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给男人当爹的机会？

前天，有个写作班学员说，碰见一件事让她很不舒服，有个老男人总是想给她当爹，教育她这教育她那的。我说，那你就写出来嘛。她觉得有道理，“那些得罪我的人，一个也别想跑，姑奶奶写小说编排死你们（三个坏笑）”。

昨天看了她发来的文章，我觉得不是那回事。文章挺有意思，但症结不像她说的——不仅在于老男人想当她的爹，更在于她想当老男人的姑奶奶。

回她邮件后，她发来微信问：“你觉得我刻薄吗？”我总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她对我完全不刻薄，但文章里对别人会刻薄，而且我知道她很为自己的刻薄而骄傲。但她的刻薄有时候不一定在点子上，杀伤力不够。我当时在开车，等红绿灯的间隙语音回她：“你最主要的特点还不是刻薄，而是自恋。”她就来兴趣了，要我解释，我下午有工作，就说晚上直播间里聊吧。晚上直播时聊了半天（有回放）。早上又想到一些，再补充几句。

想当爹，并不是男人的毛病。如果是一两个男人有这癖好，可以说是毛病；很多男人都有这癖好，就不叫毛病了，叫“属性”。这种属性也没啥，很多男人也不会走在大街上摁着别人的头强当爹。碰见有钱有势的人，恨不得撵着屁股求别人给他当爹。爹不爹的另说，我想说的是游戏规则，费尔泼赖的问题。

这个朋友，笔名叫上官，她被老男人邀请去饭局，别人都比她有钱有资源，她憋着一股子劲儿，把饭局当成一盘棋，想要下赢人家。她说，她最想要的不是人家给她机会，给她资源，跟她合作（我说“合作”这个词别人可以讲，但你讲不合适，因为我们就是个打工的；资本家可以跟工人说合作，但工人不要以为那是合作，不把它叫剥削就不错了），而是希望别人给她尊重。

别人跟她不容易聊到一块去（这很正常，因为圈子不一样，感兴趣的话题也不一样），就成了几个老男人谈笑风生，她受冷落的局面。偶尔有人跟她搭一两句话，被她看成同情的怜悯。——其实，我倒觉得，这种饭局相对来说是对女性最友好的。我见过饭局上三十来岁的职场女性为了表示自己能够融入老油腻男的聊天，吹嘘自己挺能识人，一眼就能把别人看透，对面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的嬉皮笑脸说：“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不是连一条内裤都不剩了？”——那个男的是饭局最主要的客人，女的是来陪客的。有些饭局参加之前你就该意识到，你的角色是来之前就分配好的，这就是游戏规则。你大可不玩、不参与，既然来了，不让他们当爹，还想赢得这帮人的尊重，不可能的。

其实，上官写的那场饭局，我看了觉得还好。主人是邀请她们一家三口去的，同时又叫了五六个有钱有资源的朋友。——这种饭局其实你的角色不是陪客，你只是一个相对不重要的客人。因为她老公有事出差，就只有她带着孩子去了。她为了引起别人重视，努力融入饭局，带着孩子敬酒，原文写道：

“我带着孩子把在座的每一位都敬一遍，孩子非常懂事，每敬一个人都严格按照我曾经教过他的敬酒礼仪，右手端自己的杯子，左手托对方杯子的底部，让自己的杯口捧在对方杯子的腰部，碰完喝一口，然后用眼神回应对方，并用手势请对方入座。”

——太用力了。说实话，我并非不认同她觉得那些老男人有给她当爹的想法，因为竟然没有一个人拒绝一个母亲带着小孩这样干（感觉她家小孩不是幼儿园就是小学低年级）。要是我在这个饭局上，我坚决不会接受小孩这样给我敬酒（别说我不喝酒，就算以茶代酒也不行）。我根本觉得不该让小孩学这一套——这是什么狗屁礼仪？将来小孩大了，有求人的时候，有好这一口的时候，到那时候他想这样干是他的事儿。但这不该由当爹当妈的来教。我很反感男人的两种行为：命令孩子给别人敬酒，命令老婆给别人点烟。

连麦时候上官告诉我，她这样做，是想通过懂礼貌来赢得别人对她的尊重。我说，这大错特错了。——你得知道规矩的本质是什么。规矩是游戏规则。有些游戏是公平的游戏，费尔泼赖（fair play），但我们在世俗世界，绝大多数游戏不是费尔泼赖，绝大多数游戏是剥削，是摩擦。对这样的游戏这样的人，你越是守规矩懂礼貌，越是没有价值；因为你就是一个服服帖帖的被宰割的韭菜，是用来满足别人情绪价值的道具。

其实，上官参加的这场饭局还好，只是她由于感受到身份的巨大落差而过于用力了。小孩敬酒之后，过了会儿，主人说：“小刘，时间也不早了，孩子也需要早点休息，你随时可以离席，不用觉得不礼貌。”——这个说法完全没毛病，但她理解为主人在对她下逐客令，是对她的不尊重。其实，主人提出某位女士可以先走，恰恰是对她的尊重。不尊重是反过来，想走也不让你走，让你“再坐会儿”。

后来上官从群里把那些男人的微信都加了，跟其中一个“比我大了十几岁，五官清秀，身材瘦削，穿一件浅灰色T恤显得干净清爽”的“老师”聊，因为席间主人说过那个老师也懂哲学，“你们可以切磋切磋”。那个老师就老想给他当爹，她说，“我觉得X老师未必一定不舍得给我资源，但是他一定要让我先甜甜地叫爸爸，然后再看心情施舍一点东西。关键是我看透了他这一点，打心底里瞧不上他的趣味，所以故意跟他拧着来，你想当爹？没门！……他屡次在我这个当爹未遂，胃口大大地被我吊起来了……”

