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神论读者对宣教士主题小说的点评

《亲爱的哈拿》

作者/译者/版本：书拉密，灵性文艺出版社，2022

总字数/本年度已读字数（万字）：29.1/29.1

读书起止日期：2023-01-12——2023-02-19

（说明：下面的评分和点评均为我的主观意见，并不代表该书的客观价值）

趣味：8

美感：8

智慧：7

点评： 一个无神论读者对宣教士主题小说的点评

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而本书的作者是我很敬重的一位信仰坚定的基督徒朋友。这部小说是她的新作，我读了有一年了，反复读了多遍，有很多感想，但下笔写点评时却总觉得很难，总担心因为信仰不同而陷入鸡同鸭讲、各说各话的窘境，总想站在一个更超脱、更中立、更客观的角度来点评，但最终发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人怎么能够摆脱自己的信仰去谈一本书呢？那只谈写作技术吗？实际上，作者是专业的文学教授和作家，写作技术无可挑剔，我来点评她的写作技术无异于班门弄斧。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放弃写一个超脱、中立、客观的书评，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就去强调从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的角度阅读这部小说时的个人主观感受。无需讳言，这种感受与基督徒读者的阅读感受会大相径庭，但我想，作者写出这部作品，也一定不只是为了给基督徒读者读的，她肯定也会希望我这样的不同信仰者阅读，也应该关心我们的阅读效果和感受。好的，这里是我的感受和想法，是主观的，甚至偏颇的，但至少是真实的：

（读到这里大家可能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甚至读了标题就已经根据自己的信仰站队做好了批判或赞扬这篇书评的准备——正如毛的那句话：“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论点已经确立，阅读后面都只是为了寻找论据，无论是批判的弹药还是赞美的鲜花，但也许后面我写的又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

小说结构很用心，分为两条线，主线是一群来中国东北宣教行医的外国宣教士的人生经历，时间跨度从1897年至1959年，表现形式为宣教士释爱华及其他宣教士的书信，用第一人称视角展示了近现代中国东北的历史变迁。辅线为当代的一个无神论的女作家阅读这些信件并帮助宣教士后人来华寻找亲人信息的经历，在此期间女作家与其基督徒母亲从冲突逐步走向和解和认同，而女作家也在阅读信件和追寻宣教士遗迹的过程中被感化，从一个没有信仰的空虚世俗的无神论者（注意，并不是所有无神论者都是没有信仰的）向一个慕道者甚至基督徒转化。

30万字的小说，主线占了绝大部分的篇幅，辅线篇幅非常短，以序曲、插曲、间奏、尾声的形式插在主线之间。这种结构是影视中常见的一种时空双线结构，阅读的过程中我已经在内心中想象影视效果了。

先说主线，这是来华宣教士的书信集，讲述了他们在中国东北行医、宣教，经历了从晚清到建国后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包括戊戌变法、庚子拳乱、沙俄入侵、日俄战争、东北鼠疫、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军阀混战、九一八事变、日军全面侵华、苏军占领东北、日本投降、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抗美援朝以及建国后的历次运动。我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认为这条主线写得非常真实、感人。首先说真实，这种第一人称的信件让人感觉非常真实，其中涉及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故事细节丰富，情感真挚，极为真实可信，让我不断产生这是非虚构作品的错觉。我甚至觉得作者是真的拿到了一批信件。这种效果可以说是极为成功的，我对作者非常佩服。再说感人，第一人称信件的形式使人能够高度代入到写信者身上，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不谈信仰，只说人品，主人公释爱华及其宣教士同事都是非常高尚、善良、无私、纯粹的好人，是任何信仰、任何文化、任何道德都会认定为好人的哪一类人，就像鲁迅评价柔石：“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上来，自己背起来”。读者能够理解他们，能够认同他们面临残酷的历史考验和平淡的日常生活时的思想和行为。外国来华宣教士是对中国、中国人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一个群体，但由于各种原因他们长期被忽略、遗忘甚至歪曲。这本书介绍了这样一群伟大的人，还原了他们的人生经历，提供了从他们的角度看到的中国的历史，这是我们中国读者很陌生的一个视角，非常宝贵。所以，可以说这部小说填补了一个空白，居功至伟，善莫大焉。对于主线，我打100分！

