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线堂有纪首部科幻小说选集《回树》】《葬送BTTF》

原文收录于《回樹》

著：斜线堂有纪

译：erosuke

2024-01-11

“你肯定也是来看《终结者(The Terminator)》的吧。”

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向我搭话，我不由得露出苦笑。到底该不该说实话呢？稍作犹豫后，我用近似传教的心态回答。

“我是来看《大魔域(The NeverEnding Story)》的。”

“哦……这样……那可相当少见啊？毕竟一到三号银幕都是《捉鬼敢死队(Ghostbusters)》嘛！而十到十五号就都是《终结者》。《大魔域》只有六号银幕吧？”

“的确是这样，但不代表它就不是名作。这可是人们一百年来一直在看的作品啊。”

我用略失沉稳的口气反驳。《大魔域》是我和母亲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像爱和希望这样看不见却很宝贵的各种事物，都通过这部电影灌注到我心中。在我八十多年的漫长生涯里，没有一部电影能像它一样指引我的人生。毫无疑问，这部电影跻身我的历史最佳片单。至少在一九八四年上映的电影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它。

像是被我的反驳吓到，男人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才松和下来。

“抱歉啊，我不是在取笑你。我叫町川，就是个爱看电影的家伙。”

“哦，我叫矢羽。请多指教。”

虽然刚才我对他还有点反感，但“喜欢电影的人没有坏人”。而且，喜欢电影的人也会和同样喜欢电影的人惺惺相惜。町川向我走近，高兴地说。

“那我也去看看《大魔域》吧。”

“你确定你还有票吗？”

“为了今天这个日子，我把所有的财产都处置了。这样一来，我还能看八部电影。就算把我活的这辈子全部抛售，顶多也就能看八部电影，倒是哭笑不得哟。”

即使如此，那也算很不错的了。这个世上还有人一辈子都无法参加放映会。

“说回来，你还真是轻装上阵啊。身上好像也没带那么多现金，你是打算刷卡吗？还是已经换好票了？”

“不，我带了别的东西来。我先用手里的钱支付，等到还想看更多的时候，再拿那东西来换。”

大概因为放映会中还能交易土地权证，町川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没有再追问我，又继续说。

“看了三遍《终结者》后我还没想好接下来看什么。那我和你一起看一遍吧。”

我点点头，和町川一起排进下一轮次。我有够买十二张票的预算。其中两张本打算用在《大魔域》上，但拿来看一次《终结者》也未尝不可。望着一直排到银幕那边的队伍的长龙，町川颇为感慨地说。

“一九八四年真不得了啊，吸引人的电影多得要命。我虽然最爱《终结者》，但也想看《莫扎特传(Amadeus)》和《夺宝奇兵2(Indiana Jones and the Temple of Doom)》。”

“我来补充的话，还有《浑身是劲(Footloose)》。”

“你想看的果然是那种闪闪发亮的电影啊。”

“也没有吧，人家也是名作。”

“一九八五年那也是厉害得很。《第一滴血2(Rambo: First Blood Part II)》和《007之雷霆杀机(A View to a Kill)》，还有那部《哥斯拉(Godzilla 1985）》都上映了。最重要的是有《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啊！哎呀，说不定比起《终结者》，我更喜欢的是BTTF呢。”

“那等到一九八五年的放映会，你也来就行了呗？”

这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失言了。町川说过为了今天他已处置了所有的财产，而且他换了对一般人来说过多的八张入场票。这能说明的只有一件事。还没等我发话，町川先开口了。

“我肾脏不好，估计半年都撑不了吧。”

“是吗……不过，想想也是。”

“你呢？”

“我得了心脏病。”

虽然没说还剩半年可活，但也不知道能不能参加明年的放映会。我也很想看一九八六年上映的《伴我同行(Stand by Me)》，但恐怕是难以实现了。符合参加放映会条件的几乎必然是这种情况，在排队的观众中像我们这样的老人才是主流。恐怕队中的他们也不确定能否活到明年。不时有一些看来大有前景的年轻人排在队伍之中，也实在令人心痛。排在十八号银幕前的坐在轮椅上的少女，鼻子上戴着人工呼吸器，胸前放着《小精灵(Gremlins)》里魔怪吉兹莫的玩偶。

“对啊、该死！还有《小精灵》呢。那女孩的父母品位真不赖。”

“说的没错。”我也点头赞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真是电影的黄金时代啊，不管哪部电影都厉害得要命。看了这样的电影，确实就会让人相信电影是有灵魂的。也只有这样的时代才做得出这么有趣的电影啊。”

