者说是我们在死者中间走动?) 罗丝·阿吉诺(Rose Aguineau,由Fiona Shaw 饰演)是一位仁慈的白女巫,似乎超越了善恶,她毫不犹豫地将一具尸体扔进冰窟窿里,不问任何问题——她警告骑警纳瓦罗不要“将精神世界与心理健康问题混为一谈”,这一点很有说服力,不是因为一个可以还原成另一个,而是因为它们都存在,尽管各自可能都不可还原。
这就是为什么《夜国》既是《真探》系列的延伸,又背离了《真探》系列。值得称赞的是,皮佐拉托在第一季到第三季中勾勒出了一个情感弧线,其诗意和精确性都非常出色。如果说第一季让我们对可怕的宇宙学的“来世”有了最微弱的窥视,那么第二季则只用超自然的外衣作为烟幕,掩盖了更人性、更世俗的阴谋,而第三季则更进一步,大胆地向我们暗示了另一种恐怖:世界上只有人类,再无其他,没有上古之神,也没有绿色意面怪兽,有的只是人类,留给我们的只有杂乱无章的事实、扑朔迷离的事件,以及被时间慢慢侵蚀的逐渐模糊的记忆。
《真探》一直都是一部关于“生命本身”的电视剧,它既有关于犯罪、正义或知识的内容,也有关于“生命本身”易逝的光芒。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剧集将我们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会经常提出的重大问题置于了优先地位,同时通过两个警察履行职责这一名义上陈词滥调的戏剧套路来解决这些问题(一种被其赤裸裸的简洁所启发的自负)。
然而,当“来世”的感觉逐渐消失在太多人类阴谋的迷雾之后,同样的形而上学疑问依然存在。如果说第三季以“只有人”这一明显的世俗化基调结束,那么剩下的唯一选择似乎就是“夜国”了:“此处无人”,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借来的(行星)时间里,而将行走在我们中间的死者和行走在他们中间的我们活人分开的距离,也许早已在北极冰层的诡谲的耐心下坍塌了。
4. “在那里,被遗弃,被遗忘”
地理环境对《真探》的整体氛围至关重要——事实上,环境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角色,它为每部剧集营造了一种特有的惊悚氛围: 美国南部半沉没的地形,在此处,荒凉的沼泽地、破败的建筑和入侵的物种与翻腾的宇宙天穹为敌;或者加利福尼亚南部的混凝土沙漠,高速公路纵横交错,就像神秘的符号(回顾第二季的结尾场景,中心人物融入森林、沙漠和海洋的广阔景观中); 或奥扎克(Ozarks)荒芜、不老的岩石和枯萎的树木,死寂的自然悄然进入充满不确定性、疑虑和失落记忆的死寂时间(回顾第三季的开头场景,搜索队迷茫地漂流在花岗岩、石灰石和浓雾组成的异世界夜色中)。
阿拉斯加的环境构成了《夜国》的核心部分,这里的风景与人类戏剧性的间隙紧密相连——在某些时候,风景简直要将人吞没。虽然第四季列》实际上并非在外景现场拍摄,但北极的环境为我们提供了足够多的与前几部相同的前景和背景的反转:迷宫般的冰层中的裂缝、超现实的天空、夜幕降临的时光在凝固的时间中被拉长,轻轻包裹着脆弱的心灵。看来,最完美的犯罪莫过于谋杀一个以我们自己的形象塑造的世界,而我们却全然不顾,地球本身要求我们用鲜血来祭奠,我们必须用我们的死亡来偿还。
也许古代神话花了太多时间来仰望天穹,就像我们的宇宙观(和人造卫星)永远都在仰望星空一样。我们忘记了神圣的就在脚下,就在深渊裂缝之中,这裂缝向我们揭示了原始大地的模样。《夜国》邀请我们窥探一个不同的宇宙,一个我们脚下的深渊,一个冰、泥和岩石下的寒武纪宇宙,它与我们人类的希望、梦想、恐惧和阴谋一样,对我们这个自以为是地称之为“我们的”家园的星球无动于衷。在“夜国”,冰雪吞噬一切,生者、死者以及化石化的遗骸,都是如此古老而陌生。Tizerhuk【译注:传说中阿拉斯加水域中的大型蛇状生物】冰封在它的耐心中,等待着,注视着,盘绕着我们最难以启齿的猜疑。也许我们一直都错了,地球并不是为了养活我们,也不是为了被开采,更不是为了给我们的统治提供背景——也许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喂养地球。
5. “她醒了”
喜欢这类电视剧的观众一定已经看过 《极地恶灵》(The Terror), 《黄蜂》(YellowJackets)《北海鲸梦》(The North Water),可能还看过《双面警长》(Tin Star)和《雪镇疑杀》(Fortitude) ,更不用说约翰·卡朋特的《怪形》(观众一定会注意到第一集中展示的蓝光 DVD)这部充满幻觉和畸形的人类安魂曲了。两位主要调查员的个性既是人类戏剧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时也让北极的环境悄然渗入他们的心灵,两位搭档交替地相互诱导、控诉和指导,以至于他们的人际戏剧如此引人入胜,以至于无论是否有凶手,无论是否有案件,我们都会跟随他们的脚步。
