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聚诗删

钱锺书存诗270余首，除了1967至1972年的特殊情况可能中断了写作外，其余年份基本都有诗作，这270余首是经过钱本人删汰后存留下的本人相对满意的作品。

读罢可见，其中好诗并不多见，大多枯槁无味，食古不化，或是剽滑率意，学习宋诗的路数是很明显的（钱初学李义山、黄仲则一路，经过陈衍指点后改弦易辙，但无论前后期大多都是在拼接改写。即便是佳作也显无味），不少可以归入所谓的学人诗行列，但大多数并不难读懂。按其诗作功力，个人估计不及钱所嘲笑的后山三成，亦不及后山有味（受钱宋诗选注以及主流文学史影响，宋诗不及唐诗，江西诗派是歪路，后山更是被嘲躲在被窝里吟诗，成为公认见解，影响一众人不读宋诗，只知复读机般大谈宋诗如何不好。影响之坏难以具陈）。学诗之人更不可以此琢磨诗法，以其诗非一流之故也。

钱早年诗作如“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巫山岂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模拟李义山、黄仲则而不敌。他如“杯盘草草酬佳节”模拟半山“草草杯盘供笑语”，可见钱模拟太甚以致点金成铁。这些已经删汰，不在存诗之列，存诗中有“纵卜他生惜此生”、“清苦数峰看露立”之类也很多，可见其对“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实践。钱诗除叠字过多外，还有“掐天片月未庭芳”、“一月掐天犹隐约”这类相似的句子，典故与词语重复之处也颇多，这在仅270余首的数量之中，不能不说是一病。

下为本人选出四十余首诗作，略加点评，匆忙而写，水平有限。未被选入的还有十余首亦可读，兹不赘述。

1934

还乡杂诗（选四）

昏黄落日恋孤城，嘈杂啼鸦乱市声。乍别暂归情味似，一般如梦欠分明。（此种与赴鄂道中其一类似）

盘餐随例且充肠，不羡侯鲭入馔尝。知为鲈鱼归亦得，底须远作水曹郎。（典故应用，是宋诗路数）

深浅枫如被酒红，杉松偃蹇翠浮空。残秋景物秾春色，烘染丹青见化工。（上联如在目前）

未甘闾里竟浮沉，湖海飘姚有夙心。一首移文惭列壑，故山如此负登临。（己身浮沉世间，纵有夙心，面对故山，想到北山移文，岂不愧乎）

玉泉山同绛

欲息人天籁，都沉车马音。风铃呶忽语，午塔闲无阴。

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钱五律少而不佳，此首差可）

薄暮车出大西路

点缀秋光野景妍，侵寻暝色莽无边。犹看矮屋衔残照，渐送疏林没晚烟。

眺远浑疑天拍地，追欢端欲日如年。义山此意吾能会，不适驱车一惘然。（钱诗喜作天拍地、海掀床、海拍天类似的句式）

1935

牛津公园感秋

绿水疏林影静涵，秋容秀野似江南。乡愁触拨干何事，忽向风前皱一潭。（末句皱字好）

1936

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

海国新年雾雨凄，茫茫愁绝失端倪。直须今昨分生死，自有悲欢异笑啼。

无恙别来春似旧，其亡归去梦都迷。萦青积翠西山道，与汝何时得共携。（颔联沉痛）

赠绛

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平易，类似元稹风格）

此心

伤春伤别昔曾经，木石吴儿渐忏情。七孔塞茅且浑沌，三星钩月不分明。

闻吹夜笛魂犹警，看动风幡意自平。漫说此中难测地，好凭心画验心声。（写出此心的微妙变化与起伏，含蓄）

牛津春事

不见花须柳眼，未闻语燕啼莺。开户蒙蒙细雨，故园何日清明。（此首六言算得上是佳作）

莱蒙湖边即目

瀑边淅沥风头湿，雪外嶙峋石骨斑。夜半不须持挟去，神州自有好湖山。（由此及彼，神州湖山岂逊于此，故不须挟去，化用庄子而不用其意）

返牛津瑙伦园(Norham Gardens)旧赁寓

缁衣抖擞两京埃，又著庵钟唤梦回。聊以为家归亦寄，仍容作主客重来。

当门夏木阴阴合，绕屋秋花缓缓开。借取小园充小隐，兰成词赋谢无才。（颔联似为死句，意思单一且无深意，可改换，颈联化用“阴阴夏木啭黄鹂”和“夏木阴阴正可人”，神态自得，是小隐）