再说辅线，与内容丰富、篇幅很长的主线相比，辅线很简短，往往没讲多少就急忙切回主线了。我原来猜想作者是先完成了主线，又感觉按时间罗列宣教士的信件有点过于拙朴直白，不够精致，于是想到要用一条现代的辅线来穿针引线，不断做时空蒙太奇切换，以控制叙事节奏。我认为我如果是作者也会做这样的设计。然而我发现，辅线并非只是承担了这样一个纯工具的效果，辅线其实有很强的企图，那就是，通过描绘一个现代无神论年轻人的错误、愚蠢和悲惨的人生，与宣教士们真挚、热情、有意义的人生做强烈对比，来指出现代人空虚、庸碌、消沉、麻木，沉溺于名利物欲，忘记了亲情与信仰，没有灵魂，只有肉体，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从而规劝此类读者像书中女作家那样幡然悔悟，脱离没有信仰的罪恶渊薮，找到信仰的彼岸，得到神的救赎。这个想法我认为站在作者的角度是非常善意的，也是非常正确的。但是我站在一个无神论读者的角度，却有不同意见。先说结果，我认为辅线没有达到作者想达到的设计目标，实际上，差的不是一点点。原因就是：篇幅过短，用力过猛。这是个难度很大的目标，要达到这一点，用这么短的篇幅是完全不够的，哪怕加大了出拳的力道，也不可能令顽石点头，幡然悔悟。女作家这个主人公出场的时间太短，没有时间经历足够的内心成长和变化，更没有时间去做信仰皈依时漫长、复杂、反复的内心斗争。不是每个无神论者都有“悟性”，一点就通，大彻大悟。实际上，绝大部分的无神论者可能都和我一样顽固（如果不用“坚定”的话）。我觉得，仅凭这么少的篇幅就想达到这么巨大的效果，真的是不行的，真的是做不到的。信仰如果能这么轻易获得或改变，那就不叫信仰了。这是客观规律，如果把目标从基督教换成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纳粹主义或其他各种宗教或非宗教的信仰，也是一样做不到的。读辅线的时候我很难对小说里女作家巨大的心理转变感同身受：怎么突然就泪流满面了？怎么突然就诚心皈依了？这不是人力所能，如果这都可以，那真是低估了广大无神论者的愚顽程度了。

我说这些可能很刻薄，但这反映了阅读小说时我读到辅线时的强烈的郁闷和不适的感受，那是一种被简化、被代表、被快速感化和高效转化的感觉，就像看到xxTV采访中被强行代表和升华、感动的群众时的感受一样。

我认为辅线要达到的目标（要表现无神论者受到感动并皈依）比主线要达到的目标（让人们了解和认同宣教士的伟大人生）的难度要大得多得多得多，可能要大十倍以上，所以，要想真正达到辅线的目标，需要下的功夫也要大得多得多得多。就事论事地讲，我认为这部小说如果除去辅线，仅保留主线，那么这将是一部成熟的作品，精湛的作品，震撼的作品，我会推荐给很多人看。但加上辅线，就过犹不及了。窃以为的解决方案是，要么删去辅线，只保留原汁原味的主线，天然无雕饰。要么对辅线重新评估和设计，投入大量精力和笔墨重新构思写作，认真地对待女作家那个角色及其所处的复杂环境，把她当成一个在现实中痛苦挣扎的真实的无神论者，而不是一个读了一沓信就泪流满面幡然悔悟皈依我神的心有慧根的灵童（即使动机是善意的也不行啊）。

最后再多说一句，“余音”部分我也建议删去或大改，这部分属于主线的延伸，在内容上和风格上都理应与主线保持一致，但实际上“余音”与主线风格大异。主线极为真实，叙述者极为平静，真挚，用爱包容一切苦难，接受一切厄运，化解一切罪恶，矢志不渝，无怨无悔，这令人感动，钦佩，那真的是非常高尚的人生境界，即使是持不同信仰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我也极为感动和钦佩。“余音”部分则非常不真实，为了实现强烈的讽刺和抨击效果，不惜与现实事件强行呼应，造出大量巧合，这是荒诞、黑色幽默的风格而非主线那种非虚构、真实质朴的风格。而且，苦大仇深的情绪溢于言表，如果说读主线我读出一个字是“爱”，那么读“余音”我读出一个字是“恨”。我觉得余音把主线的那种高尚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层次拉低了不少。

我有一句供自勉的不成熟见解：如果要写一部好看的小说，作者在写作时一定要投入个人的真实情感，但如果要写一部传世的杰作，作者在写作时一定不能太过于沉溺在自己的个人情感里。

我偏爱的写作理念是，作者在小说中退隐，直至完全消失，读者只能看到小说中一个个血肉丰满的活生生的人物在说话和行动，看不到作者的影子，听不到作者的声音，我认为这才是高级的写法。我认为这篇小说的主线完全做到了这一点，非常成功，但在辅线和余音里，我没有看到活的人物，我看到的是作者冲了出来急于向读者表达她的内心想法，当然，是借助女作家这个角色说的，但这时候女作家只是个传声筒和工具人，是个不能令人信服的角色，没有独立意志的傀儡。虽然那声音震耳欲聋，但我认为那不是小说该做的事，如果作者有如此强烈的欲望要直接与读者交流，那不如写在“后记”里。

以上是我的点评，我认为这部小说成功地引发了我的两种截然相反的强烈情绪，是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说，是一部很有力量的小说。感谢作者的付出。我非常希望这部小说不但在基督徒读者中被认同，也能在所有读者中被认同，成为一部公认的文学杰作，而不仅仅只是“基督徒竞相传颂，而无神论者不看也罢”。这个要求很高，但我觉得这部作品如果加以打磨，是完全是可以实现的。

再次声明，以上都是我的主观点评，思想偏颇，完全达不到客观公正的程度，但我保证这是我的真实感受，还请作者和各位读者参考。

读书笔记（“◆”后是章节题目，“>>”后是摘录，“————角木蛟：”后是点评）：

>>一场暴乱，迫使信徒们重新确认自己的信仰。一些公认品格优秀、作风正派的人，没能经受住义和团的恐怖威吓，放弃了信仰，相反，一些言谈举止散漫随意、真理根基浅薄的人，却仅仅出于要为耶稣两肋插刀的血气之勇，在逼迫下守住了信仰。这种对照，令许多基督徒开始反思自己的信仰真伪，这是从前没有过的。————角木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