我说上官自恋。因为，男人有当爹的癖好，想让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姑娘叫自己爸爸，这是一个不需要太厚非的事情。你知道这是男人的本性就好了。而上官是，她想给这样的男人当姑奶奶。女人有当姑奶奶的癖好，想让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男人叫自己姑奶奶，这也是一个不需要太厚非的事情。你知道这是女人的本性就好了。只是这样一来，你会发现，当别人比你有更多资源的时候，你不让别人给你当爹，你是当不了别人姑奶奶的。如果你有更多资源，那啥都不用说了，不管男人女人，会有一大堆人主动给你当孙子。但你没有资源，又要强行跟有资源的人“过招儿”（过招儿是她本人的话），那就要考虑：你能给别人提供什么价值？

千万别说情绪价值。当一个人为满足别人的情绪价值而存在的时候，就没价值了。如果你本身就是一个小羔羊，柔顺地被别人放上案板，你觉得别人可能因为这个尊重你吗？你觉得守规矩懂礼貌能成为别人高看你一眼的理由吗？

不会的。因为这压根儿不是费尔泼赖。在不是费尔泼赖的游戏中，遵守规则的人是韭菜，是羔羊。哪怕你把羊毛、羊肉都给别人，别人也觉得这是应该的。但是，如果你不配合，不服服帖帖，不懂礼貌，不讲武德，你反而有价值了。

邓文迪在酒会上碰见默多克，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人，pia，一杯红酒一滴不浪费地泼在默多克身上——放心，他绝对会高看你一眼。因为你不守规矩，不讲武德。在不是费尔泼赖的牌局中，双方势力悬殊，讲规矩的弱者不会受到任何重视，因为规矩是强者定的，只有破坏规矩的人，才能让强者紧张起来。

《红楼梦》里，贾母生病了，太医去看病，按规矩，女眷躺在床上，帘子要拉上——那会儿的帘子不透光，贾母把一只手伸出来让太医号脉。但贾母偏偏不拉。贾母说了一句话：“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贾母不懂规矩吗？太懂了。但贾母要破坏规矩。一个人不是通过守规矩来显示威权，而是通过破坏规矩来显示。贾母不仅破坏规矩，还把规矩背后的性禁忌捅破了：“那里”是子宫，“阿物儿”是胎儿，“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就是说，让他瞅两眼，我怀不了孕。

世间很多游戏不是费尔泼赖。破坏规矩永远比遵守规矩更能展示价值。如果你是强势的一方，破坏规矩体现的是你比规矩还大，你是规矩的制定者，规矩是约束别人的，但约束不了你。如果你是弱势的一方，破坏规矩表示你没有那么容易服帖，规矩能约束别的弱者，但约束不了你。

我们很多人是弱者。弱者不是提供不了价值。当弱者退出不费尔泼赖的牌局，不配合收割他们的人玩儿的时候，就有了价值。作为羔羊，晾出羊毛让别人薅，不是你的价值，你的价值是一毛不拔。当你不配合不公平的游戏，在不得不参与其中的时候不讲武德，不甘心服服帖帖躺在案板上，你就有价值了——招安价值。

但招安价值是危险的，因为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招安完成，你就恢复到毫无价值的状态了。过去的节度使，跟叛军打仗总要败，不是真的打不过，而是一旦把叛军平掉，自己就没价值了。

今天，很多行业是有门槛的，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进来。如果你碰见水平高的前辈，他就会带你入门。但你想：带你入门，他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价值？当爹的价值。如果你想要某些东西，恐怕就不能拒绝别人当爹。不要看不起王自如。一无所有的你，恐怕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门票。而一旦入门，他可能就再也当不了你的爹了，你耍得开的话，甚至可以当他的爹，或者姑奶奶。当你想当别人姑奶奶的时候，就表示你已经决心参与不费尔泼赖的牌局了。

这不是最危险的。如果你碰见水平更高的前辈，他不仅会带你入门，还会带你反复入门。什么意思呢？你每次叫他爸爸都会感觉学到很多，都会感觉终于入门了，庆幸自己终于来到了牌桌边缘，马上就能上牌桌。你就这样被“马上就能上牌桌”的诱惑鼓舞，一个劲儿地喊爸爸，反反复复入门。并感觉自己“永远在路上”。正因为你永远在路上，剥削你的人早就抵达终点了。要知道，真正的入门只需要一次。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反反复复入门，只有韭菜可以反反复复入筐。

一旦搞清楚这一点，就会明白，无产者的价值根本不在排队等候上牌桌，而在掀翻牌桌。一旦你展示出掀翻牌桌的能力，就具备了招安价值；假如你能反复展示掀牌桌的能力，你就不再是无产者，就具备了TZ价值。TZ价值是可以循环利用的招安价值。

在不费尔泼赖的牌局上，饭局上，不要幻想靠有礼貌有思想有情怀来赢得尊重。生命不是请客吃饭。如果不想做搅局者，或者不能做，那就远离。一个人的贪欲暴露在他渴望向他反感的人证明自己的时候、渴望赢得他讨厌的人尊重的时候。既然那么讨厌他们，感到恶心，为什么不掀了牌桌？为什么要把他们推到裁判的位置，自己去努力扮演选手呢？想当姑奶奶和当爹是同一种心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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