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届日本星云奖国内短篇奖得主|柴田胜家】《美国佛陀》
原著购买链接:アメリカン・ブッダ (ハヤカワ文庫JA)
著:柴田胜家
译:erosuke
2023-12-19
1
首先得向大家介绍下我自己。我叫<奇迹之人(Miracleman)>,是白人的朋友参照古风的印第安人的印象,为我所取的名字。
这是时隔约三千年,从<对面(Empty)>首次传来的声音。
收到回归美国的观察员的报告后,美国内政部印第安事务局(Bureau of Indian Affairs)便召开了公开听证会。而且,这次有来自Empty的证人出场。大家都以为会来个部落的长老,没想到站在台上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对于已经厌倦此间生活的人们,这来自故乡的呼声唤起了强烈的思乡之情。除我之外,还有约百万人也在倾听Miracleman的声音。听证会的直播点击率还在不断增加。
我来自一个叫阿贡族的印第安部落……啊、也许有人坚持要称为美洲原住民,但我个人并不介意印第安人的称呼,所以就这么叫了。总之,我是在美国西部加利福尼亚州拥有保留地的阿贡族的一员。
虽然我们这边事先准备了许多问题,但与以往的听证会不同,我们无法逐一向对方发问。我们与Empty之间,就是有着这般延迟。
我今天想说的很多。说实话,来这里之前我都非常紧张。因为我实在没想到,居然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不过现在我放心了。虽然面前的确有很多摄像头,但不用面对面和大家说话嘛。我其实是个挺怕羞的人。
Miracleman害臊地挠了挠脸颊。他黑色的长发抖动起来,轻轻垂落在应该是他为这一天特意准备的民族服饰上。这番举动透出几分可爱,带着一种我们早已忘却的自然感。所以同时观看的其他美国人都笑了起来,我也温柔地对他露出笑容。
本来,我就不能代表被留在大地上的所有印第安人。所以我既不能对你们提什么重大诉求,也不能做什么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留在这边的我们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现在的美国,正处于各种各样的变化之中。而且,这种变化与我、或者说与阿贡族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有义务告诉你们。
当“变化”这个词出现之时,许多人顿时产生动摇。评论区里有很多留言表达出震惊,其中也有个别的喜悦,以及对Miracleman的谩骂。但是,我们这边的一喜一忧却无法传达给他知晓。
这么说可能会有人感到惊讶。
因为<伟大的精灵(Great Spirit)[1]>委托我拯救美国,于是我和部族的大家齐心协力,才来到了这里。那位大精灵的名字叫<梵天(Brahman)[2]>。听到这个名字,一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吧。说起梵天,就是印度哲学(Indian Philosophy)……啊、Indian说的是印度次大陆的那个,就是指那里的哲学中揭示真理的神明。
然后,全然不顾我们这边的纷争,Miracleman眯起迷人的双眼,露出微笑。
我们阿贡族,是唯一一个传承佛陀(Buddha)教义的印第安部族。
2
我们居住的世界,被称为<M美国>。
这个M的意思似乎没有官方正式的说法。有人说它是作为虚构世界的形而上(Metaphysical)的美国,也有人说它是作为临时避难所的转瞬之间(Momental)的美国。在这之中,也有所谓“M正是千年王国(Millennium)首字母”这种颇为狂妄又极具煽动力的意见。
在座的各位,是在那场<大洪水>中逃过一劫的人。
你们是把现实中的身体放到水槽底,逃到精神(Mental)美国避难的聪明人。因为你们的离去,这片大地一下变得十分寂寥。相信正因如此,你们才把我们生活的地方称为“空(Empty)”吧。
但这不是坏事。在阿贡族的语言里,人们生活的大地被称为阎浮提(Jambu-dvīpa)[3]。这是佛教用语。所以Empty的确是很贴切的称呼。
那么,我们该从哪里讲起才好呢。我说的顺序可能会有前后颠倒的地方。但对你们来说,时间应该是用不完的,所以建议大家只选取必要的部分看就好。
画面中的Miracleman露出一副略带歉意的表情。事实上自听证会开始以来,我们这边已过了九十天左右的精神时间(Mind Time)。在这个<M美国>,现实世界的一秒相当于不到四十个小时的精神时间。
因为这个原因,即便不断有新观众前来参加听证会,也有数十万人只看了最初的问候就满意而归。我虽然也守着Miracleman看到了现在,但并没有时间一直看下去。
所以我也决定留份副本在现场,本人回到日常生活。其他观众估计也多半如此。
时隔三个月,我又回到了自己任职的律师事务所,浏览起每天都在不断堆积的案件。虽然九成的案件由留在这里的副本和自动化BOT来处理,不过还是有部分事务等着拥有管理人格权限的主体批准。
在现在的<M美国>,市民个个都悠闲得可以。也许这就是数千年的时间感觉带来的影响吧。
对了,还是从我出生的地方讲起吧。这样一来,也能提到那场改变世界的<大洪水>了。
那场<大洪水>发生的时候,我刚十六岁。
Miracleman听证会的内容,被围绕多个话题整理编辑后再进行上传。人们把副本人格持续观看的影像进行压缩后,按照自己身处的精神时间的流速观看。
我也和这样操作的大多数市民一样。Miracleman的听证会在我这里被切分成短则几秒、长也不过几分钟的视频进行收看。这样,我每隔几个月就确认一下有无更新的视频。下班回家开上一瓶啤酒,窝在床上观看半空显示的Miracleman的模样,也成了我的一种新鲜的娱乐。
我出生在位于加利福尼亚州门多西诺县的小潘尼部落,也就是所谓的保留地。最近的城市是布恩维尔,在旧金山以北一百英里的地方。
或许有人一听到印第安保留地,就会联想到广阔平原上成排的皮帐篷吧。那样虽然也不错,但我们家只是普通的拖挂房车(Mobile Home)。依山而建的部落里聚集着二十多户人家。一间房子要住下一家老小,空间很狭窄,生活算不上富裕。但是,请不要因此就认为印第安人就这么贫穷。我们过着这样的生活,是有我们的理由的。
我们一族在历史上被认为是波莫族的一支。我们和他们的保留地很近,直到我曾祖父那一代,彼此都还互有通婚。但我们和他们有根本上的不同点,在这一点上一直没被同化——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所以,当我来到城里上小学的时候,和其他印第安人的关系处得并不太好。班里三分之二是白人和拉丁裔美国人,剩下就是非裔美国人和我们印第安人。之后的事我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因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所以我还是要说。
小学里有个我讨厌的家伙,成天欺负同学。那家伙……具体是哪个部族就不提了,但和我一样都是印第安人。就连白人的小孩,也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的父亲在经营赌场,是其他小孩家长的老板。而且听说他还和黑帮有关系。虽然我好几次要求换班,但不管我逃到哪里,那家伙都会继续欺负我。
有一次在去上学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被那家伙欺负的白人小孩。那个小孩很聪明,但不擅长表达自己,所以对那家伙来说是绝佳的欺负对象。那个小孩受到的暴力比我还厉害,但又不是会还手的性格。顺便一提,我虽然力气比不过那家伙,但也有好好地打回去。因为都是印第安人,所以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之后,不知怎么地,我和那个白人小孩玩到了一起。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是因为只有这个小孩和别的同学不一样,并不是因为对方父亲的淫威才没有反击,而似乎只是觉得特地去反抗也没什么意义。
之后,那个小孩成了我第一个朋友。
所以,我决定向我的朋友透露一点阿贡族的秘密。
那是我九岁的夏天,我们一起参加日间夏令营。傍晚那个欺负人的小孩把我俩叫出来,一起当他的特训沙包。那场暴力结束后,我拉着哭丧着脸的朋友,带到了我们的保留地。
我先是把祖父介绍给了朋友。我的祖父是阿贡族的阿拉卡……也就是一般称为巫医(Medicine Man)的祈祷师一样的人物。外公用木杖抵住哭个不停的朋友的头,念了短短的祈祷,然后他说:“这个世界由痛苦构成——有生存、衰老、疾病、死亡这四种痛苦。”这是阿贡族的教义,也就是来自佛陀的教诲。我的朋友一开始好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理解了祖父是在安慰自己,所以露出了笑容。
之后,我也向朋友讲起了因果报应和轮回转世。做坏事就会有坏的结果,做好事就会有好的结果。然后我还说,如果现世做了坏事,来世就成不了人,会变成动物甚至虫子。朋友听了就说:“那个欺负人的家伙,就算到下辈子也会变成响尾蛇,还会来袭击人吧!”这个笑话让我们大笑起来。但现在想来,是否作恶的确与是人还是动物没有关系。不管转生成什么,都既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
接着讲之后的事吧。
我和朋友依然忍受着那家伙的暴力。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被印第安博彩委员会告上法庭。因为他的父亲无视法律,靠赌场过度敛财。一般来说,印第安赌场关系到整个部落的利益,所以地方的部族政府也会站在赌场一边。但到了这时,连部族政府也不支持他。因为那家伙的父亲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赌场被临时关闭,那个欺负人的小孩从天上掉到地下,再也不能逞威风了。
