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害的妻子们都经历过什么?|新书《隐秘的终点》

“我打了我的妻子。”
1月16日,美国加州当地警方接到报警。调查人员赶到现场,注意到嫌疑人的右手“极度肿胀并呈紫色”,询问之下,这名来自中国的谷歌工程师这样回答。
很快,“谷歌中国籍工程师杀妻”的消息传遍社交媒体。死者是嫌疑人的妻子,被发现时躺在卧室地板上,头部受到重创,地板、墙壁和卧室门的背面有大量血迹。现场没有发现武器,但调查人员称,他显然徒手杀害了妻子,“反复击打她的头部”。
此前,两人从清华到赴美留学都在同一专业,后来均成为谷歌工程师,几个月前刚买了房子。附近邻居表示,二人刚搬来时还给街坊邻居送饼干,态度友善有礼貌,不曾听见噪音或争吵。
但当地检方称男方涉嫌多次殴打妻子,蓄意谋杀,已对其起诉谋杀重罪。检察官杰夫·罗森称此事为“家庭暴力致死事件”。指控书显示,该罪行涉及严重暴力、严重身体伤害威胁,显示了嫌疑人“高度残忍、恶毒或冷酷的行为”。
在许多人眼里,这起事件的特殊之处在于双方的高学历与精英身份:受过高等教育,男方怎能做出这般惨无人道之事,而加害对象正是自己的伴侣?女方有经济与人格独立的条件,但为何没能更好地保护自己,逃脱家庭暴力的威胁?家暴倾向能否识别,又怎样应对?遭受家暴的她们曾经经历过什么?
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娜塔莎·特雷休伊在年少时期也曾目睹过继父对母亲的暴力行径,在反复的周旋与逃离后,她的母亲最终还是死于继父的枪口。面对生与死的重负,她选择回避这段经历。直到三十年后,她重返案发现场,翻阅信件、日记和警局档案,才在回忆录《隐秘的终点》中首次公开这段经历。在回忆与现实的交错中,她重现了家族昔日的南方生活、母亲作为黑人女性的人生经历,以及后来不幸遭遇家暴的悲惨历程,阐述了家庭暴力对个体造成的创伤和持续影响。

文 | 娜塔莎·特雷休伊 译 | 黄茜
十一月,在向法院提出申请之后,母亲要求的离婚终于得到批准。我母亲,乔伊(作者的弟弟)和我搬到位于石山的纪念馆路上的一间新公寓。一直等到法院签署了判决,我们才回家收拾剩下的东西,将房子打扫干净,以便售卖。我们得迅速行动,因为乔尔(作者的继父)已转入退伍军人管理局医院,从那里——违背精神病医生的意愿——他可以随时登记离开。母亲让我负责清理地下室,那里堆叠着一箱箱需要被分类的旧文件。虽然我从没告诉过她,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乔伊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而并非我一直以为的,是继父和前妻生的孩子。我长久地盯着那张把她列为“母亲”的出生证明,难以理解母亲为何从未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母亲。外祖母和我一样,以为乔伊是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
当我走到户外,将一些东西放在搬运汽车上,获知这一秘密带来的震惊很快被另一种尴尬取代。我母亲取出了乔尔藏在书房栏杆后面的每一本色情杂志,将它们堆在路边的邮箱旁。整整五堆,每堆四英尺高。眼见住在附近的男孩们上前抢夺,然后骑着自行车一哄而散,我的羞愧感无以复加。
我母亲着手将更多我们要丢弃的东西放在路边时,她看起来无所畏惧。仿佛,一旦她决定逃离,便不再对掩藏在那幢房子里的污秽秘密感兴趣。她在做一次彻底的揭露:我们与乔尔生活的真相此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那邮箱铭牌的正下方。格里梅特。
……

