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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瓦格纳的《指环》的一点想法

纽伦堡meme歌手 2023-07-14 09:57:43 已编辑西班牙

前一阵去了一趟维也纳，追了一轮指环。说实话，在参考了今年欧洲几大歌剧院的《指环》之后（柏林、拜罗伊特、维也纳），维也纳的“性价比”是最低的（所谓性价比，是综合考量了指挥、歌手、导演及票价等因素得出的极具个人主观意见的看法）。柏林新制作的《指环》在去年刚上演时就已经是一票难求，据看过的朋友回报说属于当今顶级的制作；拜罗伊特更不用提，尽管去年上演的新制作招致嘘声一片，甚至时至今日，距离节日开幕还剩半个多月的光景依旧还有不少戏票没有卖完，但作为一个喜欢听瓦格纳的人，不去一趟拜罗伊特朝拜实在是愧对自己；而维也纳的《指环》，既非全新制作或名导加持，又没有特别顶级的歌手来帮衬，唯一值得前往的理由仅是他们这次请来的指挥是著名奥地利指挥家弗朗茨·威尔瑟-莫斯特，自然优先顺序放在了最末。因此在一开始，我也只买了堪称《指环》系列动机“期末考”的《诸神的黄昏》，听个热闹。

这可怜的歌手阵容甚至连一句“还不错”都称不上

结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距离首轮指环开演还有两周不到的时候，奥地利人突然宣布本次将是他最后一次指挥《指环》系列，这一下打了群众一个措手不及，只能着急忙慌地赶紧把票都给买全了——原本计划8月去拜罗伊特开启我人生第一次完整指环旅程的计划就这么被硬生生提前了一个多月，手忙脚乱地补习了剩下三部的细节内容懵懵懂懂地就飞去了维也纳——以上情形事后被我戏称为参加拜罗伊特高考前的二模考试。

在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叔本华将生活理解为一种对抗苦难的徒劳努力，人的意志的本质是人的欲望，而欲望的满足是短暂和不可持久的。人们的欲望无休止地追求满足，但这种追求只会带来无尽的欲望和痛苦。因此，生命被认为是被欲望和痛苦所支配的。这种思想在《指环》中也如数体现了出来：命运是不可避免的，神和人都无法逃脱无情的命运束缚，而试图通过一个强大且单纯的英雄的力量去打破这些规则用以改变命运的走向的尝试也都必将失败。贪婪、爱欲和背叛纠缠在一起打成一团死结没有出路。整部《指环》的故事也印证了这一点。尽管这枚戒指法力强大，但无论是神还是其他拥有过指环的人都没有获得理应得到的可以改变命运的力量：诸神之王沃坦和其他凡人一样失去了指环；法芙娜无法通过指环保护自己免遭屠戮；尼伯龙根人米梅因为对指环的贪婪丢掉了性命；而辉煌的英雄齐格弗里德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戴在他手上的是什么。尼采在他的著作《善恶的彼岸》中提到过，贪婪并非源于欲望，而是源于对欲望的抑制，所有的欲望都指向永恒，对永恒的追求是更多、更多和永远更多。瓦格纳在《黄昏》中同样也探讨了爱情的力量是否强大到可以打破贪婪带来的毁灭性循环。

瓦格纳从日尔曼神话中提取了他的《指环》四部曲的基本思想。尽管他将"Ranarök"（北欧古老史诗《埃达》中提及的众神与巨人的最后一战）解释为"Götterdämmerung"（众神的黄昏）在某种程度上不完全准确，更应该将其译为"众神的命运"，但众神黄昏的形象与那个时代的精神相契合。作为叔本华的崇拜者，瓦格纳用另一种更具象的方式展示了那个时代的文化氛围。起初，瓦格纳还在费尔巴哈思想的影响下试图通过说明可以通过爱的力量打破欲望、背叛和暴力的循环（《唐豪瑟》、《荷兰人》），并且神的力量在人类的世界中注定要消亡。而在后期受到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影响之后他开始修改他的《指环》构思，并将其最终发展成了一种无情的末世神话：在不可避免的、命中注定的时间走向中，世界终将崩溃，一切都回归自然，不仅是诸神的黄昏，甚至也是英雄和人类的黄昏。然而，灭亡是新事物产生的必要条件，因此那些反叛者/革命者也始终是灭亡的可靠宣传者。执行这一项任务的并不是大英雄齐格弗里德，而是那个阴暗的哈根。齐格弗里德的使命注定失败，旧秩序消失，新世界建立，哈根肯定并且执行了这一逻辑，尽管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哈根这个角色的身上虚无感觉醒了，虚无感本质是对生命的觉醒。在认识到人类欲望的无尽循环和生命的痛苦之后，通过哈根这个角色，瓦格纳接起了叔本华的思想，开始思考人对自身存在的深入意义。他放弃了费尔巴哈的思想，即认为人类的本性是积极向上的，神的末日和人类的自我救赎并不能划上等号。“末日审判”成为了新世界的开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昏》全剧也代表了一种直面事实并且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