而我们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去做复仇这种无意义的事。这就是因果报应——我们俩只是默默认同了这一点。
这件事以后,我朋友就开始叫我Miracleman。我朋友说:“就和你说的一样,是你引发了奇迹。”虽然阿贡族的教义里没有奇迹之类的说法,但我决定珍惜来自朋友的馈赠。
从那以后,我们关系更好了。有时一起在城里玩,有时我也带朋友到保留地去玩。也许对方的父母会觉得不高兴吧,但我们是毋庸置疑的好朋友。我们聊自然,聊佛教,还聊将来的梦想。朋友说想当医生,我说想当职业高尔夫球手。
画面中的Miracleman一直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这些想必每个人都经历过的童年挫折和从中治愈的小故事,的确会打动人心,但对大多数<M美国>的市民而言,他们更像是在看一档电视节目。虽说如此,与至今仍在不停生产的无数无聊视频相比,来自Empty的真实的部分还是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当然,Miracleman的听证会在市民之间也成了热门话题。
对美国人来说,“信仰佛陀的印第安人”确实颇为新奇。也有数千人冒出来自称是Miracleman口中的那个好友。
敏锐的作家们趁Miracleman的听证会还没结束,就将自行调查的阿贡族报告出版成书引发关注。但是,那本畅销书的内容似乎和Miracleman所说的经历相悖,不到一年就被认定作假。在这边花极长时间进行的调查,简简单单就被在Empty那边不到一秒的话语推翻。即使是近乎不死的<M美国>的居民,也会因为几年的积蓄化为乌有而倍感不悦。所以人们便达成了“看完听证会再讨论”这样不成文的约定。
事态发生变化,是在Miracleman的听证会开始的八年后。
我们平静的时光,也在那场<大洪水>爆发后迎来终结。
副本人格精选出了Miracleman的发言。
得知话题发生转折,之前交给副本的人们都回来确认听证会的情况。我也把精神时间的速率降到和Empty一样,开始实时收看。
那是漆黑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之浪。
从纽约降下的死浪,就好像追寻数百年前白人走过的路线一样,汹涌着征服了整个美国。它像《1763年皇家宣言》[4]那样跨过了阿巴拉契亚山脉,又像1830年的《印第安人迁移法案》[5]那样跨过了密西西比河。
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据说各地都发生了暴动甚至小规模的战争。之后便形成了<大洪水>,让美国西部也淹没在死水之中。白人在很久以前就用“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6]”这个词来正当化自己向西扩张的行为,但恐怕他们并不想把这场<大洪水>也当成天命——但凡是生活在美国的人,谁都不想吧。
Miracleman的话题一变成<大洪水>,听证会的同时观看人数就开始不断增加。目前,超过1000万的<M美国>市民正在实时收看听证会。因为在现场的都是大量管理人格,恐怕现在街上都是一堆副本吧。
之后,<大洪水>也来到了我所在的美国西部的西部。
一开始,生活在旧金山的美国人有近一半都成了<大洪水>的牺牲者。即便是幸存下来的人,也有成百上千在暴动和战争中丢了性命。从<大洪水>中逃离的人们涌向乡村,又在那里扩散战争和死亡的浪潮。
在那时,大多数印第安人阻止美国人逃进自家的保留地,会赶走所有想要踏入其中的人,甚至还和相近部族联手,建立起军队一样的组织。而我们只是被关在保留地里,等着<大洪水>结束。
之后,我们和美国人完全隔绝了。
接入保留地的水电都停了,粮食也要自给自足。也有受不了饥饿的印第安人逃出了保留地,但几乎所有的部族政府都把这些人排除出了成员名单。
我们的隔绝时代持续了好几年。因为连电视和广播都收不到,我们只能零零星星地了解一点外面的情况。这样过了一阵子,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几个部族选出多名代表,决定去看看情况。
结果,外面的美国人——你们,已经不存在了。
原来你们找到了新的美国。人们在彼此远离的生活中,变得不再需要这片现实的大地。而我那位挚友也没有向我道别,就离开了我们这个世界。
这时,Miracleman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与Miracleman平静的语调相反,<M美国>中的骚动却在不断膨胀。也许不仅因为唤起了那场令人厌恶的<大洪水>的记忆,还因为来自对于幸存者们捎来的消息的恐惧。
我继续讲阿贡族的神话吧。
这个世界是块水平的板,表面被水覆盖。这里有佛陀的前世:白头雕和郊狼。不久,世界发生些微倾斜,分成了有水的地方和水干的地方。白头鹰令郊狼去看看情况。郊狼发现了没有水的地方,将之称为大地。那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开端。
其他印第安人也流传着类似的神话,旧约圣经里应该也有类似的场景:大洪水发生后,放出鸽子去确认大地是否还能再次让人居住。
Miracleman接下来所说的一句话,给<M美国>带来极大的震动。
所以我代表留在大地上的印第安人,向你们呼吁:
那场<大洪水>已经过去。你们可以回来了。
3
美国曾有过遍布不安和隔绝的时代。
人们称之为<大洪水>的其实是一种复合性的灾害,而其起因是某种致死性昏迷症的扩散。
对流行病的恐惧使经济发生停滞,大量企业倒闭,随之产生更多的失业者。不久,疾病在社会的贫困阶层中大肆蔓延——从当时的医疗制度来看也是必然的结果——为了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种族歧视大行其道。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政府又采取了上个时代使用的隔离政策,此举遭到西南州的反对,各地开始引发暴动。警察机能整体瘫痪,暴徒四处抢砸店铺。在名流和媒体的煽风点火之下,美国在精神层面上不知不觉间已四分五裂。
总统为了民众选票而不断指责他国,最终引发小规模的纷争,而这次舆论已完全分裂,导致多个州暴发冲突。与此同时,两场飓风席卷太平洋沿岸,一场地震袭击了加利福尼亚。数万人轻易丧命,数百万美国人被社会孤立。
失去了经济和基础设施,人类便失去了文明社会,暴力成了人们的通用货币。
阿贡族的教义中,有所谓的“六种生存之道(塔迪·瓦多)”。
那是世界上所有灵魂的去处,分为星人(Star People)、人类、战士、野兽、精灵和恶灵六种。生命死亡后,灵魂会转生为其中的某一个,以此周而复始。
在那个<大洪水>的时代,人们变得空披一身人皮,皮下的灵魂不是野兽就是恶灵。想要的东西直接从他人手中夺走,企图让他人都遭遇不幸。
走出家门时,又发送来了Miracleman的视频给我参阅。恐怕是因为我之前一直在回忆<大洪水>,内容都是围绕这个主题整理得出。
在乘坐自动驾驶车辆前往律所的路上,我观看了时隔半年更新的听证会近况。Miracleman的话听起来像在责备我们,我不由得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车窗外,满眼是一片阳光普照的旧金山街景。绿树蓝天的风景中点缀着无数的电线。成排的浅色房屋带着古风,采用理想化的维多利亚风格,简直就像一场玩偶屋的展览会。
但是,这片风景并不存在于Empty之中。
在那场<大洪水>肆虐期间发生的大地震,摧毁了整座城市。泛美金字塔(Transamerica Pyramid)、洛塔喷泉(Lotta’s Fountain)和卡斯特罗剧场(Castro Theatre)都没有逃过一劫。Miracleman说的话,越发让我意识到<M美国>和Empty之间的分裂。
在大部分人有的是野兽和恶灵的灵魂的时代,还有一些人一直坚守人类和战士的底线。他们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去往更好的地方,终于想到了办法。是这样吧。
在多种灾难接踵而来,文明社会即将从世界上消失的时候,一部分人选择了将美国冻结保存起来。
最初的倡导者是巨型跨国企业的CEO。那是位从来就以发表夸张计划闻名的人,而他实际披露的方案无疑更令世人震惊。位于旧金山的一家神经科技企业所做的研究,就是冻结人的大脑,并让该大脑的精神在电脑上运行。据说上传的精神活动速度达到现实时间的十六万倍。
大家一开始都一笑置之。但在发布的一个月后,这位CEO从虚拟世界发来了信息。这就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潜伏在各地的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信徒们,早早就扑向了准备好的新世界门票。紧接着报上名号的便是福音派,以及典型的所谓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s)[7]们。两派都是支持现任总统的基本盘。跟随他们的脚步,其他宗教的保守派也开始相信神之国的到来。
这些人与企业签订契约,被运到地下深处,在那里将大脑与机器相连,并将肉体冻结。只有精神可以披着虚拟形象,在电脑创造的空间里自由翱翔,也再没有时间的限制。
人们为了逃避<大洪水>而登上方舟,方舟名为五月花号。新时代的朝圣者之父(Pilgrim Fathers)[8]终于抵达的彼岸,便是<M美国>。
人类和战士的灵魂,转世成了星人。
他们的灵魂生活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从地上的痛苦中获得解放。他们每天演奏音乐,挥洒花雨,互相只需对视一眼,就能让孩童降生。