“……嗯，是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黄金时代电影，出色到令后人全然不知是如何达成的这般奇迹。每当有电影杰作上映后，后进的新锐创作者们观看并受到感动，他们被激励创作出的杰作又打动之后的创作者们——我想，当时一定发生着电影杰作的连锁反应，但真相仍是个谜。把视线聚焦到一百年前的黄金时代，也许自然就理解了现在这么流行电影有灵论的理由。

当我面对电影杰作的胶片时，也彷佛能感受到电影的呼吸。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胶片，畅想其中讲述的故事，带着希望它能延续到百年后的祝愿，开始我自己的工作。

“哦，差不多到进场时间啦。”

町川戳了戳我，提醒队列开始挪动了。我——应该说是在场的观众们，终于迎来与《大魔域》告别的时刻。

场内几乎座无虚席，人群大量聚集时特有的热气包裹全场。置身在这样的空气里，我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只是坐在影院的这张椅子上就觉得很幸福。这张久坐后会搞得我脖子和肩膀酸痛的椅子，如同自己幸福感的化身。

在以前那种银幕上，放映前会播放预告和观看注意事项，但这个放映会是没有的。现在播放的只有让人预感到故事即将开始的雪白画面。我内心难以压抑地激动起来，期待着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共享同一个故事的喜悦，以及跨越各自身体的隔阂、体会到“这电影真有趣”的想法产生共鸣的时刻。

现场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明明有这么多观众，场内却是一片仿佛能听到水波荡漾般的安静。连那个喋喋不休的町川也在屏息凝神地盯着银幕。想必这久违的幸福时光也让他激动不已。我也在翘首等待放映开始的铃声响起、全场变暗的那个瞬间。

接着，就在放映开始的铃声响起的同时，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跳到银幕前。

女子眼神坚定，面容端正，让人过目难忘。我想起自己喜欢的电影里有一位长相和她相似的女演员。那是一部讲述杀手和少女一起生活的电影。

女子穿着丧服一样的黑色连衣裙和黑色长筒袜。或许她穿的真的是丧服。在这个放映会上，有很多同样身穿丧服前来的客人。女子手里拿着小型麦克风。她一开口，腰间的扩音器就响起声音。

“在座的各位现在都是人质。谁要是离开座位一步，设置在六号银幕内的炸弹就会引爆。”

场内响起尖叫声。周围的人似乎都陷入恐慌，但没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太像会动真格的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是会毫不留情炸死身处六号银幕的一百一十多人的残酷。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啊！？”

老妇人悲痛地叫喊道。她多半也只是来欣赏最后一部电影的，怎能想到自己即将被当场炸死呢。女子瞥了一眼老妇人，缓缓开口。

“我不相信电影有灵魂，电影更不可能会什么轮回转世。所以,我来阻止这一切。明年，《回到未来》就将被葬送。只要是为了保住BTTF，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是啊，我想道。终于——时至今日，在这个场合，在放映自己喜爱的电影的影院里，我遇到了能理解自己的人。

我也和她一样——我决不想葬送掉电影。电影的胶片，烧光了就全完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电影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杰作相继诞生，现场愈加成熟，随之继续催生出杰作，形成电影那美妙的轮回转世。其后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和千禧年代，都是足以入选历史最佳片单的经典电影大量上映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电影产业趣味横生。虽然有人说二十一世纪头十年后的电影已不复往日辉煌，但我也很喜欢那个时期的电影。

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电影产业明显陷入阴云之中。杰作肉眼可见地变少，如同做出来拖时长的电影越来越多。院线本身接连倒闭，连一度被视为希望之光的线上视频网站也开始面临增长停滞的难题。不管在线服务有多完善，如果发布的电影本身很无聊，就没有任何意义——道理就是如此。

我见证了电影产业的日渐衰落，仿佛流沙不停从指间滑落，让我深感痛心。我能想到的理由有很多。比如电影行业的人才变少，比如完全没有为保护电影进行专项投资，以及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爆发的传染病风波和随之引发的国体剧变给电影造成致命一击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就在二十年前，一个新的事实浮出水面。

原来，电影竟然有灵魂。

电影分为有灵魂的电影和没有灵魂的电影。有灵魂的电影就是人们所谓的“杰作”，没有灵魂的电影就是不屑一看的烂片，区分的标准非常简单。最近的电影都是没有灵魂的电影，如果没有灵魂，再怎么努力加工也只能是部无聊的电影。

只能产生无聊的电影就无法产生有趣的电影——找到这个理由后，世界终于云开雾散。人们于是可以制定相应的对策。电影之所以没有灵魂，是因为灵魂的量是恒定的。那么，就从有灵魂的电影中解放出灵魂，推动电影进行轮回转世即可。

