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红楼梦》里的笔法
说起红楼梦里的名场面,你会想到什么?
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龄官画蔷,宝琴立雪,宝玉雪地跪拜等等…还有群像“冬闺集艳图”甚至“顽童闹学图“等等,都是画面感极强的场景,也是对读者来说强有力的“视觉锤”。
古人说王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们也可以说曹雪芹“文中有画,画中有诗”。作者的画笔里有工笔细描,也有泼墨写意,还有点缀诗笔诗情,达到了文与画,画与诗的交融流动,这样的诗情画意的文字拓宽了画面的文化意涵。
先说个细微处的画面。第二十五回,宝玉早起搜寻昨天那个倒茶的丫头小红:
“宝玉便汲着鞋,晃出房门,只装着看花儿……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
此处脂批:“隔花人远天涯近”,语出《西厢记》。这个只是没有太多情感的画面图景。而后文的蔷薇花架偷看“龄官画蔷”,宝玉看到一个少女的怀春心事,才更有“隔花人远天涯近”的诗境画意,方才悟得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得各人的眼泪。
一、按人制图:单人画笔里性格与场面的交融
很多研究者都认为曹雪芹是会画画的,还有作者借宝钗那一大段的论画的说法,就更能证明。曹雪芹在书中多次情景交融的描写中展现了诗情才情,更显露画意画才,创作意图极强地将画面感融入在文字描述之中,也是作者创作的自觉与审美意识的展现。
最典型例子应是多次对喜爱的人物进行画笔勾勒,次数最多的应该算是林黛玉,而最出名的则是“黛玉葬花”: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 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
庚辰侧在此处批:“一幅采芝图,非葬花图也。”说的是黛玉已经葬完花了,荷锄走来的。后面还有一次,宝玉眼中见黛玉的《葬花吟》:在第二十八回: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然后就是黛玉念诗《葬花吟》。可以说这些“黛玉葬花”的画境是来自“诗境”的,是有着大量艺术来源,比如他祖父曹寅的《楝亭诗钞》有两首葬花诗,一首是《题柳村墨杏花图》:“勾吴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点鬓华。省识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另一首是《题王髯月下杏花图》:“墙头马上纷无数,望去新红第几家。前日故巢来燕子,同时春雨葬梅花。”曹寅还有别号“西堂扫花行者”,更能说明它的艺术源头。
这两次“葬花”画笔都是以宝玉的爱怜视角来写黛玉,突出两人的情感交融,知心情谊。曹雪芹还多次以画笔来单独描画黛玉的独处,更显她的孤寂与自怜。
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结尾处: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上,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在这里是画与诗的交融,而曹公写书本就有“传诗”之意,在此对诗歌和戏曲的化用,更是出神入化。而另一段,黛玉在被晴雯误认拒绝入怡红院:
“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这段“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简直是人物工笔画,画笔是与人物性格紧贴在一起的,对比“湘云醉卧”的画笔就更显黛湘两人性格上的差异。
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两个概念:“低语境文化”和“高语境文化”,以此解释东方说话的艺术和人际关系的微妙 。“低语境文化”的特点是偏重字面语言的逻辑性,没有“春秋大义”,不会“深文周纳”,不考虑说话者的地位、身份和动机。
中国是典型的“高语境文化”,特别是《红楼梦》所绘的各种场景, 字面意思之外常有弦外之音。 在高语境文化里,交流不只是靠语言,还有群体的文化默契。不止黛玉葬花有自己的艺术源头,宝钗扑蝶,湘云醉卧,龄官画蔷,宝琴立雪等等也有高语境的文化意涵,而曹公单人画笔里凸显的是人物性格与场面的交融,也是按头制帽,按人制图,各人有各人的文化语境诗境,各人也各有专属的图示图画,
二、动图静图:多人场面与人物个性交融
不止读者有看书看到画的既视感,书里的人物也有书画的审美情趣。比如,黛玉嘲讽说刘姥姥逛大观园是“携蝗大嚼图”。这是俗的“动图”,书里更多的是雅的“静图”。第五十一回,大雪当中,宝琴立雪:
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老太太的审美点出了强视觉对比的“白雪红梅琉璃世界”,紧接着,第五十二回,出现书里人感受到的“冬闺集艳图”: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哪里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她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
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
这“冬闺集艳图”是静图,而赏心乐事还有动静皆宜的“百美吃蟹作诗图”,第三十八回,云丫头做东办螃蟹宴,贾母退场后才出现宴会的高潮:大家看了诗题,纷纷各自构思,黛玉钓鱼,喝合欢酒,宝姐姐拿桂花逗游鱼,探春李纨惜春看欧鹭,最怜迎春独在花阴下穿茉莉…这“百美图”是三三两两,疏疏密密,攒三聚五…纯是画笔,一一横摇出来各人所在图景动作,犹如横构图而徐徐展开的画卷。
曹公的画笔不止画贵族小姐,也画丫鬟行乐。在第六十四回,四月间,宝玉回怡红院,遇到晴雯追打芳官,原来是院里大小丫头在抓子儿赢瓜子…
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和那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和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着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给我拦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语未了,只听见屋里唏哗喇的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儿往那里去?输了不叫打!宝玉不在家,我看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饶他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就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么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仍要捉拿。芳官早已藏在身后,搂着宝玉不放。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来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春燕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给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出去了。晴雯因赶芳官,将懁内的子儿撒了一地。