而且,星人们的寿命很长。据说他们的一天,就是我们这里的四百年。虽然阿贡族是这么传承的,但实际恰恰相反。现实中每过一天,就已在你们的世界过了四百多年。
过去曾流行过冷冻睡眠的研究。那是将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无法治愈的患者冷冻保存,以在未来技术进步时解冻治疗的方案。
现在,正对整个国家做相同的处理。
人们预见到,袭击现实世界的<大洪水>的影响还将持续数年;而美国要想复兴,至少还需要五倍于此的时间。
不能把这么多时间耗费在暴力和斗争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主张让美国运行在没有<大洪水>的另一个时间轴上。更有呼声要求把政府职能也转移到虚拟的<M美国>之中。如果面临国家存亡的危机,只需立即解冻即可。这样即使实际只过去一天时间,我们的<M美国>也有了数百年的积蓄。
美国市民的面前给出了一枚硬币。
硬币的正面是长生不老,背面是逃避现实。虽然选择看哪一面是个人的自由,但只要把它投入贩卖机,就会获得“永久且独善其身的和平”。
为了分散风险,所有企业都引入了精神时间,移居虚拟的<M美国>的计划也在稳步推进。这当然都要付出对价,但现实世界的资产已经失去意义,支付的钱只要在移居地赚回来就好。这形成了非常有效的宣传。
不久,国家规模的冻结越发接近现实。
率先转移到<M美国>的企业,用数百年的积累取得各种专利,再通过向外输出专利在世界经济中维持联系。技术进步接连不断,军事和医疗的完全机械化成为现实。工厂新产的无人机可以一边监视大陆的情况,一边逐步修复被破坏的土地。随着政府机关的相继进入,不知不觉间,国家已经变得无需人类干预即可自动运转。
就连间接导致美国崩溃的种族对立,也在半永久的时间里消失了。曾经争斗到你死我活的人们,在虚拟世界中却能携手生活。只要在此悔改、笃信神明,一切都能化解,仿佛真正实现了千年王国(Chiliasm)[9]。
之后,现任总统动身前往<M美国>,整个国家集体进入梦乡。
对于已经成为星人的你们来说,美洲大陆也许已经不再必要了。
但是,这个<M美国>并不包括Miracleman这样的印第安人。就像听证会上说的那样,<大洪水>之后与多个部族的交流便中断了。
不少人呼吁,应该让印第安人也平等地移居到<M美国>。不过,这一争论最终也不了了之。
美国诞生的数百年来,白人已无数次强制要求印第安人迁移。难道又要重演那悲惨的历史吗?印第安人拥有自己的部族政府,所以理应尊重他们的自主决定——类似的批评之声层出不穷,实在是傲慢的慈悲心肠。
此外,也冒出了将印第安人留在现实世界自有其意义的说法。
这样做,可以把建国以来白人掠夺的印第安人的土地——也就是北美大陆——暂时归还给他们。我们出发去<M美国>,相对地把大地交还给他们——类似的言论比比皆是。人们想借这个机会,将美国从诞生起就背负的罪孽一笔勾销。
我本人对这类论调极为反感。
这就像从别人那里抢来的玩具玩坏了再还给别人,两边就算谁也不欠了一样。时至今日即使玩具还在一点点坏掉,自己烦恼的却仍是什么时候要还、要不要赶紧找个替代品。这就是美国扭曲的良心。
现在的美国变成了和五百年前一样不属于任何人的大地。啊,这一点上请不要误会。我们印第安人只是住在美洲的土地上,这块大陆并不是谁的东西。
但我们很高兴的这一点,也是事实。
绝大多数人离开大地之后,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只有我们印第安人和决定独自生存的人们,还有轮流管理你们世界的最低人数的市民。
已经没有任何束缚我们的东西。不存在保留地,所有部族都可以自由地生活。虽然印第安人之间也有对立,生活上也有许多不便之处,但一想到只是回到先祖所过的生活,大家就都能接受。
而且,事态终于稳定下来,我们可以对你们这样呼吁了:你们可以回来了。<大洪水>已经退去,大地已经干涸,太阳已在东方的天空照常升起。
当然,我也知道。
的确,星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痛苦。星人的灵魂比人类的灵魂更接近天堂。你们的灵魂想必也非常高尚。
但是,这并不是“觉醒(卡玛木)”……得不到开悟。
在阿贡族的教义里,经过“六种生存之道”,最后才能获得开悟。要想从世上的痛苦中获得真正意义的解放,就必须活在当下。现在,我们正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寻找开悟之道。而且,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到了那时,我们并不想弃你们而去。
Miracleman露出了微笑。这是他时隔一年半的笑容。
我们有必要慎重考虑Miracleman的话。美国数百年来一直试图忘却的对象,现在正向这个<M美国>伸出援手。
4
活在精神时间中的<M美国>,整体洋溢着一种悠闲的氛围。
人们想工作时就工作,想休息时就休息。从在柜台点单到烤面包出餐要花上半天时间,也可以称之为快餐;新电影的时长超过一周简直理所当然,《宾虚》[10]则被当成短视频看待。
曾经社会上发生的大部分问题,都可归结于人类生存的时间和空间的有限。现在,经济上的竞争失去意义,变成了某种娱乐,人们也没有必要再和别人比较长短。当然,因为人们的生理部分也被排除在外,所以也不用担心医疗、食物和垃圾的问题。
人们只有在人际关系上,互相还保持着松散的联系。
家人、朋友、同事之类的关系,变成一条界限暧昧的光谱。互相只是能见时就见上一面,一起享受美食和游戏而已。只有恋人之间会说每天都想见面,即便如此,半年见一面也算仁至义尽。
但自从Miracleman的听证会开始后,我开始想脱离这种人际关系。
所以暌违二十年,我又去见了恋人亚丽克丝。
久违的约会选在了杰斐逊广场公园。亚丽克丝牵着一条不会乱叫的乖狗。她放开宠物狗,坐到长椅上。对之前暂时不愿见面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在迷那个印第安人吗”。
我一边向恋人找着借口,一边被乱跑的小狗那精细的毛皮吸引住目光。电子宠物制作者可是热门职业之一。
就这样沐浴在阳光下,我和亚丽克丝聊了好几十天。终于,在看腻了晚霞和椰子树相映的风景时,亚丽克丝主动吻了上来。
像你们这样的星人不能获得开悟的道理,我必须告诉你们。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想讲述佛陀的故事。
我感觉到亚丽克丝走进房间,便立刻关闭显示。现在正是Miracleman向我们展示阿贡族传承的时候。虽然有些可惜,接下来的内容就留到几年后再看吧。
我躺着对坐到床上的丽莎·亚丽克丝说:“差不多该把你介绍给我家人了。”亚丽克丝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扑到我身上。
佛陀转世成各种动物和人类后,又转世到西边一个叫世迦族的部族。
世迦族非常强大,生活在遍布丰富谷物的平原大地上。佛陀转世成了世迦族的大战士“洁净谷物(库迪安·多霍)”的儿子。佛陀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母亲住的老家在郊外的波特拉。
这里的华裔美国人较多,所以最繁华的大街上满挂着汉字的商店招牌。从大街进入小巷,就能看见缓坡上成排相似的白房子。被分配的房产和现实中住过的旧金山没什么不同。
回到令人怀念的老家,母亲就在门口迎接。她说“真是个可爱的人”,并抱住了亚丽克丝。这句话是我还小时,母亲抱着我常说的话。
我告诉亚丽克丝我母亲已经去世了。那场<大洪水>发生时,母亲被倒塌的房屋压在了下面。
“我家孩子啊,小时候想当治安官,还说要打倒坏印第安人呢。”
此刻在客厅和亚丽克丝谈笑风生的,正是我那个被再现的母亲。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母亲是一家标榜救济灾民的企业为我们提供的AI化产物。因为是根据我提交的大脑记忆来制作,所以她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或许是拜高精度的AI所赐,即使面对全新的情况,她也只会作出本来的她可能会做的事。
所以,她也一定不会反对我和亚丽克丝结婚的。
佛陀被培养为世迦族的战士。他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后来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为孩子取名为“蛇之首(塞纳·卡卡约)”。
佛陀心满意足。人能得的一切,他全已拥有。
但是,一只郊狼来到他身边。郊狼对佛陀说,还有四样东西你没有。佛陀问那是什么。郊狼回答说,你去大地的四方就知道了。
一年后,我和亚丽克丝有了孩子。说是孩子,其实只是结合我和亚丽克丝的基因模式随机生成的人格AI。
孩子的名叫角宿一(Spica)。那是亚丽克丝随意望向夜空时,用第一眼看到的星星取的名。我心里想根据听证会上出现的名字,为孩子取名叫塞纳。但我自觉如果说出来,会让她认为我还在沉迷Miracleman。
在我的生活中,Miracleman讲述的阿贡族传说是我的一大兴趣对象。但在这一点上,我和亚丽克丝并没有达成一致。一直瞒着伴侣追看听证会终究难以持久。话虽如此,因为婚姻生活以尊重彼此自由为原则,所以我们之间也没有多余的冲突。
而角宿一——大多数子女型AI也不例外——无需父母操劳也能自行成长。婴儿时期本来就设定得很短,而就我和亚丽克丝的性格来说,劳心劳力的时期也是经历一次就够了。所以角宿一在两年后就长到了五岁左右的样子,即使双亲不在也能自行活动。
我为孩子倾注了爱意。在这个<M美国>生活了几千年,但和伴侣生孩子还是第一次。虽然我明白这和现实世界有根本的不同,但在珍惜自己的分身这一点上,我认为仍有相同的意义。
角宿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伸手要搂我脖子让我抱他,然后他一定会对我说:“真是个可爱的人。”