两个女人都被鬼魂缠身,每个人身边都有好几个鬼魂,从被遗弃的玩具到独眼北极熊,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被来自地上或地下的迹象轰炸着,向每个人揭示着她们被承认和埋葬的历史。就像洛佩斯直接采用恐怖手法一样,这种透明的事实性从未受到真正的质疑。我们目睹了丹弗斯死去的孩子在幻象中请求纳瓦罗转告他的母亲,虽然福斯特对这一消息的反应令他堪称史上最伟大的恨上帝者,但这一切是否真实发生过却从未受到质疑,尤其是当丹弗斯最终释怀并接受安慰时。尽管纳瓦罗的本意是好的,但她清楚地表明,她的神和恩尼斯的其他部分一样需要帮助,她的神与大自然的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可以互换的,大自然虽然受到攻击,但仍然可以激励我们提出正确的问题(“祈祷?你和神说话?”——“不,我在倾听”),事实证明,这根本比不上丹弗斯尖锐的愤世嫉俗,而丹弗斯似乎只是庆幸自己终于卸下了包袱。
福斯特饰演的丹弗斯总是与人争吵不断、头脑灵光、滥交、下流、虚伪,是未经审查的偏见的孵化器——她既可信,又受到了不公平的诽谤。她没有朋友,除了普莱尔之外,几乎人人都讨厌她。不过,剧集将丹弗斯刻画得还不够可恨:她只是一个孤独的寡妇,会与恩尼斯的有妇之夫上床以排解某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或者提高嗓门以掩盖本质上的自尊,以免在阿拉斯加警察工作这个政治性极强的世界里成为众矢之的。雷斯扮演的纳瓦罗也同样经历了家庭创伤、服兵役以及身为土著警官的复杂角色等种种磨难,因此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受伤的自尊,在逆境中也总是闷闷不乐。如果说丹弗斯体现了法律必要的虚伪性,那么纳瓦罗则是政治宣传的抗衡者,是警察工作双重性的缩影,她的基本冲动是要求法律的应用更加一致,当法律无法满足正义的要求时,就需要精神世界的介入,在那里,另一种正义得以实现。
6. “比冰更苍老”
当然,《夜国》也不是没有缺点:节奏参差不齐,情节过分离奇,社会正义信息虽然必要,但偶尔也有说教之嫌。我们被期望努力地观看,而且这部剧显然是为了让我们看两遍而制作的,就连其中一位科学家的阅读材料——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都是我们在剧集结束时才可能了解的内容的前奏。这种深思熟虑,再加上可预知的和难以理解的奇妙搭配,让故事中的非超自然部分变得有些超自然的不可思议,仿佛在一个连白天和黑夜都不再分明的故事世界里,现实非现实两个领域之间的区别已不再重要。
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将《夜国》埋葬在冰雪之中,与大多数电视剧的怯懦相比,《夜国》脚踏实地、大刀阔斧或干脆不做的态度仍然更胜一筹。第四季可以说是做出了真正的贡献,因为如果证据正在将丹弗斯和纳瓦罗引向生命的问题以及与死亡的对抗,那么死亡本身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调查指向了一个更具存在感的方向,在地球的深层时间里,短暂的洞察力是虚无缥缈的,就像受苦是真实的一样——这种觉察,也许是人们可以直视拉斯特·科尔的眼睛而不眨眼的原因。
《夜国》可能没有像第一季那样给我们提供自然而然的可看性。相反,它是对复仇和自然复仇本质的大胆思考,也是对我们都希望通过看电视来帮助我们忘记的更大罪行的思考——如果我们谋杀了地球,我们就会让地球别无选择,地球只能去谋杀未来。
Eugene Thacker是美国作家、哲学家和诗人,他的《此星尘埃中》(Zero Books, 2011)启发了“真探”系列尤其是第一部。 Tariq Goddard是英国小说家和出版人,在2007年,他与Mark Fisher(已故)一同创立了独立出版品牌Zero Books,现在他是Repeater Books的出版人。
夺铎堕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有请GEZAN:从身体恐怖到集体呼吸 (46人喜欢)
- 成为弓或巨树都会彻底毁了我们的面容 (5人喜欢)
- 戏剧:雨夜 (4人喜欢)
- Thou主唱Bryan Funck 2019年专访 (4人喜欢)
- 戏剧:公路/冬至 (10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身边的科普现场 新话题
- 一人一杯一口入魂的夏日特饮 1.3万次浏览
- 我在网络上感受到的陌生人善意 745次浏览
- 维系精神生活的北京角落 1019次浏览
- 现代人的“卡夫卡时刻” 3460次浏览
- 少年时代的科普读物 新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