1938

将归

结束箱书叠箧衣，浮桴妻女幸相依。家无阳羡笼鹅寄，客似辽东化鹤归。

可畏从来知夏日，难酬终古是春晖。田园劫后将何去，欲起渊明叩昨非。（五句用左传文公三年杜预注，按叶嘉莹说法，夏日指严父，与春晖指慈母相对）

巴黎归国

置家枉夺买书钱，明发沧波望渺然。背羡蜗牛移舍易，腹输袋鼠契儿便。

相传复楚能三户，倘及平吴不廿年。拈出江南何物句，梅村心事有同怜。（颔联与上诗三句意同，二诗颈联一言家人一言国家，又有不同，此作诗之法）

陈式圭郭晴湖徐燕谋熙载诸君招集有怀张挺生

苍生化冢海扬尘，尚喜樽前聚故人。暂借群居慰孤愤，犹依破国得全身。

解忧醇酒难为力，遭乱文章倘有神。张俭望门憔悴甚，并无锥卓是真贫。（可见钱对友人关心之切）

昆明舍馆作

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十年离味从头记，尔许凄凉总未经。（思念之情，孤独之感）

1939

游雪窦山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只解别仁智。（起有气势。水有山势，山有水致，各思出位，美好的事物都是复杂且能集众美于一身的）

1940

新岁见萤火

孤城乱山攒，着春地太少。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

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

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

端赖斯物微，光为天下保。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

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蹉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

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

二豪与螟蛉，物齐地大小。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

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此首五古也算不错，萤火虫光保天下是自指，春少月黑是当时国家的形势，最终等待天晓）

读报

讵能求阙换偏安，一角重分马远山。试忖肝肠禁几截，坐教唇齿失相关。

积尘成世逃终浼，补石完天问亦顽。吟望少年头欲白，未应终老乱离间。（颔联议论尚佳，此当时国内时局）

山斋凉夜

孤萤隐竹淡收光，雨后宵凉气蕴霜。细诉秋心虫语砌，冥传风态叶飘廊。

相看不厌无多月，且住为佳岂有乡。如缶如瓜浑未识，数星飞落忽迷方。（上半渲染，颈联微逗主旨，末联点出）

晚步

野塘水慢浮牛鼻，古道尘旋没马头。亟待清风屠宿暑，便能白露沃新秋。

出门有碍将奚适，落日无涯尽是愁。百计不如归去好，累人暝色倚高楼。（此首较平易，化用颇多且不生硬，此所谓学人诗，何者沦为抄袭的尺度问题也值得注意）

1941

重九日李拔可丈招集犹太巨商别业

闭置秋光许一寻，闲持敬碗对疏林。几人真有登高兴，半日聊酬避世心。

丛菊霜残殊自傲，薄云风聚不成阴。海滨此会应难再，那得横流免陆沉。（颔联流水对）

哀若渠

昆明八月居，与子得良遘。真能略名位，新知交如旧。

十九人最少，好句传众口。别来忧用老，发短面增皱。

撒手子复逝，长往一何骤。只有赠我篇，磨灭犹藏袖。

乃知人命薄，反不若纸厚。酸心坡有言，安能似汝寿。（沉痛）

1942

得龙忍寒金陵书

一纸书伸渍泪酸，孤危契阔告平安。尘多苦惜缁衣化，日暮遥知翠袖寒。

负气身名甘败裂，吞声歌哭愈艰难。意深墨浅无从写，要乞浮提沥血干。（颔联写龙榆生进退失据，颈联更进一层，对龙予以同情）

大伏过拔可丈忆三年前与叔子谒丈丈赋诗中竹影蝉声之句感成呈丈

独来瞻对若为情，碎影疏声世已更。抢地竹怜生节直，过枝蝉敬举家清。

如翁足吐诗人气，剩我应专热客名。不假汗淋嘲学士，北窗凉共有谁争。（颔联写其人格与贫苦，颈联褒扬对方且自谦，是此种诗作法）

1943

故国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空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颔联岳飞典对伯颜典，颈联又是钱将几首古代诗歌压缩化用的路数，末联第七句格式为钱常用句式，未免思维定势）