佛陀先向南方去。南方有一只龟。佛陀问龟,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慢,这样会成为野兽的猎物呀。龟回答说,我度过了漫长的时间,这就是衰老。佛陀从此知道了衰老。
佛陀接着向西方去。西方有一只地上爬的𫛭。佛陀问𫛭,你为什么不在天上飞。𫛭回答说,我的羽毛都掉光了,这就是疾病。佛陀从此知道了疾病。
佛陀接着向北方去。北方有一条动不了的蛇。佛陀问蛇,你为什么不袭击我。蛇回答说,我因为自己的毒素流进身体而动弹不得,这就是死亡。佛陀从此知道了死亡。
佛陀最后向东方去。东方有一位智者走在路上。佛陀高兴地说,终于遇到了自己知道的。智者却摇着头回答说,你至今为止只是存在于世上,我和你不同,我带着痛苦和饥饿生存在世上。从此,佛陀终于知道了生存。
佛陀知道了衰老、疾病、死亡、生存这四种痛苦。这时郊狼出现了,对佛陀说,这是你没有的,而世上的一切都有的东西。原来,是郊狼给人们带来了四种痛苦。
佛陀明白了,便跟着最后遇见的智者向东方走去。
角宿一迎来了十三岁的生日。
那天有场篮球比赛,角宿一和同龄的子女型AI一起比赛,非常开心。在双亲的注视下,角宿一满脸认真地在球场上奔驰,完成了两次上篮得分。比赛结束后,他带着灿烂的笑容朝我们走来。我们亲子间高兴地击掌庆祝。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家人去商业街,给角宿一买了他想要的篮球鞋,在附近的寿司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和亚丽克丝都为孩子的成长而喜悦,从中感受到了小小的幸福。
但另一方面,就连吃庆祝寿司的时候也不例外,走过的路人的对话中Miracleman出现得越来越多。而我至今也一直在回看听证会上讲述的阿贡族神话。对现在的美国人来说,Miracleman和佛陀就是一股激发无穷话题的流行风尚。
佛陀追随智者,一直向东方去。
不久,佛陀到了沙斯塔山(Mount Shasta)[11],山上住着星人。这里是供人冥想的地方。
佛陀在沙斯塔山首先遇到了一个名叫阿拉卡的星人。阿拉卡向佛陀宣称,他所居住的地方正是从一切痛苦中解放的地方,名字叫作“无空之地(巴约阿马亚)”。
佛陀跟随阿拉卡开始冥想。如他所说,这里没有空。空是维系世界形态的框架。所以,在这里想象的一切都会出现。
佛陀感觉到人生的四种痛苦正在消失。但是,感觉到痛苦的消失,就意味着还有所谓“感觉”的痛苦。只要想象过一次痛苦,它就会和其他所有的喜悦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瞬间,佛陀听到白头雕在自己的头顶鸣叫。佛陀不由地抬起头,才知道空还在这里延续。这里并非完全之地。
于是,佛陀离开了阿拉卡。
第三个孩子出生的那年,角宿一已二十岁了。
那一年,我因为工作要去纽约,我们不得不分居两年。当然也可以带上副本去纽约,而AI没有空间限制,只要叫出角宿一或其他孩子的名字,就可以随时把他们叫到自己的事务所来。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
花在和子女一起的时间要平等分配——这是我和亚丽克丝之间的约定。而直到出差之前,我都对孩子们太过关注。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的育儿,我的子女也许早就从家中独立了。但不幸的是,子女型AI无法主动放弃自己的所有权,家长们也不愿在流淌不停的精神时间中给子女的成长划上句号。
接着,佛陀在沙斯塔山的山顶附近遇到了名为伍德拉玛的星人。
伍德拉玛住在一个叫“空上之空(瓦诺可马亚)”的地方。这里没有空,没有风,是一片无光无热的大地。这里的喜悦和痛苦全都消失了,是最适合安静冥想的地方。
但是,佛陀发现,自己呼吸就会起风,摩擦身体就会发热,空无一物的世界也只有自己存在。这里的确是完全之地,但自己的进入就会让这里变得不再完全。
这一瞬间,佛陀看到飞过空的白头雕降落在大地上。白头雕既没有只活在空中,也没有只活在大地,而是活在两者的正中之道。白头雕变成智者的样子。这也是佛陀的前世。而现在,还有许多印第安人仍生活在大地之上。
佛陀决定不再与星人为伴,离开了沙斯塔山。
我时隔几年回到家,却不见角宿一的身影。
我问亚丽克丝孩子的下落,三天后,角宿一回来了。但是,他的脸和以前不一样了。本来和我相似的眼角和脸型变了样子,头发变成了暗金色,眼睛则变成了灰色。
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角宿一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亚丽克丝则怜爱地抱住角宿一。“我发现长大后的角宿一,他的脸和头发不太搭。”亚丽克丝为自己的审美感到自豪,简直就像在说调了下窗帘的花色一样。事实上,发生的也就是这种程度的变化而已。
但是,我并非一点不满也没有。
我像在讽刺亚丽克丝一样,追问她调整子女型AI的费用。亚丽克丝说着“因为是委托认识的电子宠物制作者所以很便宜”,一边轻摇手指向我发来制作者的联系方式。那是亚丽克丝以前养的宠物狗的制作者。而那条聪明的狗也因为太大太碍事的理由,十几年前就被删除了。
角宿一从亚丽克丝身边走向我。“你抱抱人家。”亚丽克丝说。我抱紧了已然长大成人的孩子。
角宿一什么也没说。
佛陀发现,在星人的世界里得不到开悟。
这里虽是空无一物又应有尽有的世界,但痛苦一定会随之而来。星人虽然寿命很长,但总有一天会衰老,走向死亡。随之而来的悲伤和痛苦,比人还要大。
所以佛陀离开了沙斯塔山,重新变成了人。佛陀的生存之道,如同既不高也不低,却能自由翱翔于世界的白头雕。
那天晚上,亚丽克丝给第八个孩子取名为参宿四(Betelgeuse)。
我们和另外六个子女一起观察星空,打算为新的兄弟姐妹找个合适的名字。因为夏季的夜空看到的星星会和现在的孩子们撞名,所以我们在公园里等了几十天,直到冬季的夜空到来。
亚丽克丝漫不经心地问我 “角宿一怎样”,但因为给第一个子女用过,所以我否绝了。角宿一那时我们确实还没有育儿的经验,最后的结果也不满意,所以五年前就删掉了。但作为纪念,我还是尽量不使用这个名字。
留下来的其他子女,也都是经过多次试错总结的成果。他们分别作为食品成本管理、气象运算、心理援助等方面的支持型AI,还在为<M美国>做着贡献。
只不过,如果新的兄弟姐妹能得到更好的成果,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也许就要面临被删除的命运。
所以——哎呀,实在抱歉,我好像说太多了。
看来听证会到了休息时间。虽然还没有讲到佛陀的开悟,但我也已经告诉各位,作为星人的你们的世界,其实并不完全。
我们明天继续。但在你们的世界,应该是几百年后了吧。
5
Miracleman的首次听证会结束了。
我们的世界已经过去了九十多年,而在Empty大概只过去了约五个小时。
所有的结论都留到对面第二天的下一次听证会。也就是说,<M美国>用来验证Miracleman所说的话的时间,留了约两百年。
如今自不用说,Miracleman的首次听证会已引发无数的反对意见,以及十倍于此的狂热支持。最高观看人数达到八千万,势头直逼鼎盛时期的超级碗。以现在的人口计算,九成以上的市民都至少看过一次听证会。
虽然舆论中也有对Miracleman的辱骂,但这种时候一定会暴露出美国人对印第安人那扭曲的良心。做出鲁莽发言的个人会被揭发身份、被逼到死角、被强迫道歉。人们会说,印第安人应该获得尊重,绝不允许白人贬低。虽说如此,我却觉得这就像默认Miracleman处于下位一样,无法完全肯定这种观点。
无论如何,我们眼前一天也不会缺少Miracleman。
听证会的录像反复播放,无数以录像为基础的后续作品上马发布。无论是相关的电视节目还是电影,都在无数次重播。某家电视台宣布要把Miracleman的前半生拍成电视剧,不过在向Empty派去的经纪人得到Miracleman本人的许可前,这也只能先搁置了。
然后,将Miracleman的话整理而成的书籍也陆续发行。书店里堆满了挂着《Miracleman的话语》《阿贡族的教义》《大地与佛陀》等名号的书籍。有的店会把这些陆续出版的书放在神秘学一类的书架上,也有的会和流行明星的自传放在一起。
就连刻意回避Miracleman话题的我,有时也会把超市收银台附近的平装书扔进购物车。书里是将佛教教义和阿贡族的传承对照讲述,与别的版本没有太大差别。
另外,据称是阿贡族所在的小潘尼保留地,也成为一处旅游胜地。
据说,想要确认Miracleman足迹的人们连日连夜地排起了长队。然而,那里和别的许多印第安人保留地一样,在告示牌的后面只是根据照片再现的空间——没有经过现住者的编辑,只是一个无人的死区。但对很多人来说,那片分辨率极低的景象也许还带着某种神秘感。
在这股Miracleman热潮中,<M美国>进行了多次大讨论。
其中最大的问题,是阿贡族是否真实存在。对现在的我们来说,Miracleman的话语很有分量,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话才被怀疑有造假的可能。否定派极力主张,不存在遵守佛陀教义的印第安人。
最先对此做出回答的是印第安事务局。
阿贡族这一名字的首次确认是在1958年加利福尼亚的部落终止法案中,留下了据说是Miracleman出生地的小潘尼部落解体时的记录。此外,据说在部落解体的十年后,阿贡族与邻近的部族一起向州政府提出诉讼,要求返还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个集体诉讼一直拖到90年代,实际返还土地则在千禧年以后。
另一方面在历史上,阿贡族的名字既没有出现在臭名昭著的《道斯法案》[12]中,也没有出现在被称为印第安新政的《印第安再组织法》[13]中。基于这一点,否定派主张“阿贡族是20世纪后半期出现的虚构部族”。对此肯定派借用Miracleman的话反驳,主张这是之前小潘尼部落被视为波莫族一支的结果。过去的一百二十年里,两种意见一直保持着平行状态。