在电影不振的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人们还在看的尽是八十多年前的老电影，诸如《龙猫(My Neighbor Totoro)》《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和《回到未来》。这些电影永不过时，在高清化后还能延续旺盛的生命。

而这些电影却被人们盯上了。如果这样的电影一直流传下去，被囚禁其中的灵魂就不能得到解放，就不会产生有趣的新电影。对过往杰作的爱惜之情，扼杀了电影本身。所以，为了电影的未来，必须对电影进行葬送。

二〇六五年，最先被葬送的是《音乐之声(the Sound of Music)》。这是于一九六五年上映，刚刚迎来百年诞辰的杰作。本片在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也曾多次放映，拥有极高的人气。而它首先被禁止放映和发行，然后开始禁止持有记录本片的载体。现在就算在网络上进行搜索，相关的信息也已被悉数删除。这样将《音乐之声》从大众的记忆中抹除，就完成了葬送的第一阶段。

在葬送的最终阶段，会举行只有一部分人集中参与的《音乐之声》放映会。能参加放映会的，要么是有其门路的固定人选，要么是买得起天价入场票的将死之人。如果是即将死亡的人，即使观看就要葬送的电影，留在记忆之中倒也无妨——就是这么一回事。

牵动巨额资金的放映会，让时日无几的电影爱好者们蜂拥而至。毕竟这是最后一次观看《音乐之声》的机会。

放映会结束后，集中的大量《音乐之声》放映用胶片被付之一炬。这样一来，《音乐之声》就再也不会被放映了。人们从此可以真正忘记《音乐之声》。只有这样，电影的灵魂才能得到解放。

被解放的灵魂会降临到新的电影中，然后诞生堪比《音乐之声》的杰作。像这样不再观看过往电影的做法，就是对未来的投资。

因为这一理论，大量的电影遭到葬送。会被葬送的电影的标准，是迎来一百周年、至今仍被反复观看的杰作。考虑到这些电影已被看了无数多次，也许可以说葬送之举确实促使人们的电影观开始新陈代谢。但是，能否凭此举就能迎来杰作的诞生，仍是个未知数。

据说在大众——或说是在推行葬送的人们之中有一种感觉，似乎预感到正在零星冒出杰作的萌芽。仿佛只要等到灵魂降生，就一定会迎来诞生全新的电影杰作的黄金时代。他们渴盼着重新上演那失去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我对葬送持怀疑态度。进行了葬送，就一定能让电影获得灵魂、诞生杰作吗？倒不如说，电影应该是在看了过往名作之后，才会产生有趣的新作品——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拜其所赐，我喜欢的《大白鲨(Jaws)》和《异形(Alien)》都已不复存在。不过，在我模糊的记忆深处，还残留着当时那份诚挚的喜爱。即使如此，也还会束缚住电影的灵魂吗？如果因此导致新电影仍无法获得灵魂，我只能表示歉意。我的命也快到头了，但愿能获得宽恕。

葬送是否有效，电影是否有灵魂，我都无从判断。在确认轮回转世的结果之前，我就已死了。

正因如此，我才不想为《大魔域》做最后的告别，也不想让町川喜欢的《终结者》烧成灰烬。我希望的是，即使自己死后也有人能继续看到这些电影。然而葬送已经开始，我只能满怀留恋地前来参加放映会。

出现在痛苦的我面前的，正是她。

我从座位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这是影院中绝不允许的行为。女子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动作，声音尖利地喊道。

“我不是说过不许离开座位吗！”

“我并不是想逃跑。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平静地说完。女子虽然瞪着我，但还是展现出听我讲的态度。我继续道。

“我也对葬送抱有疑问。电影不存在什么灵魂。正因为我接触过这么多电影，所以才会这么想。”

“明明参加了这个放映会，还有脸说出这种话吗。”

“就算是我这么想的人，也还是想看《大魔域》。因为今天一旦错过，就永远也看不到了啊。”

周围的观众隐隐发出赞同之声。看来也有人比起害怕被炸死，更害怕看不到想看的电影。我环视周遭，又重新看向她。

“但是，在场的观众个个都已时日无多。就算拿来当人质，国家恐怕也不会和你谈判。不，就算不全是时日无多的人，国家应该也不会理你的。因为葬送已经开始，事到如今就算中止葬送，也无法挽回已经葬送掉的无数杰作。那么，就只能继续烧下去了。”

“即便如此，也有可能保住BTTF。”