在1984年的情人节,乔尔第一次试图谋杀她之前,我们只有短短两个月的喘息时间。那天早晨,我正在我位于公寓最里边的卧室里换衣服,准备出门上学,乔伊来敲我的房门。他原本坐在厨房餐桌旁吃早餐。“我刚看见妈妈和爸爸上了同一辆车,开走了。”他告诉我。我立刻知道出事了,我想乔伊也觉察到了,我不想表现出担忧的样子。“好的,”我说,“回去吃完你的早餐。我来处理。”
我首先给外祖母打了电话,接着又打给受虐妇女庇护所。接电话的女人安静地听完我的描述。“也许他们只是到什么地方去聊聊。”她说。
我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知道庇护所的人应该更明白是怎么回事,而这一次,我希望有人正确地回应我说的话,并且做点什么。
“不,”我说,“我母亲绝不会跟他上同一辆车,绝不会跟他去任何地方。绝不。”
打完电话以后,我把乔伊送到巴士站,然后自己去了学校。很奇怪,在我终于听见我母亲的消息之前,我不记得那天学校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只记得傍晚我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她看起来疲惫不堪,行动缓慢,步子有些蹒跚。当我上前抱住她,她的身体颤栗不已。
以下是让我至今难忘的细节——关于她在那天遭受的折磨,她只向我透露了很少的一部分——当乔尔推测我与乔伊已出门上学,他把她带回了公寓。忽然有人敲门。她告诉他,那是她叫来维修洗碗机的工人,她得去开门。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拖延时间,试图延长自己的生命,甚至不惜与他做爱,而他却把自己的无能怪罪在她身上。接着,门被敲响。我们的洗碗机没有出问题,她也没有打电话找人维修。但她知道,如果不去应门,乔尔觉得修理工会自行破门而入。不,敲门的只可能是警察,而在那一刹那,她说,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迪卡布县警察局 案件号:84-037377 讲述人:格温多琳·格里梅特 地址:纪念馆路5400街区,18-D号 性别:女 身高:5′7″ 体重:117 种族:黑人 记录人:调查员H. P. 布朗 日期:1984-2-14 时间:11:03
1984年2月14日,大约早晨7点15,我离开公寓,正准备进入我的旅行车。小乔尔·格里梅特,我的前夫,从我家公寓附近的灌木丛中现身,来到我的车旁边。我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谈谈,命令我上车。我拒绝了。他打击我的头部。我尖叫。他再次击打我,并说他带着枪(他的夹克衫口袋里有一支看起来像枪的东西指着我),如果我再叫喊,他就向我射击。我试图劝阻他,告诉他我们的儿子正隔着窗户看着他。他转身朝孩子挥手。接着他拿走了车钥匙,打开后座车门,强迫我进入车内。此时我才看见他有一把刀。我告诉他,由他来驾驶旅行车是不合法的,但他置若罔闻。我问他我们去哪儿;他说想跟我谈谈,他会开车带我去办公室。我问他怎么到的这儿,他没有回答。
他开车沿纪念馆路行驶。当我们靠近285号公路时,我告诉他,沿纪念馆路一直开可以更快将我送到单位。他拐向285号公路南段,上了科温顿高速公路,接着驶出高速路,绕到285号公路北段,然后再度返回纪念馆路。我们沿着纪念馆路开到了电影院五号剧场。他开进去,接着又开车返回我的公寓。他让我进屋,打电话给办公室,告诉同事我将在半小时以后到达。他的手放在电话线上,以便在我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时掐断它。接着他让我坐下——我坐到沙发上——脱掉外套。在这期间(现在7点50分,他必须确定孩子们在我们返回之前已去了学校)他喋喋不休地说要去伤害我身边的人:他指的是我女儿(不是他的女儿)和我母亲。他说他一直在跟踪她,我的女儿,(之前他也告诉我他在跟踪我)可以随时枪杀她。他指示我去卧室,坐在床上。我照办了。他一拳打在我的嘴上,另一拳击中眼睛附近,然后几次用拳头击打我的头部。我开始尖声呼喊。他再次击打我的肾脏,威胁说如果我不闭嘴,他就打断我的腰。
我试图与他讲道理,但他反复说,他无法信任我,他应该在我离开他之前就把我杀了,等等。接着他问,我是否知道我将怎样死去。我说不知道。他说,我将死得非常平静,并取出一支注满透明液体的针管。他问我知道那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他开始絮叨我如何夺走了他的一切,以及他现在已经性无能。我把它看成一个暗示,赶紧说那不是真的,以便争取时间。我告诉他,他不应该死(那将是一场自取灭亡的谋杀)。他告诉我,他有我公寓的钥匙,他曾经进来过。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背诵了几封他偷看的我的信件。接着他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我问那是大麻吗?他说是的。我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吸大麻的,他暗示从我离开的时候开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索(或者扯碎的衣服),企图将我的双手绑起来。我们扭打,他揍我,把我从床上扔到地板上,用脚踢我。
那一刻我格外害怕。因为他承认精神病医师说他应该待在医院里。他甚至说上周五他去了医院,因此无法在附近“监视我”。我说服他在死前与我做爱,他照办了。接着,我告诉他我不希望乔伊回到家里看到那样的场景,他应该把我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说我会逃跑的,但是不用担心,他会“搬走”我的尸体。接着他拿起针管,开始把液体推进我的血管。我试图说服他去寻求帮助,一再告诉他我将和他共同努力。他拒绝了,说他想要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明天他将死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彼岸世界重逢。正在那时,警察敲响了房门。我告诉他是修理工来了——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进来的——然后抓起我的睡袍,他让我等着,但我跑向大门,打开了它。
格温多琳·格里梅特