那么,这个传播佛陀教义的印第安部族又有着怎样的历史渊源呢?讨论也由此展开。
最初引发争论时,否定派简单地认为阿贡族只是借了80年代加利福尼亚兴起的佛教运动的东风。肯定派也承认阿贡族的教义受到了日本佛教的影响,并得出符合他们观点的理论——因为中世纪日本的佛教僧人横渡太平洋、来到美洲大陆西岸,在那里与阿贡族的祖先进行了交流。肯定派进一步确认日本佛教的历史,介绍了补陀落渡海[14]——佛教僧人为了殉教而乘船前往太平洋的自杀式航海文化。虽然这套理论简直异想天开,但从中感受到浪漫情怀的部分创作者,也确实以这些肯定派的意见为基础进行了各种自由创作。
不过,关于阿贡族和佛陀关系的讨论,无论否定派还是肯定派最终都选择了闭嘴。
某位历史学家发现,阿贡族的一部分与附近的米沃克族有亲缘关系。这位学者原是印第安人,因抛弃部族来到<M美国>而知名。
被提出的这个米沃克氏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曼赞纳镇[15]拥有保留地。这片被群山环绕的荒凉大地,在二战时被用作对日裔美国人的集中营。印第安人被安排在这里工作,也与日本人进行交流,并在交流中被传播了佛教——历史学家得出了这个结论。
印第安人和二战时期的日裔——美国背负的两大负面遗产一起冒出,就像两条被碾实的铁架一样相互绞缠,根本无法从中解放。
否定派和肯定派都不敢再进一步追问。与其在这里争论,还不如等到第二次听证会的召开,让Miracleman自己来说明。双方就此达成妥协。
终于,据上次听证会结束约300年后,吸引了一亿市民关注的第二次听证会开始了。
早上好,但愿大家能听到。
Miracleman出现在画面上。
他和以前一样,一头黑色长发,眼神锐利,嘴角还有些微笑意。对Empty来说只是一个晚上,对这个<M美国>来说却是相隔数百年的重逢。
本来今天我想继续昨天的话题,但你们好像更在意别的事。那好,我先说那件事吧。
印第安事务局已经把质问都转告给我了。
你们担心的是阿贡族是否真的存在,对吧。从佛陀的教义来说,我们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都是一样的。但我还是会尽力回答。
首先,我的经历和昨天说的一样。或许你们之中有人会认为,我们是那种印第安人式的印第安人……比如珍爱自然、远离物质世界等等。但是,我只是个普通的美国人。我有过游戏机,也订阅过电影电视剧的流媒体服务。
而我的父亲——至少在我看来——也曾经只是个普通的美国人。不过,也对……某种意义上,他是个现代的印第安人。
我父亲是住在城里的都市印第安人(Urban Indian)。他离开了保留地,似乎打算过上普通美国人的生活。他找着普通的工作,在失败了无数次后,不知不觉染上了酒精依赖症。不过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所以我不能打包票。
都市生活受挫的父亲回到了保留地。然后他与阿贡族的女性结婚,生下了我。顺便一提,他的酒精依赖症还是没有治好。
有一次来了一位白人投资者,问我父亲是否愿意经营赌场。其他部族的印第安赌场都很成功,所以父亲也有兴趣。毕竟赌博对很多印第安部族而言是一种文化,而佛陀的教义里也没有戒赌的内容。但是,那并不顺利。在他开的小赌场附近,还有其他部族的赌场。对方是豪华的度假型赌场。父亲经营的赌场很快走到末路。而且州政府还宣告阿贡族是灭绝部族,认定在保留地经营赌场是违法行为。
对了,就是在这时,你们已经宣告阿贡族不存在了呀。这样的话,对我们双方都很遗憾。阿贡族并没有灭绝。就在为此对簿公堂的时候,发生了<大洪水>,这件事才不了了之。最为之操心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了。
关于我父亲的就是这些了。你们感兴趣的,应该是教授我佛陀传承的祖父吧。
昨天也说过,我的祖父是阿贡族的阿拉卡。就是遵守佛陀的教义,为了开悟而修行的人。为了今天的听证会,我姑且也从祖父那里打听了一些情况。
在你们的问题里也有提到,阿贡族在几十年前确实是个不起眼的部族。毕竟虽然有自己独特的教义,但从来不向其他部族或白人公开过。
而我祖父那一代的人,则开始试图得到外界的认同。当时是怎么叫来着?对了,叫红色力量运动[16],就是各个印第安部落向美国诉求自己的权利。祖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1969年加利福尼亚的印第安人占领阿卡特兹岛[17]的时候,我祖父也在现场呢。
我祖父讨厌白人。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把他送进寄宿学校,他在那里受到白人的虐待。“死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那是这句话正流行的时代。
他之后还……不,还是算了。
像这样继续讲述先祖的故事,总是会谈到过去那些不幸的记忆。这是你们想听的吗?
说到这里,Miracleman停了下来。不知何时,他的微笑消失了,露出的是带着烦恼又有些冰冷的表情。
其他观众的反应已不用特地确认。随着Miracleman的讲述,<M美国>已发生多次动荡。绝大多数白人都对过去的野蛮历史表现出排斥反应。只是因为怀疑了阿贡族的存在,竟然揭开了被遗忘的伤疤。Miracleman被单方面抬上神坛奉为偶像,而他对罪行的揭露则给市民们带来超乎想象的打击。
因为当时我一直在实时观看,所以得以远离这些争论。如果我身处这争斗的漩涡之中,恐怕也会终日不得安宁吧。
而Miracleman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话会对<M美国>产生影响,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尽管如此,之后的话还是让我们的世界发生巨变。
你们一直想听的是:<大洪水>真的过去了吗?美国复兴了吗?自己可以回去了吗?
你们一定很不安吧。
如果,我们印第安人对你们恨之入骨,而这场听证会只是为了复仇编造的故事。是啊,如果阿贡族其实根本不存在。如果我说的全都是谎言,是为了把你们骗到一无所有的残酷大地上来的陷阱——
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是一只鸽子,也是一头郊狼。
你们会相信这头郊狼吗?
他露出的笑容,美得令人诅咒。
6
我降低了精神时间的速率,决定实时观看Miracleman的听证会。
我现在既没有必要隐瞒对Miracleman的兴趣,也不必再花时间陪伴家人。我和亚丽克丝在八十年前就分手了。与近四千年的交往时间相比,这段婚姻生活竟是如此短暂。
你们会在我身上看到什么?
是飞来宣告拯救的鸽子,还是用欺骗实现复仇的狡猾的郊狼?要选哪边,都交给你们自己。
Miracleman的话,让<M美国>分裂成两大阵营。
一边要求立即与阿贡族合作,力图实现美国复兴;另一边则认为Miracleman说的话全是谎言。
追求复兴的人们理由很简单:属于我们的美国只存在于Empty,所以马上醒来是理所当然的。而根据Miracleman传达的佛陀教诲,这样才能实现名副其实的“觉醒”。
持反对立场的人就复杂多了:印第安人一直想向白人复仇,Miracleman一直在欺骗<M美国>。如果回到Empty,从冷冻睡眠舱中探头出来的瞬间,脑袋肯定会被印第安战斧劈成两半。虽然客观来看这种意见简直愚蠢,但陷入半恐慌状态的市民们却纷纷赞同。
城里到处都开始爆发两派的争论。有人烧掉了Miracleman的书,也有人模仿阿贡族开始宣扬佛陀的教义。
但<M美国>有的只是时间。所以人们做出了和往常一样的决定:先搁置问题,考虑如何妥协吧。
市民们决定把目光再次投向Miracleman。
我们继续佛陀的故事吧。
这是为了向身为星人的你们传达开悟之道。佛陀如何获得开悟,而我们要怎样才能悟道?就是关于这个的故事。
我在家观看Miracleman讲述佛陀的故事。
在我看着显示时,角宿一走进房间,把啤酒瓶放到桌上就离开了。这次的角宿一不会说多余的话,是我把他培养成了这样。
我不再介意任何人,自在地喝了口啤酒。一百多年前与亚丽克丝分手后,我先后与十八个对象结过婚,和现在的伴侣选择了互不干涉的生活。如果要生成子女型AI,我一定会为他取名叫角宿一。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成为我的家人。
对现在的我来说,重要的只有Miracleman讲述的佛陀的故事。
昨天说到佛陀离开沙斯塔山的部分。那我们继续吧。
佛陀走过荒野,来到卡里佐平原(Carrizo Plain)。这里是丘马什族(Chumash)[18]的圣地,有许多精灵。佛陀置身精灵之中,继续修行。
佛陀想消除自己的存在。
因为佛陀见过了星人的生存之道。无论怎样试图摆脱“空”这个框架的束缚,只要有“自我”,就无法逃离痛苦。所以佛陀要消除自我,断绝痛苦。
佛陀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好多天一动不动。每当他濒临死亡,精灵们都会为他祝福。精灵们说,只要回归大地,就能从痛苦中解放。
当佛陀终于要获得死亡的时候,出现了一头就快死去的饥饿的郊狼。佛陀向郊狼提议吃掉自己,但郊狼却没有袭击佛陀,而在佛陀的眼前死去。这时佛陀才发现,自己这身只有皮包骨头的身体,根本无法填饱郊狼的肚子。
自己明明领受了自然的种种恩惠,却没做任何回报就去赴死。佛陀知道了,消除自我并不是开悟。
佛陀离开了平原。为佛陀祝福的精灵们变成了“五只白兔(纳西·玛卡拉)”,从此与佛陀同行。
现在,<M美国>已完全分裂成两半。
一半是相信Miracleman的鸽派,另一半是敌视Miracleman的狼派。一半相信洛杉矶郊外的纽伯里公园 (Newbury Park)正是佛教圣地而前去朝拜,另一半就会跑到当地放置大量的攻击型BOT。