“保不住的。就算回到过去，我们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我坚定地说。说起来，《回到未来》讲的就是回到过去改变未来的故事。如果能回到葬送开始以前，现在的我会像眼前的她一样战斗吗？

“……那么，还是只能让各位都死在这里了。如果放映会上发生这种意外，或许就可以叫停。”

那可未必啊，我想。说实话，要说真的发生意外会有什么变化，那也只是放映会被取消而已。要不然就是举办的规模更小、入场费涨得更高，能到场葬送电影的人越来越少。这样的话，新电影就会变得有趣吗？如果这就是电影的轮回转世，那简直就是狗屁。

“你差不多该坐下了吧。我现在必须开始谈判了。不行的话，也只是大家都死在这里罢了。”

“不，还没说完……对我来说，从我的立场出发，还有别的办法。所以我想向你提议。”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能做什么？”

女子讶异地看着我。她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不了解我。

我被邀请参加放映会，除了时日不多，还有另一个特别的理由。我确信是她的话一定能够理解，于是我直直地看着她，说道。

“我曾经是个胶片保管员。”

果不其然，她睁大了双眼。

胶片保管员。既是我倾尽一生努力奋斗的事业，也是时至今日已不复存在的事业。

“你知道这个职业吗？”

“……我知道。那是我梦寐以求的职业。”

“我就知道，既然你喜欢电影喜欢到能干出这种事，想必你也了解这一行。不过在葬送制度出现之前，这个职业本就不太为人所知。”

所谓的胶片保管（Film Archive），是一项为了保存电影并流传后世所进行的工作。需要修复电影胶片，或将其编辑建档后进行记录，以及收集原始胶片等，可以说是致力于延长电影寿命的特种职业。我喜欢电影，可以为了让自己喜欢的电影长存下去而倾尽全力。

现在看来，这是一份毫无意义的工作。我迄今修复或收集得来的那些时代的电影，全都被销毁一空。经过无数日夜细致入微的工作，好不容易复原的曾经的光影和气息，都吞没在了火焰之中，化为乌有。

如果电影真的需要轮回转世，那我至今所做的事，不就只是对电影的亵渎吗？修复过去的杰作，主办过多次放映会的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热爱电影吗？

那是不可能的。明明不可能，我却感觉自己的人生化为一片虚无的尘埃。我希望《大魔域》流传到一百年、一千年后。说什么堪比《大魔域》的全新杰作，我一点也不想要。

“胶片保管员这个职业和葬送电影之间有多大的矛盾，你肯定很清楚吧？但在轮到葬送电影的时候，却没有比胶片保管员更有力的协助者了。因为负责保管电影胶片的正是我们这些人。如果我们不交出胶片，葬送就无法成立。”

一开始也发生过激烈的抵抗运动，但在不断的施压下，我们最终屈服了。站在守护电影立场的人，开始协助从这个世界上消灭电影。当时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我始终无法忘记。

“……为什么不战斗呢？”

“为什么呢。也许真的该像你一样，就算用炸弹还是别的什么也要保住电影。但是，我没有战斗。我一心只想在自己死前，把电影的灵魂紧紧关在自己这个狭窄的脑髓之中。”

年老的胶片保管员们被国家开出低价，受邀优先参加放映会。只剩强烈的无力感的保管员们，为了得到一丁点的慰藉而前往放映会。我在心脏患疾之前，也出席过数次电影的葬送。因此我几乎已不剩什么财产。而在被告知时日无多之后，我更觉得都无所谓了。

来参加放映会的观众，不管放什么电影都会流泪。我也是其中一员。我们不在乎电影的什么未来，只是想保住眼前自己最喜爱的故事。

“但是，当我来这里等待《大魔域》放映的时候，突然像鬼迷了心窍一样。我想，如果今后连这部电影都看不到的话，还不如趁现在就做点什么。”

说着，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然后抛给女子。她用没拿麦克风的那只手灵巧地接住了它。

“……这是？”

“这是我今天开来的车的钥匙，本来是打算作为今天的入场费拿去交换的。毕竟，那可是一辆样式非常特别的车。”

相信她一定也会喜欢。那辆车经常被嘲笑太过怀旧，那个样式今后也肯定会被禁止出现。

“在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放着我作为胶片保管员修复保存下来的胶片，都是明年就要被葬送的电影:《早餐俱乐部(the Breakfast Club)》《雪之断章(Lost Chapter of Snow)》……属于黄金时代的一九八五年的电影们。当然了——少不了《回到未来》。”

她的双眼睁得更大了。因为明年就要烧掉了，所以我本来打算先上交国家。如果把这些个人收藏先交出来，就填得上买下放映会入场票的缺口。只要心脏还跳得动，我就能把自己喜爱的电影都烙印在记忆之中。