在乔尔被定罪以后,我再度感到了我们第一次逃离时的那种释然。这一次,他不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不再可能与他在街头偶遇,他也无法再伤害我们。
在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之后,我母亲和我再次变得亲密起来——正如我们刚到亚特兰大的那几个月一样,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不断回忆起的那个场景当中,她扭动腰肢,我跟随音乐一边笑一边拍手。那是1984年盛夏,收音机里播放着“莫里斯·黛和时代乐队”,那首歌的名字叫《鸟》。
而现在,我母亲终于在空中翱翔,她的欢乐长了一双翅膀,无边无际,无拘无束。
……
在被杀害前几天,我母亲与石山司法巡回区的迪卡布县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合作,搜集证据以敦促法官签署对乔尔的逮捕令。自打从监狱释放以后,他就不断给她打电话,并且如资料记载,“发出恐怖主义的威胁”。地方检察官需要的是证据——不仅仅是她的证言——因此,助理检察官在她的公寓里安装了一台连接在电话机上的录音装置。每当乔尔来电,她得手动将它开启,在接听其他私人电话时再将它关闭。
在以下精简版笔录里,母亲与乔尔的一次对话被打断:那是我从学校致电,告诉她考试什么时候结束,还有她可以在什么时候接我回去过暑假。那是1985年6月4日,我最后一次与她说话。
……(录音记录略)
因为通话录音获取的证据,地方法官在1985年6月5日凌晨1点签署了逮捕令。被派往监视我母亲公寓的警察还是在清晨时分离开了——虽然他的任务要求他留下来。那天早晨晚些时候,在警察监视的空档,乔尔来到了她的公寓。
解剖记录显示她死于两次近距离枪击,分别射中脸和脖颈。一颗子弹穿过她举起的右手,射入她的头部。它嵌入头颅底部,在她血红色花朵形状的胎记后方。
(节选自娜塔莎·特雷休伊《隐秘的终点》,上海三联出版社,2024.1)

普利策诗歌奖得主、美国桂冠诗人 娜塔莎·特雷休伊作品首度译介 《纽约时报》《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等 数十家媒体评选为年度最佳图书之一 种族主义、混血身份、女性经验、家暴伤痛…… 三十年后重返案发现场 直视深埋的创伤记忆 思索生命何以重塑
《隐秘的终点》 [美]娜塔莎·特雷休伊 著 黄茜 译 ISBN:9787542681201 定价:49元 出版时间:2024年1月 策划:风之回响RESONANCE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
作者简介
娜塔莎·特雷休伊( Natasha Trethewey),美国诗人、作家。美国西北大学温伯格艺术与科学学院董事会教授。2020年博比特国家诗歌终身成就奖、2007年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美国第19任桂冠诗人。著有非虚构作品《卡特里娜飓风之外:密西西比海岸的沉思》(Beyond Katrina: A Meditation on the Mississippi Gulf Coast);诗集《纪念碑:新诗选》(Monument: Poems New & Selected)、《奴役》(Thral)、《家园保卫者》(Native Guard)、《贝洛克的奥菲利亚》(Bellocq’s Ophelia)、《家务劳动》(Domestic Work)等。
内容简介
“你知道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意味着什么吗?”
十九岁时,娜塔莎·特雷休伊的母亲死于继父的枪口,她的世界从此被彻底颠覆。面对生与死的重负,她选择回避这段经历,掩埋悲伤。时隔三十年,她终于重返案发现场,翻阅信件、日记和警局档案。在回忆与现实的交错中,她试图重现家族昔日的南方生活、母亲作为黑人女性的人生经历,以及后来不幸遭遇家暴的悲惨历程。
本书是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娜塔莎·特雷休伊首次完整公开这段经历,讲述家庭暴力和种族主义对个人及社会造成的创伤和持续影响,探索这段记忆如何重塑自己的生命,使她成为一名诗人和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