Miracleman每在听证会说出一句话,就会有数万市民在公共讨论区发表意见,而其合理性根本无从验证。一分为二的市民并没有完全倒向任何一方。无论鸽派还是狼派,随时都可能因为一个意见而轻易调转立场。
此外进一步煽风点火的是,部分市民开始向对方发动直接的破解攻击(Cracking)。
在<M美国>虽然没有肉体上的伤害,但只要设法使其在现实时间出现几秒延迟,那么对方的好几天就会消失。人们发现,只要连续重复这种操作,就能给对方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另外,盗窃对立一方的电子资产、放火焚烧花费数百年打造的房产等过激行为也在增加。
两方无法互相理解,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攻击反对自己的人,同时还在不断拉拢同伙。
就和<大洪水>爆发前的美国一模一样。
佛陀离开平原,来到萨特崴瓦的村落。但是,也许是因为之前的修行,走到这里的佛陀已经饿到动弹不得。
就在佛陀准备迎接横来之死时,出现了一位“玉蜀黍的少女(库玛塔·迈·以希)”。少女把玉米磨碎溶于水中,施与濒死的佛陀。佛陀以此填饱了肚子。
佛陀恢复了气力,站起身走过大地。佛陀坐到附近一棵橡树下,开始静静冥想。
佛陀重新审视自己。自己出生所在的世迦族是个富裕的部族,但却有四种痛苦。星人活得自由自在,但也有因自我而生的痛苦。因此想消除自我,但那样就无法实现生于大地的意义。
佛陀发现,不必过于追求富裕,也不必过于承受痛苦,仅靠一碗玉米粥就能获得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活在正中间的道路上,才是通向开悟之道。
随着时代的推移,混乱越发严重。就在这时,时隔约三千年的新任观察员回到了<M美国>。
观察员连接着外部世界和这个世界,肩负艰巨又重大的使命。他们就像上个世纪宇宙空间站的机组成员一样,轮流负责Empty的管理维护和调查工作。虽然在对面停留的时间只有一周,但在我们这里却过了整整三千年。正因如此,观察员一职要求具备能够接受数千年时代变化的安定精神和人格。
而就是这位观察员,却在听证会上突然放声大哭。
几次听证会后终于平静下来的观察员,说的却是“想早点回去寻求开悟”。对观察员来说,<M美国>已经不是自己的归宿,而是妨碍自己修行的地方。这个事实,让大量市民更加混乱。
“现在的美国,正在走向复兴。”
观察员的报告,可以简单总结为这一句话。
据说在现实世界中,以阿贡族为首的各地印第安人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通力合作,一起守护着美洲大陆。迄今为止,<M美国>虽然充分地承担了政治和经济方面的责任,却无法代替现实中的人们实际开展复兴工作。
但印第安人还留在美洲大陆。加利福尼亚的各部族、霍皮族人、苏族人、切罗基族人、乔克托族人、纳瓦霍族人……各地的许多部族联合起来,开始清理破损的房屋,修理自动工作的无人机。他们还帮助那些因种种原因没能移居<M美国>的人,把他们迎接到自己的部族,分给他们食物。他们还成立了自警团,对抗各种暴力和掠夺。
据说就在此时此刻,在<M美国>沉睡的设施之外,印第安联合警察正在警备。我们这个世界,就在他们的守护之下。
这名观察员的报告使鸽派势力大增,市民们开始大声呼吁为复兴美国而合作。这本身是件好事,但狼派却提出“观察员不是被阿贡族收买就是被洗脑了”的反对意见。
无论怎样,双方的立场都无法相交。如果把引起这种对立归结为Miracleman的复仇,那么狼派的意见才是正确的。
佛陀在橡树下不断冥想,终于悟出了四条真理。
第一条,世上的一切都是痛苦。有生存、衰老、疾病、死亡的痛苦,还有爱恋他人、憎恨他人、求而不得、自我存在的痛苦。一共有这八种痛苦。
角宿一的家人们被删除了。
我的子女们、伴侣的子女们,以及子女之间生成的刚出生的第三代婴儿们,合计十六人的AI家庭居住的房子遭人放火,被掩埋在毫无意义的数据瓦砾之下。遭到破解攻击的角宿一的家人们说的全是混沌不清的话,他们的外观贴图也被剥落,变成了一团缓缓蠕动的黑影。角宿一一家人成了一堆垃圾数据,挤占了州政府的计算资源,不久就被接到报告的工作人员随手删掉了。
角宿一之所以被盯上,是因为和被给予管理权限的我有关系。
在围绕Miracleman引发的动乱中,至今还没有在公共讨论区表明立场的我被两派一致排挤。即便如此,<M美国>的市民之间也无法互相攻击。他们多半想作为替代,才来破坏与我相关的AI和制作物。
这样的案例在街头巷尾比比皆是。这个世界已完全分裂。而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对不参与任一方的群体的攻击却变得越来越猛烈。
到了这时,我也已经无法联系现在的伴侣了。我们并不是离婚,只是不能再携手同行——而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近乎永久的距离。
第二条,一切痛苦都有其原因。
死亡因为衰老,衰老因为生存,生存因为产生,产生因为结合,结合因为追求,追求因为感知,感知因为接触,接触因为有自我,有自我因为有形,有形因为分离,分离因为趋向,趋向因为黑暗。
我们打个比方吧。
在欧洲生活的白人之中,有一群人遭受了痛苦,最终朝着新大陆开启征程。他们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他们发现了所谓的美洲,并把它与欧洲相分离。他们心中形成信念,构建起整体的自我。他们的自我接触到印第安人、黑奴和其他的移民。他们感知到他者的存在,开始追求合而为一,结成一个整体。不久美国便得以产生,生存至今。
之后,美国变得衰老,走向死亡。
然而痛苦还会不断重复,形成轮回。你们再次试图逃出黑暗,找到方向,便去往那边的世界。结果又如何呢?我想仍然是一场重复。你们在那边,是不是走了和这个美国一样的道路?我不清楚你们的世界,但痛苦难道真的会一去不返吗?
我希望你们能听到我说的话。
Miracleman说得越多,<M美国>在混乱的泥潭中就陷得越深。
分成两派的市民进行着长期不断的争斗。时间拖得越长,人们离答案就越远。渴求马上醒来的一派继续向联邦政府和实际管理<M美国>的企业抗议示威。反对派控诉这场分裂正中Miracleman下怀,内部形成更加强力的团结。如今,双方都以邪教般的热情,试图证明自己的立场才是正确的一方。
更为冷静的人们则仔细品味Miracarman的话,发现当下的状况本身就是佛陀教导的不断轮回的痛苦。
如同在为人们伸出援手,创造<M美国>的神经科技企业提出了新的方针,简直是在黑暗中为人们开辟了方向。
这家神经科技企业表示,可为有需求的市民提供作为避难所的空间。这是为了躲避覆盖地面的黑浪而设的避难所。而且在这个空间里,可以把现在的精神时间再延长十倍到上万倍。此外,据说避难所中还设置了模拟宇宙的虚拟环境,可以将其作为自由修改的沙盒。
终于,人类行将踏入神的领域。
如此看来,这家企业从一开始就打算推销他们的“宇宙”。当有人对这个<M美国>感到不满,或者社会混乱到无可挽回时,他们就会抛出这个极具魅力的避难所。
之后的宣传很有效果。对当今社会冷眼旁观的人、早已厌倦这里生活的人、一心追求新事物的人,他们就像换一款流行网游一样,奔向那个全新品的“宇宙”。
留在这个世界的,只剩至今还对Miracleman抱有执念的人们——好的也有,坏的也有。
接下来是佛陀悟到的第三条真理。
一切都是痛苦,而痛苦都有其原因。而且,根本都因黑暗而起。如果不消除原初的黑暗,痛苦就会无数次重复。
所以反过来,只要能消除那黑暗,就能消除一切的痛苦。
这就是佛陀的开悟。
这一天,我决定和母亲告别。
<M美国>的市民已经不到一半。离开这里的另一半不是逃去新的“宇宙”,就是通过诉讼争取到权利、从冷冻睡眠中醒来。
剩下的市民们无法从争斗泥沼中抽身,开始排斥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他人。像我这样立场暧昧的人则是最弱小的群体。
有一天,波特拉的老家传来紧急联络,我赶到现场一看,那里的街道只剩一片荒芜的光景。
街上常驻的攻击型BOT在不断放火,无人居住也无人管理的房屋化为瓦砾。眼前就像再现曾经那场<大洪水>一样,举办着一场趣味恶俗的展览会。
位于市中心的老家虽然外墙的贴图满是污言秽语,内部却还是我过去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恐怕恨我恨到把城镇搞得一团糟的那帮人,也还不至于非要突破安保来骚扰我。
母亲现在还平安无事,我一跑到她身边,她就抱住我,说着“真是个可爱的人”。AI若无其事地为坐到沙发上的我泡了一杯花草茶。
这时,我下定决心要删除母亲。
我不忍心再看到老家因为我被弄得乱七八糟了。虽然现在还平安无事,但如果被更有技术的人盯上,恐怕连我母亲的思考逻辑也会遭到篡改。不知到时的她会对我痛骂,还是会被人操控着上吊自杀呢。
我绝不想看到母亲变成那个样子。
我动用管理权限,下令删除母亲。半空中浮出显示屏幕,经过多次认证后,我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这时,母亲从柜子上拿起一个小人偶。
“你还记得这个人偶吗?”说着,母亲把治安官的人偶拿给我看。
“这是你十岁时的礼物。”
那是我小时候喜欢的治安官形象的玩具,戴着牛仔帽和围巾,胸前别着星徽。现在看来设计颇为廉价。
“你以前最喜欢治安官了,说他能干掉坏印第安人,还经常扮成治安官玩呢。”
母亲抱着治安官的人偶向我走近。在她怀念过去的表情中,隐约可见眼中的泪水。她的样子就像知道自己即将被删除,想引起我的同情一样。
事实上,这只是家人型AI搭载的功能之一,即为了防止管理者与AI发生争执时冲动删除,AI会在预设中选择最能诉诸感情的场景。
“你那时对我说,长大了要保护妈妈,所以才想当治安官呢。”