“现在，就都交给你吧。我相信你一定能保护好它们。而我们被炸弹威胁，我当然只能痛哭流涕地把车钥匙交给你了。”

当然，她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她如果在这里和国家进行谈判，毫无疑问会演变为一场缠斗、最后被当场射杀。而现在，这场风波应该还没闹到那个份上。

“因为我们受到了威胁，所以不敢把你交代出来——就当成是这样吧。所以，你最好赶紧逃。只要还有胶片，就一定能等到放映的那天。”

“……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问我，这时她的目光终于显露出这个年纪应有的动摇。我这才意识到，她比给人的第一印象还年轻得多。这样稚嫩的她，竟会如此深爱那部将近一百年前的电影，让我不合时宜地为之感动。如果没有妥善修复和保存《回到未来》，她就连爱上它的机会也没有。

“……我肯定会被抓的。现在对放映会制造威胁，也许才更能打击到国家。”

“但是，只要能让胶片留存下去，电影就一定不会死，你不这么想吗？”

她一瞬露出了犹豫的神情，目光在自己手里的钥匙和银幕之间游移。然后，我像是要加上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我很清楚这才是自己最在意的，露出微笑说道。

“说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看《大魔域》。所以这件事能就此收场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全场响起会心的笑声。不知怎的，甚至有人鼓起掌来。这在二〇八四年的今天已经很少见了，但据说在过去的影院里常有这样为电影喝彩、集体起立鼓掌的场面。年迈如我也不了解那个时代的影院，但我认为那真是一种不错的文化。至少，影院是个适合喝彩的地方。

而她已经不再犹豫。她坚定地注视着我，如炬的目光穿过我的身体，正笔直地看向未来。然后她瞥了一眼银幕，说道。

“——我明白了。现在我就走，带着这把钥匙，一起去向未来。”

“车就在停车场B区的边上，靠近后钥匙就会有反应，你用钥匙就能找到它。”

“万一你说的都是假话，这把钥匙只是个假货呢？”

“那你尽管在我的坟前痛骂吧。反正我很快就会死了，没必要非得靠说谎来苟延残喘。”

“要是被抓了，我肯定比你死得早。”

她用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说道。说着，她慢慢眯起眼睛。

“……你说，万一那是真的呢？”

“什么是真的？”

“万一电影真的有灵魂，就因为我们这些执着于过往杰作的人，才不能诞生新的杰作呢？那样的话，到头来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对电影的亵渎吗？如果真的因为我们，就不能诞生下一部有趣的杰作的话——”

我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感叹。她是真正的影迷。她是真的那么地喜爱电影。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事到如今还怀揣不安。

电影的世界走向缩小再生产。百年过去后，已无法制作出有趣的电影，人们对电影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放弃的想法。现在的电影，无聊到让人相信有灵魂存在，实在令人心寒。但是，如果这是真的呢？如果电影是有灵魂的，我们这样丑恶的遗老是在亲手扼死未来的《回到未来》呢？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那样的话，人们只看《回到未来》就行了。”

女孩终于迈开双腿。她就像个演完戏份的电影人物，飞快闪身消失在舞台边缘。现场虽一时嘈杂起来，很快又回复到电影放映前众人充满期待的安静之中。我长出了一口气，再次回到座位上。

“哇，真不得了啊！”

一旁的町川颇显兴奋地说道。

“我都在想该不该说那句话啦。就是那句台词，‘简直像电影一样！’”

“嗯，的确如此。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电影一样啊。”

“你交给她真的好吗？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不就相当于你的全部身家了吗？”

“而且，也没能拿去为电影的葬送做贡献，这可是重罪。就算搞到了钱，我恐怕也不能再参加放映会了。”

不过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却很畅快。也不知她能否平安逃走。但我想，她逃不掉也无所谓。因为说到底，我可能只是想看到她坐上我那辆车的样子。

我也是个狂热的影迷，尤其喜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黄金时代的电影。所以，我的兴趣基本都和那个时代的电影有关。坐的沙发是《天堂电影院(Nuovo Cinema Paradiso)》里的同款，至于我的车——经特别定制后，和那辆德罗宁(DeLorean DMC-12)一模一样。

我想象着她看到那辆车时那张惊讶的脸。然后，她会笑出声来吗？最好是这样，我心想。然后，我希望她顺势坐上我的德罗宁，一手改变这个世界。我想象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引擎的轰鸣声，和放映前的铃声重叠在了一起。

没过多久，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场内暗了下来。银幕上闪映的光辉，正是刻在我灵魂深处的电影开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