1946

还家

出郭青山解送迎，劫余弥怯近乡情。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

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十年着处迷方了，又卧荒斋听柝声。（钱诗情感并不激烈）

1948

草山宾馆作

空明丈室面修廊，睡起凭栏送夕阳。花气侵身风入帐，松声通梦海掀床。

放慵渐乐青山静，无事方贪白日长。佳处留庵天倘许，打钟扫地亦清谅。（四句类似的松声入梦，钱诗有好几处，比如“鸟靴席帽翻江梦”，类似黄庭坚“梦成风雨浪翻江”）

1955

重九日雨

催寒彻夜听淋浪，忆说江南未陨霜。我自登临无意绪，不妨风雨了重阳。（此诗结构总体仿自欧阳修“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与黄庭坚“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第一联结构仿佛黄庭坚“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可见钱作诗总体上都是模仿）

1957

赴鄂道中（选二）

白沙弥望咽黄流，留得长桥阅世休。心自摇摇车兀兀，三年五度过卢沟。（首句有画面，此诗有味）

驻车清旷小徘徊，隐隐遥空碾懑雷。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碾字有新意，全诗主要从声音角度描写）

1959

渊雷书来告事解方治南华经

寒雪边尘积鬓斑，居然乐府唱刀环。心游秋水无穷境，梦越春风不度关。

引咎敢尤人下石，加恩何幸案移山。五年逋欠江南睡，瓶钵行看得得还。（有人考证此诗系1962年作，颈联所谓不敢怨人，庆幸得到格外开恩，是当时环境使然，亦是古代温柔敦厚传统，古人诗多此作法）

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似尘如梦复书十章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与雪无。（此诗赞美杨绛，物的选择与设色是此类诗的写法）

1962

松堂小憩同绛

桃夭李粲逞娉婷，拥立苍官似列屏。花罅蜂喧方引睡，松颠鹊语忽喷醒。

童心欲竞湖波活，衰鬓难随野草青。共试中年腰脚在，更穷胜赏上山亭。（喷醒一词不常见，原为斗鸡的操作，后用作慎独戒惧的功夫，可见钱对当时政治的认识，善于保全）

1963

叔子病起寄诗招游黄山

病馀意气尚骞腾，想见花间着语能。老手诗中识途马，壮心酒后脱韝鹰。

凋疏亲故添情重，落索身名免谤增。欲踏天都酬宿诺，新来筋力恐难胜。（脱韝一作海东，此联写出意气骞腾之处）

1964

答燕谋

兄事肩随四十年，老来犹赖故人怜。比邻学舍灯穿壁，结伴归舟海拍天。

白露蒹葭成道阻，春风桃李及门妍。何时北驾南航便，商略新诗到茗边。（四句化用黄庭坚“江南江北水拍天”，此联为民国事，颈联为现在事，五句承颔联，六句与学舍暗接。钱诗好用古人成句，比如此句白露蒹葭与春风桃李，此外钱有诗句“月明乌鹊无依止，日夕牛羊欲下来”亦是此法，虽说诗句尚好，此法却不可多用，以免思维懒惰）

1966

叔子书来自叹衰病迟暮余亦老形渐具寄慰

蕉树徒参五蕴空，相怜岂必病相同。眼犹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待风。

委地落花羡飞絮，栖洲眠鹭梦征鸿。与君人世推排久，白发无须叹未公。（有人考证此诗作于55或56年，颔联颈联写对时局的不安与两人的现实处境）

1973

叔子书来并示近什

书来行细报平安，因病能闲尚属官。得醉肠犹起芒角，耽吟心未止波澜。

一流顿尽惊身在，六梦徐回视夜阑。为报故人善消息，残年饱饭数相看。（颔联说自己内心实际并不平静，颈联顿 、徐对比，情感上也由激烈变为平静，也与末联衔接）

1981

大千枉存话旧即送返美

寥天瀛海渺相望，灯烛今宵共此光。十日从来九风雨，一生数去几沧桑。

许身落落终无合，投老栖栖有底忙。行止归心悬两地，长看异域是家乡。（颔联感慨，虚写，颈联稍实，落到自己一方）

1989

阅世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此诗感慨颇深，论者推为压卷之作，就百年时运作出一番议论，历史反复，酿成一次次劫难，诗人最后只能慨叹自己留命桑田，沉痛也哉）