母亲抱着我,对我讲述起那个和平年代的回忆:带我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想方设法做出我想吃的菜式的时候。不管听到哪一个,我心里都无比痛苦。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保护眼前这个母亲,就是保护我自己的记忆。我真正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曾经珍藏的治安官人偶也早就被烧毁了。
“谢谢你,妈妈。”
我再次点击屏幕上显示的同意书,完成最终确认。母亲抱着我,就这样消失了。
“无论好印第安人还是坏印第安人,都已经不在了呀。”
第四条真理,在佛陀悟到的真理中最为重要。
佛陀想出了断绝痛苦的原因的办法。也就是既不高也不低,既不热也不冷,既不近也不远,活在一切的正中间的道理。
第一,要正确地知晓。要知道:有自我,有他者,有因果报应,有各种痛苦,痛苦各有其原因。要正确地知晓这些道理。这一点最为重要。
第二,要正确地思考。憎恨和愤怒会伤害自己,动用武力会伤害他人。如果想要的过多,就必定会落入其中一种。这是万万不可的。
第三,要正确地说话。不可说谎,不可说招惹是非的话,不可说花言巧语。这一点我就很不擅长——哎呀、这种闲话也不好。
第四点到第八点更具实践性。要按正确的思考去实践,要做必需的工作,要做好事而不做坏事。还要知晓自己的灵魂处于怎样的状态,要让灵魂始终保持正确的状态。
佛陀终于发现,以上八点就是开悟之道。
在启程前往“宇宙”的那天早上,我最后一次造访那片土地。
我童年生活在布恩维尔的城区。往西走一点,就到了阿贡族的小潘尼保留地。到了这个时期,就连鸽派的朝圣者也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只有被换了无数次贴图的招牌。
我踏入这片灰色土地的瞬间,多个图层便重合到一起。原本低分辨率的图像留下些微噪点,之前舞台布景般的建筑替换得更加真实精细,还增加了大量草地覆盖的山林。至今从未有人提供过参考信息的空间,仅因我一个人的记忆而得到更新。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是仅属于我的记忆。
“不要去印第安保留地玩”——我已经好多次让母亲因此面露不悦。尽管如此,每当我的挚友邀请我时,我都会和他到这里一起玩。
我拨开草丛往里走。猛然往脚边一看,我发现一条响尾蛇。
那可能是某人丢下的电子宠物。但对我来说——相信我挚友的想法也一样——那是一个象征。
“轮回转世。”
为了自己和挚友,我一脚踢向那个坏印第安人的转世。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某人的灵魂,将留在这个空荡荡的乐园里。
之后,我踏上了前往“宇宙”的旅程。
佛陀持续冥想了七天,终于悟到全部真理,睁开了眼睛。他坐靠的那棵树,被称为“开悟的圣橡树(普提·卡兹夫)”。
就在这时,佛陀成为觉醒之人。
7
我和其他市民一样,潜入新的“宇宙”。
完成移居的约3000万市民,互相之间已不再交流,而是在为各自准备的世界里自由创造游乐。在这里,生存再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有的只是数万年乃至数亿年的漫长时间。
因为我的精神时间已再次被延长上万倍,所以在Empty过去一秒钟,在我的世界需要将近半个世纪。即便如此,从星辰诞生的周期来看,这种时间跨度也只是弹指一瞬。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外部世界和我的世界的时间感终于达成一致。
在这个“宇宙”过了三万年后,传来了Miracleman的听证会中断的消息。好像是因为开始有市民从冷冻睡眠中醒来,Miracleman他们所在的Empty也开始对应采取行动。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我还是一边期待着第三次听证会的召开,一边关注着为自己创造的世界。
在广阔的“宇宙”中,恒星随机地诞生又消亡。守望着稍加外力产生的银河,思考恒星的配置,等待行星的聚集——虽然有不少市民会这样再现宇宙环境,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制造类地行星、由自己来模拟生物进化的路线。看来无论是谁,似乎都还对地球抱有执念。
我没有从头开始构建环境的毅力,所以决定套用其他市民创造的太阳系配置。有的市民还公开分发直到人类诞生的流程教学,但我想自己来完成这一步。
于是我把焦点集中到诞生的地球上,施加微小的力量引发倾斜,等待海洋生成。当行星终于冷却后,堆积的水蒸气凝结汇聚成海洋,产生了无数的泡沫和有机物。感觉从这一步到生命诞生的流程长得简直没有尽头,所以我这里也利用了一部分别的市民做好的配置。终于,蛋白质创造出最初的生命。
在过去的这数亿年的时间里,我想起了Miracleman讲述的关于痛苦的真理。
在原始的海洋中,只要移动出现趋向,有机物就会分离,构成细胞的形态,细胞以自我的本能活动,感知到其他生命并与之结合,最终成为生物的个体,继续产生、生存、衰老、死亡。
一切都是在重复这个过程。消亡的细胞变成新的细胞,为了生存又置身于其他的生物系统,重新结合,又再度消亡。
之后的几十亿年,我调整了精神时间进行跳过。于是,不知何时出现了进行光合作用的傲慢的原始藻类,它们产生大量的氧气污染着地球。为了逃离这个地狱,生命又重新改变形态。从此诞生了单一个细胞就包含整个复杂社会的真核生物,它们通过有性生殖交换遗传信息。之后,在这些想要与他者结合的生命中产生了多细胞生物。
我不由地笑了出来。无论过上多久,都逃不出这个生命的轮回。每当环境荒废,生命就会寻找其他方向,试图在别处生存。但是,身处的环境总有一天会改变。这样一来,就会再度寻找别的方向。
生命的进化本身,就是永无止境的痛苦。
当我发现这一点时,从<对面>传来一个声音。
能再次站在这里,我为此感到自豪。
就在我见证模拟的寒武纪大爆发(Cambrian Explosion)[19] 的时候,外部世界开始了Miracleman的第三次听证会。
看来外面也过了将近一年时间。Miracleman的容貌虽然没有变化,但可能因为来之前工作相当繁忙,他的表情中隐约带着一丝疲惫。
而且,这份疲惫就是美国正走在复兴路上的证明。
现在也有很多人正在醒来,想要为重振美国作出贡献。虽然这项事业漫无止境,但我们确实在一步步向前迈进。这一点毋庸置疑。
老实说,对至今仍在那边生活的人们,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可能拯救你们所有人,而且在哪里生活也是个人的自由。并非只有我们这片大地才是大地。
不过,去年的听证会上我没能把佛陀的故事讲完。这是我的遗憾。
请你们务必听一听,阿贡族传承的佛陀最后的故事。
我的“宇宙”里,生命进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
在这无数的生命之中,会延伸出一条通往现代人类的路线。我就像在长满的无数植物中进行疏苗一样,定期引发生物物种的灭绝。为了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生命又进化出更多样的形态。
干燥的大陆上开始长出植物,海里也产生脊椎动物遨游其中。到了这一步,只需耐心等候人类出现即可。
佛陀悟道后,犹豫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教导传授给别人。
因为佛陀悟得的道理,与人们本来的生存方式完全相反。痛苦存在于一切的事物,消除痛苦就等于消除一切。
但是,梵天现身在佛陀面前。
梵天希望佛陀把自己所悟的道理传授给人们。即使道理与人们的生存方式相悖,也一定有人需要消除其痛苦。所以,应该为了这些人而传授道理。
于是,佛陀决定向人们宣讲自己的教导。
不久,大陆上出现了类似恐龙的大型生物,同一时期也产生了最早的哺乳动物。在恐龙即将席卷大地的时候,我肆意引发各种天灾,导致它们走向灭绝。幸存下来的恐龙变成了大型鸟类,与之对抗的大型哺乳动物也应运而生。这些物种之间每有过度增长之时,我就会想办法将其灭绝。经历了无数次的繁荣与灭绝,物种已遍布地表之上。
之后,一直逃生至今的小型灵长类动物终于甩开束缚,变成了近似人类的模样。更有一些弱小个体无法适应树上的生活,被赶出栖息地、来到平原上,为了生存开始用双脚直立行走。这是人类迈出的第一步。
刚刚诞生的人类虽然也带着迷茫,但还是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原始的人类感知他者、与人交往、互相结合、挣扎生存、逐渐衰老而走向死亡。
诞生于满是痛苦的世界里的人类,分成了留在寒冷的欧罗巴和向东进发的两个群体。在迁徙的过程中,群体历经多次分分合合,最终群体的一支抵达了亚美利加大陆。这里就是终点。
人类继续过着混杂了狩猎与农耕的生活,在此期间各地出现了原始的聚落。然后在人类不断游走于各个聚落之间的移动过程中,于各个方向汇集的交点处便产生了文明。产生文明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有多么优秀的个体,而只是因为那里是人类来往的十字路口而已。
文明又产生出多样的事物,人类以加速度推进着社会的发展。作为十字路口,欧罗细亚大陆相当优秀。无数文明在此诞生又灭亡,从灭亡的废墟中又会诞生新的文明。兴盛和灭亡的周期转动越快,社会就越加复杂,就会创造出比以前更高程度的文明。
而在北亚美利加大陆,事情却不是这样。中南美有多个文明兴起,在相互毁灭和淘汰中最终形成了巨大的文明。然而,北亚美利加大陆是如此宽广,人类各自分开生活。这里既没有发生互相的结合,也没有文明之间的生死循环。
就在稍没留意之时,欧罗巴的人类已经开始了以新世界为目标的航海之旅。他们走的是和被赶出森林的祖先一样的道路:在黑暗中找到方向,并试图在那里生存下去。
之后,跨越大西洋的人类抵达亚美利加。
佛陀向各地的部族宣讲教导。
追随佛陀的人越来越多。之后佛陀来到小潘尼的山中,在那里传授四条真理和八种正确的开悟之道。受教的部族将佛陀的教导称为“神圣的真谛(阿达摩)”。
他们,就是我们的先祖。
历史反反复复地重演。
