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一种
我常年生活在威海,喜欢这片山海,看得多了,就爱上它,喜欢琢磨它。
早春的时候,土地解了冻,湿土上呈现荔枝纹,松软而多水分,适合植物萌发。冬天压实的车辙,如果解冻的时候再受了压,会在局部发生表面完整下面半流体的改变,踩上去觉得下面稀稀溜溜的,却没有水渗出来。夏天的暴雨落到曝晒过的地上,砸起烟尘,土腥洋溢,瞬间被泥土加热,雨水变成温水。有雾的清晨,蛛网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配合着蛛网的形状,是珠帘,也是珍珠衫,细看每一滴都完整地映着日光。秋天我说:“天地如蚌,含着太阳。草叶上,凝着霜。”冬天,檐下挂着冰锥,窗上结着羽毛样的冰花,风把积雪塑造成蘑菇状。
这些,都是水。它在三态之间变来变去,这个世界也随之改变。还有云,有霞,有雾。有湖,有河,有海。它冻裂这世界、冲刷这世界、笼罩这世界、滋润这世界。
如果对这些好奇,你就不可能不留意四周,每一个清晨和黑夜,每一条江河与湖海。你不可能不留意到水边的植物与水里的动物。我在海里见过幼鱼沿着海岸巡游,那个数量太惊人了,它们把水染黑、染绿或染青,以亿记数,长达数千米,巡游数天。这么巨量的爆发,是生命沉默的狂欢,在人类社会之外,悄无声息地浩大。
还有水母。谁能数清一掬水中幼水母的个数?一顶一顶小伞一收一放,千千顶,万万顶,然后在几日之内消失不见,远涉重洋。
还有海鸟。哪一只是留鸟,哪一只是候鸟?它从何处来、在何处息、往何处去?那只像石子一样速降的,如何免于坠落,像风儿一样轻俏的,如何免于迷途?
自然海海,只是无言。
我们的观察,只为自已有所得,自然它并不在意。但如今,人类的手,伸得太长,山上的鸟网与海里的鱼网,鱼鸟几无生路。识得草木虫鱼之名,世界变得不同,这些本就是地球的家人啊。
做自然观察的人,最后都是环保主义者。因为关注自然,不仅仅是动植物本身,还有它们所处的环境。灭绝与繁盛,往往不在内因,而是外因。
前些时我去走山,玉米刚萌出一拃来高的时候,为防鸟害,人们会在其上架一层网。这层网,网住了一只灰头绿啄木鸟。它幸运地遇到了我,把它救了。如果无人帮助,再过几个小时它就会力竭而死——它犯了什么罪?
去年见过养殖扇贝的船拖上来的扇贝架子上,有一段残网,里面有带鱼、对虾和海鲈鱼,有活的、有死的,也有已腐烂的。这是移动的坟墓,它飘到哪里,死亡就降临哪里。追逐腐食的鱼虾,最终也会陷入死境。
对自然的热爱,最后会终结于对人类的憎恶么?并不。这份热爱会转化为行动,改善环境生态。比如海边废弃的扇贝笼网,呼吁把它收集起来集中处理,避免次生灾害,这个就可以做到。比如见到有人倒卖野生植物,就建议有关部门制止,这也可以做到。农村集市上卖野鸭野雁的老头儿,当场就跟他讲这不可以。上山的时候顺手解掉捕捉野兔的铁丝扣,顺手解开祈福的红绸带,解放被缢住的黑松。大的、宏观的做不到,无妨从身边小事做起。
当浓雾从海上升起,黑压压升腾,乌沉沉袭向市区,我正在路上开车,前雨刮自动启动,车尾仍被阳光照耀。这是魔幻一刻,却是自然的平常一瞬。所有的热爱,都在此刻得到回报,自然无言,包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