这段怡红院的日常丫鬟生活极其生动,简直是一副“丫鬟行乐图”,乃“动图”,可与潇湘馆钗黛等人的“冬闺集艳图”对看。而整幅图是个跟拍的长镜头vlog,全在宝玉视线移步换景,各个人物次第出现,观众随宝玉纵深视角也慢慢接近事件真相,看到事物全貌“丫鬟行乐图”。
导演徐皓峰在《上海文学》开了个说红楼的专栏,用导演的眼光视角解说红楼,他说导演不知道怎么拍,就去看红楼梦。好像曹雪芹先知先觉知道怎么铺陈安排剧情,设计镜头,比如大观园里两宴刘姥姥的时候,有个“众人大笑图”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横摇长镜头。
大家先是“发怔”,因事属突然,但一听明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笑的全景。接着是一组特写镜头,把各人千姿百态的笑一一展现:“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她性格开朗豪爽,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所以一大笑,连饭也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黛玉体弱,突然大笑,一口气接不上来,只好伏着桌子喊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宝玉素知他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大笑之时,也乘机向贾母撒娇。
贾母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王夫人的动作显示她立马明白了凤姐的恶作剧,但笑得连话也讲不出来;老成持重的客人也忍俊不禁,“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然后镜头接住“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机敏过人的探春笑到连碗也端不稳;“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揉肠子”,惜春最小,娇气十足,笑痛了肚子,便要她的奶母来帮助。
各人有各人的笑态,不同的笑态揭示出不同人物的地位、性格、气质、心理状态等等的微妙区别。在上的主子们的笑是穷形尽相,逼真传神。在下的媳妇丫头们也“无一个不弯腰屈背”,这是全貌,奴才不敢有失态,笑也要忍着,实在忍不住,也要避开主子“躲出去蹲着笑”,忍得住的,赶快上来履行奴仆的职责,替小姐们换衣裳。
谁的笑没描绘呢?二木头迎春和老成持重的宝钗,这是作者的“不写之写”。
俗的“动图”还有第七十五回,尤氏窗外偷窥看宁国府贾珍等人聚赌,脂砚斋点评说“宛然宵小群居终日图”,亦是画面横摇的长镜头。
三、鸟鸣画更幽:画里有音的声景
文里有画,画里有诗,画里亦有声。像上面的“美图”“艳图”是强烈的视觉享受,更有独特的声音也存在于画图里。比如,潇湘馆内的特殊声景之一是鹦鹉声。小说中借“鹦哥”发声的描写,体现出黛玉的精神志趣:
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暖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子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覃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鹉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这段佳人动静相宜,人鸟相谐的图画可谓黛玉潇湘馆的日常。
周霄在《中国古代小说声景研究》说道:“雨打竹蕉声”则是潇湘馆外的第二个标志声景。在第四十五回中,黛玉旧疾复发,于房中养病的环境描写: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夜雨芭蕉”本就是古代江南士大夫造园的设计标准之一,正如计成《园冶·园说》中所说:“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
此处描写的是潇湘馆外秋雨打竹梢、蕉叶之声。雨打芭蕉是古人偏爱的听雨方式之一,正所谓“种蕉可以邀雨”雨打芭蕉也成为士大夫文人创作之常用意象,如刘禹锡诗:“觉后始知身是梦,况闻寒雨滴芭蕉。”李后主词:“秋风多,雨如何,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贺铸《题芭蕉叶》:“隔窗赖有芭蕉叶,未负潇湘夜雨声。”芭蕉也是佛教中的常见意象,《维摩诘经》说:“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用芭蕉的易碎、中空来比喻空幻。秋雨之下竹叶、蕉叶易碎,体现一种飘零易逝的感觉。
画笔诗笔不只是把诗句化成画面场景,也有直接出现在作诗的现场,用诗笔勾勒活画当时创作现场。如湘云黛玉联诗,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然后就是湘云黛玉的名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读者几次被作者带入诗歌现场,与作诗人物(主要就是黛玉)共时共景共情画笔沉浸感也让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从而有了“自己人效应”。其实,这诗歌现场有画意,更有声音配合,比如鸟音歌声笛声......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回目中就“笛声”书写:
只听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众人不禁伤感,忙转身陪笑说语解释,又命换酒止笛。
此处“中秋夜宴图”听笛闻桂赏月亦有高语境的文化背景意涵,其独特的地方在于桂花阴中发出的笛声,结合之前的甄府抄家与贾府的势衰,笛声更是惹得贾母感伤流泪。这幅图可与前两日宁国府贾珍等人的“夜宴行乐图”的声景对看,没有笛声,只有祠堂里的叹息声来预警。
创作者在艺术上做到“诗”“画”“文”“乐”的交融互通,才能展露在《红楼梦》里,从而刻画了如此多的强有力的视觉锤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