欧罗巴的人类一定会前往亚美利加大陆。他们操弄欧罗巴文明的理论,单方面强迫当地的原住民签订条约来抢夺土地。有不服从的,他们便发起斗争,把对方赶出故乡。
即使我稍微操作对当地民族施加恩惠,也无法填平这中间的鸿沟。无论是怎样的环境,都必然会发生达科他战争,导致伤膝河大屠杀[20] 。
我仍不死心,决定放弃现在的世界环境,从保存点重新开始。
我阻止地中海出现罗马文明,促使东方的文明进一步发展。于是出现了有趣的结果:兴起了一个从日本列岛出发跨越太平洋的文明。这个文明抵达亚美利加西岸,传播了与佛教相似的独特宗教。
到此为止还让我看得饶有兴致。但不久之后,这个东方文明也和欧罗巴一样,开始驱逐大陆上的原住民。他们一边与西伯利亚附近兴起的帝国争夺大陆,一边逆着原来美国走过的道路从西向东穿过亚美利加,直到宣布独立建立起巨大的国家。
我只能苦笑,删除了上演那个历史的地球。
一切都是一样的。美国只要产生于世,就必然会犯下驱逐印第安人的罪孽。
佛陀即将迎来终结之日。
只要佛陀还是人身,就终有死期。但是,佛陀已经开悟,所以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重生为“六种生存之道”中的任何一种,而是去往完全的“无”。
佛陀来到小潘尼的深山,走进一片烟草(世迦)丛生的神圣田野。佛陀拨开烟草,准备踏上旅程。
地球已不知重来了多少次。
为了让这次的世界环境无限接近现实,我做了许多细致的调整。鉴于有很多预设配置可供参考,想必也有很多市民尝试过同样的操作。不过,最近来自其他市民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少。
不管怎样,我都满足于重现这个令人怀念的地球。
无论是我童年生活的布恩维尔,还是搬家去往的旧金山,几乎都和以前一样。在波特拉的街道一角,母亲正抱着一个和我很像的小孩。
之后,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它降临了。
就在<大洪水>袭击现实美国的前夜。不断进化的病毒在瞬间扩散开来,致命性的疾病开始流行,人们纷纷陷入恐慌。
即便如此,几年后事态也稳定下来,美国恢复了原来的面貌。
我把世界环境倒回某个时点,制造两股巨大的飓风袭击大陆。同时在加利福尼亚引发大地震,葬送了许多人的性命。
于是,这个世界沿着与现实无异的路线,走向了崩溃。就像垫着薄纸勾画下面的图案——虽然边缘多少有些参差——大致还是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模拟美国选择逃进虚拟世界,之后被留在大陆上的还是印第安人。不久后零星的暴动和争夺也平息下来,本来昏暗的大地上开始冒出点点星火。
我把视角聚焦在小潘尼保留地,观察在那里生活的模拟阿贡族。他们小小的团体内还在携手合作。有力气的年轻人从破败的城镇中找出加工过的食物,又开始小规模地种植农作物。
到了晚上,这里响起欢快的音乐。保留地的边上建起了蒸汗小屋(Sweat Lodge)[21] ,在这里举行着类似于佛教的火供护摩[22] 的仪式。人们唱着阿贡族流传下来的经典,围着火堆跳起供奉之舞。而在人群圆圈的中心,有一个盯着火焰的年轻人。这个人有着长长的黑发、冰冷的眼神和暧昧的微笑。
他,就是这个世界的Miracleman。
在神圣森林之中,佛陀传授了最后的教导。
听到佛陀教导的,是他弟子之一的亚难。无比尊敬佛陀的亚难,对佛陀之将死更无比悲伤。
佛陀告诉亚难,不要悲伤。空也好地也好,一切事物都有终结之时。一切仍将集聚,又将分离。
亚难又问,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们该怎么生存下去才好?于是佛陀回答道。
要牢记这四件事。
从远方传来的Miracleman的声音,和这个世界被火焰照亮的Miracleman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红色的火光照出人的模样。
我不由地向那位幻想中的Miracleman发问。
“为什么美国会灭亡?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疾病和灾害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亡吗?”
佛陀告诉他。首先,人产生于世上,只要驱动肉身,就已让无数事物走向毁灭。灵魂只是充斥于大地上,从一开始就在走向死亡,其间还会互相争斗。就这样,生命在 “六种生存之道”中不断往复轮回。
“我们活在精神时间里,这里本该没有肉身的痛苦。但还是会有痛苦,还是会失去家人,人们也还会有争斗。”
佛陀告诉他。其次,人有各种感觉,包括看到的、听到的、碰到的、感受到的。只要有感觉,就无法摆脱痛苦。只要有自我,就有痛苦在其中。
“我们无数次想造出理想中的美国。但是,不管什么文明终究都会灭亡。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巨大的文明,结果都一样。”
佛陀告诉他。而且,人还有思想。只要想在黑暗中寻找方向,最后就一定会走向痛苦。这就像织布,无数条线缠起来朝定好的方向编织下去。如果第一条线就错了,之后也就不可能完成。
“那么,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的问题,被回以微笑。
这个瞬间,照亮Miracleman脸上的火焰熄灭了,“宇宙”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最后,佛陀告诉他。
此身虽已泯灭,此法仍在世间。
从此,再也听不到Miracleman传来的话语。
就像佛陀到达涅槃之境,Miracleman也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不见。
我潜入这个“宇宙”的最深处,置身在一无所有的虚无之中。这里没有星光,也没有方向。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没有任何区别。
于是,我回想起Miracleman的话。
自己离开后,这个世界还会留下什么?他说,是法则,是结构,是原理。原来万物就是为此而活吗?
突然,我感觉有什么在黑暗中移动。
那是肉眼无法看见的基本粒子的运动。出现趋向的基本粒子发生旋转,然后碰撞到其他的粒子。有的就此消失,也有的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一切都是一样的。”
我朝着一个小点出发。
我启动原本停止的世界环境,回到自己创造的地球。然后来到北亚美利加大陆西岸加利福尼亚小潘尼保留地的小屋的火堆前。
Miracleman看见我,满脸的不可思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给Miracleman指示方向,让他径直往东去。
“原来你,就是梵天。”
Miracleman嘴里呢喃着,仿佛被什么驱使一般冲出了小屋。不久,Miracleman一定会带领着阿贡族,与别的部族一起联手拯救亚美利加。之后,他就会对这个世界的我传去话语。轮回的痛苦还会在此延续,但终有一天能够从中解放。
终于,我决定醒来。
8
我醒来后,首先为我指引的是一个霍皮族的青年。
他是致力于美国复兴的一名志愿者,现在在洛杉矶的避难所工作,似乎负责照看像我这样大梦初醒的市民们。
经过几天的康复训练和脑部检查后,我终于被允许自由外出。
我在<M美国>的精神时间里度过了几十亿年,但我无法将这些记忆带回Empty。巨量的信息远超个人大脑处理的极限,脆弱的记忆就像梦中的景象般变得支离破碎,每天都在不断消散。
尽管如此,我也早已决定了要去的地方。
在我入睡的时间里,这个美国已过去了近三十年。
从洛杉矶开往旧金山的列车干净整洁,车窗外的街景令人耳目一新。虽然还残留着历经<大洪水>的伤痕,很多地区还未得到重建,但美国复兴的脚步确实正在迈进。
不久我抵达旧金山。虽然半岛的一半还淹没在水下,城镇市井的活力却正在复苏。我一路向北,映入眼帘的是塌毁的金门大桥。场面多少让人心情沉重,但海峡中仍有船只奋力前行的身影。
我要找的人据说就在旧金山北端的普雷西迪奥公园(Presidio Park)。连那个霍皮族青年也自豪地说在那里见过那位圣人。
我一进公园便认出去往的人群,开始想象起要见的那个人。沿着树木林立的道路,来到可以眺望旧金山湾的北端海滩。越靠近海边,人群就变得越发安静。也有很多人就坐在树荫之下进行冥想。
前方的人们围坐成了一圈。圆圈的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树,树上挂着星条旗。旗帜下面是一个印第安人。那个人好像在向周围的人讲授自己部族的教义。
这时,位于中心的那个人看见我,站了起来。
“我一直在等你来。”
星条旗下的人朝我走来。周围许多人让出一条道路,注视着我们相会的瞬间。
“在<M美国>那边,到底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呢?想必足有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长……”
在我面前的是Miracleman。
他依旧留着长长的黑发,但里面已夹杂些许花白。在皱纹的挤压下,锐利的双眼也带着几分柔和。唯有他的微笑,没有一点改变。
三十多年后的Miracleman抱住了我,然后轻声念道。
“真是个可爱的人。可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Miracleman像在试探我一样,指向东方。
位于东方的事物,现在已和自由女神像并列,成为全新美国的象征。
“你真正的名字,叫弥勒(Miroku)。”
东方的阿卡特兹岛上建起了巨大的佛像。那副暧昧的微笑,和我眼前的他何其相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