然而叔本华认为在面对欲望的空虚和生命的痛苦时，人们会产生虚无感。而这种虚无感是对生命本质的觉醒，虚无的存在即证明了时间的存在。在他的观点中，时间并不被视为变化或运动，而是一种无常的存在：“因为最后，通过毁灭，时间宣告了大自然对其中出现的一切生物的价值的判决”。他认为毁灭是生命唯一的价值，同时也总是与生命意志相抵触。存在的东西无法长久存在，每一种东西在确认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带有毁灭、死亡的气息，没有获得救赎的希望——“事实是：我们注定要不幸，而且的确如此。”

说回本次维也纳的《指环》制作。歌手方面我原本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然而没想到到了《女武神》的时候Tomasz Konieczny 被直接从拜罗伊特抓壮丁来代打原本由美国男中音Eric Owens 饰演的沃坦，还一路代打到了《齐格弗里德》。我原本就很不喜欢Eric Owens，这下正合我意；Klaus Florian Vogt 所饰演的齐格弗里德我原本也是没有抱有多高期待，他的声线在我的印象中只能唱罗恩格林这样富有童话色彩的角色，没想到他居然完美地扛了下来，甚至他那少年嗓音还非常贴合齐格弗里德这样自大又天真的角色，在第二幕吹响号角的唱段中一度让人觉得那个令路德维希二世沉迷不已的奇幻世界又回来了。到了《诸神的黄昏》，歌手的差劲程度已经到了另一层境界，五个多小时坐如针毡，演唱齐格弗里德的德国男高音Burkhard Fritz 表现极差，全程几乎从未唱得上去，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因为唱不上去第一幕还漏了好几句台词，简直让人想大骂一声你这样也配唱歌剧？还好唱哈根的的芬兰男低音Mika Kares 拯救了全场，他的哈根邪气又有些许的癫狂，声音丝滑饱满，多亏他的表演，让我觉得手上的这张戏票好歹还是回了本。

Tomasz Konieczny 的名字甚至还印在了节目单上，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他们一开始就商量好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莱茵的黄金》中最亮眼的角色是演唱Loge的瑞士男高音Michael Laurenz，酣畅淋漓地演出了火与诡计之神Loge的才智、狡诈和那些许的邪气。当天歌剧院的空调坏了，又恰逢维也纳被高温袭击，室外32度室内不知道多少度的桑拿环境下因为他的精彩演绎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煎熬。可惜当天的饰演的Eric Owens 已经状态极其不佳，已经到了开演前需要剧场经理出来致辞说明情况的程度。因此当《女武神》和《齐格弗里德》第二幕开场前经理再次出来说明将由Tomasz Konieczny 代替他演唱的时候全场响起了堪比谢幕时般雷鸣的掌声和欢呼——这些可爱的诚实的维也纳乐迷们！为你们鼓掌！

作为一个主攻早期音乐的人，莫斯特是我为数不多非常喜爱的演绎18世纪以后作品的指挥家，本次他的指挥也是没叫人失望，流畅，宽阔，稳重，如同莱茵河一般，表面怡静宜人，实则暗流涌动，紧密的乐句一层接着一层堆叠，和瓦格纳精心修饰的压头韵的文本交织在一起，彼此牵扯，互相影响，和《指环》的剧情一样，成为了一条互相推动前行的线索：《莱茵的黄金》里的诸多欺诈，《女武神》中齐格蒙德和洪丁那既定命运却又让人紧张的对峙、沃坦与布伦希尔德剑拔弩张的交锋，《齐格弗里德》扣人心弦的剧情走向，以及四联剧最终的高潮，《诸神的黄昏》中的英雄葬礼，毅然决然跳进熊熊火堆中殉夫的布伦希尔德，那铺天盖地的烈火和莱茵河水，莫斯特用了非常古典的手法，层层突进，在瓦尔哈拉宫殿倒塌的那一瞬间，力量到达了巅峰甚至不断喷发，音乐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有形的实体，叫人可见。

伟大的FWM！

至于舞台，这部制作在各个层面上都算是保有了瓦格纳的“传统”，尽管肉眼可见的预算捉襟见肘，但还是守住了老牌歌剧院的底线，瓦格纳在文本中指示的小溪和森林，布伦希尔德的坐骑格拉奈，以及陪伴齐格弗里德的大熊，通过投影或者1:1模型的方式一一展现，《黄昏》中插在齐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两人之间的大宝剑，也的确是稳稳当当地插了进去，而不是像根木棍似的在地上随意一丢划一根三八线。至于火光和洪水，则是通过网纱投影的方式突然在舞台上出现，伴随着莫斯特那大气华贵的风格，让人印象深刻，之前各种细节产生的不快在那一瞬间被洗涤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